花店。</br> 趙云今剛將新到的鮮花整理上架子,正在給盆栽澆水，門上的風鈴就響了起來，來人是兩個年輕警察。</br> “要買花嗎？”趙云今隨口問道。</br> 警察尷尬地笑了笑：“不了?！?lt;/br> 他環顧店鋪四周,撓撓頭,十分艱澀地開口：“趙小姐,這個花店是霍璋贈送的，按理說應該屬于你，但它是用霍璋名下財產購買的,暫時可能需要被查封,還有你現在住的那套別墅……”</br> 趙云今恍然大悟，她放下了手里的噴壺，視線環顧花店一周,最后落在窗邊小桌擺的那盆薔薇花上,她問：“我能把這個帶走嗎？”</br> 警察想了想，不敢決定：“我要請示一下?！?lt;/br> 他出去打電話,一分鐘后回來,朝她笑了笑：“可以?！?lt;/br> 趙云今抱起薔薇走出了花店，警察在她身后,將大門貼上了封條。</br> 夏日清幽,她沿著眼前的路沒什么目的亂走，后面傳來汽車的鳴笛聲，她一開始并不理會,但那車聲一直聒噪聽得她心煩，她才立定回頭看了眼。</br> 霍明澤從駕駛座上下來,隔著一段距離，遠遠地看著她。</br> 霍家事發，霍璋、薛美辰都被帶走調查,他和霍明蕓年齡還小，沒有參與到家族的紛爭中，因此也沒有被波及到。</br> 他站了好一會，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說：“趙云今，去我公寓住?！?lt;/br> 趙云今望著他那幾年如一日單純的少爺神態，心里忽然被激起了許久都不曾出現過的愧疚情緒。</br> 如果說當年玩弄他是出于為林清執出氣的惡作劇心理，那么現在，就真的沒有絲毫理由，單純只是為了利用他。</br> “對不起啊明澤?！彼πΓ^而轉身走自己的路。</br> 霍明澤攔在她面前，不等他開口，她先說：“孩子不是你的，那夜我們也什么都沒有發生，你不必負責。”</br> “我是個很壞的女人，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在騙你?！彼p聲說，“別再對我好了?！?lt;/br> 她錯身而過，身后霍明澤在原地靜了很久，這一次，他沒有再追上來。</br> 夏日的云是淡的，風是輕的，趙云今抱著一盆薔薇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不知道該去哪里，但這些年來卻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輕松。</br> 正站在路口發呆，一輛轎車停在她面前。</br> 車窗搖下，露出了賀豐寶的臉，他墨鏡滑到鼻梁上，酷酷地說：“上車，帶你去個地方?！?lt;/br> ……</br> 墓園并不是她第一次來，卻是她第一次來這時露出了笑意。</br> 墓碑四周生滿小腿高細碎的野草，在暖風里輕柔地搖曳著。</br> 趙云今上次來隨手灑下的花種已經生了新葉，滌蕩在風中，仿佛隨時能抽出花來。</br> 大理石碑面貼著的新換的相片上，林清執笑得溫暖而燦爛。</br> 趙云今蹲下身，將薔薇花放在碑前，用袖口擦去相片上落下的灰塵。</br> 天空湛藍，風也溫暖，這里靜謐祥和，是一塊不錯的長眠之地。</br> “從前我笑他，平時看起來鐵骨錚錚的林警官，凈學些小女孩情懷，喜歡什么不好，偏偏喜歡花。”</br> “是因為我?！壁w云今輕聲說，“小時候我總哭著要哥哥，他為了哄我，在家里種了滿墻和孤兒院里一樣的薔薇花，后來養薔薇就成了他的習慣?！?lt;/br> 四下寧靜，只聽得到草叢里啾啾的蟲鳴。</br> 賀豐寶摘了墨鏡，靜靜站在令人享受的溫柔的風里：“那年我在香溪對岸釣魚，撿到一盞寫有他字跡的孔明燈?！?lt;/br> 那盞燈落在雜草叢中，一半被野草勾破，一半被江水浸爛，但上面的字依然清晰，一筆一頓都行云流水且堅定。</br> ——那字里有林清執的風骨，他一眼就能認出。</br> 男人笑了笑：“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br> 趙云今擦拭墓碑的手頓住，那年香溪堤壩，林清執帶她和江易放孔明燈。</br> 他的燈飄得最遠最高，徜徜徉徉越過了河岸，問他燈上寫了什么，他只笑笑，說是他一生的理想。</br> 賀豐寶：“這人念警校時就這樣，認定的東西不回頭，一根筋地往前走，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現在他風頭出盡，理想也實現了，應該在上面過得很開心吧?！?lt;/br> 趙云今抬起頭，目之所及之處是纏山連綿的青色，云在山腰投下一道道清影。</br> 那山是俊拔的，影是澄澈的，云是飄逸的，一眼望去，她仿佛看見了林清執的身影并沒有消散，靈魂音容依舊纏繞于無盡的山巔。</br> “不去看看江易嗎？”</br> 趙云今問：“是他叫你來問的？”</br> 賀豐寶搖頭，這些日子江易一直在醫院治療，期間警察去問過話，他平靜地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一切告訴了他。</br> 事無巨細，和盤托出，賀豐寶聽得蹙眉，卻阻止不了他繼續說下去。</br> ——哪怕以功抵過，等待他的，依然免不了是未來的漫漫長獄。</br> 江易說了很多，卻絕口不提趙云今，這些日子來，賀豐寶探望趙云今時，她也從未提過江易半個字。</br> “不是。”</br> 趙云今沉默，不知在想什么。賀豐寶從隨身的袋子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個盒子遞給她：“這是武雙喜家里找到的，信我看過，盒子我也打開了，我覺得這應該是江易自首前想要留給你的東西，看看吧?！?lt;/br> “人生很短，江易已經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如果你再看不開，那你們要怎樣？”</br> 他看著她：“一輩子錯過嗎？”</br> 他將東西放進趙云今手里，轉身離開了墓園，留她一個人站在那里。</br> 盒子里是一條邊緣些許泛黃，卻能看出從未被人戴過的薔薇頸飾。</br> 信是林清執的手筆，這個狡猾的男人還是違背了當初對江易的承諾，他擔憂以江易的性格，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將幼年的種種告訴她，所以男人充當了壞人的角色。信的最后，他說：云今，原諒阿易吧，他不過是個別扭的小孩。</br> 風一陣陣拂過，她柔順的發絲隨著風尾飄蕩，高燒時腦海里那些記憶的碎片已經拼組成一幅幅清晰的畫卷，反復回放著。</br> 她可以原諒他的逼不得已，可以原諒他這些年的離去，可以原諒他的隱瞞說謊，可她不能原諒的是，明明他早就知道，他一直保有當年的記憶，卻只是眼睜睜看著她一遍遍從破碎的夢境里尋找童年時的身影，對她只字不提。</br> 她還不能原諒，明明只要他一句話，她就可以奔赴到他身邊，而他從頭到尾卻連她的名字都不愿提起。</br> 仿佛在江易眼里，她對他的感情，不過是年少時的曇花，夜過就敗了，脆弱得根本難以維系。</br> “姐姐，喜歡的東西要牢牢抓在手里啊?！?lt;/br> 旁邊傳來一個清鈴般俏皮的聲音，趙云今偏過頭，才發現身旁另一座墓碑前站著一個女孩。</br> 女孩松軟的發尾懶洋洋垂下來，遮住了白皙的脖頸，她歪著腦袋看向趙云今，眼眸澄澈，清透漂亮得像個水晶娃娃。</br> “沒有什么比遺憾更讓人心碎了。”女孩一笑，明媚如四月的艷陽，“所以，如果是真心喜歡的人，不要讓他消失掉?！?lt;/br> “世界很大，命運無常，一旦弄丟，就再也找不回來了。”</br> 她看看自己身前的墓碑，又看看趙云今的，笑著說：“這我爸爸，他是個軍人，好像比你那位要帥一點?！?lt;/br> 不遠處的合歡樹下站著一個清冷挺拔的少年，他叫她：“然然。”</br> 女孩向趙云今吐了吐舌頭，朝那少年跑了過去。</br> 天高云淡，墓園又恢復了寧靜。</br> 趙云今望著墓碑上林清執英俊的面孔，莞爾笑了。</br> *</br> 病房已經收拾齊整，江易站在窗邊，手心搭著一根心形掛墜。</br> 幾天前賀豐寶問他家里的東西要帶走什么，他想了很久，只要了這個。</br> 掛墜用一根黑繩串著，這些年來已經磨損得不像樣子了，江易按開暗扣，那顆心彈開，里面放著一縷烏黑的發絲。</br> 窗外的桐花正當季節，被風一掃，雪一樣洋洋灑灑飄落到地面。</br> 身后門開了，賀豐寶進來，江易將掛墜放進了口袋。</br> “江易，走了?！彼砩蠏熘咒D，卻不知怎么開口。</br> 江易主動伸出手，賀豐寶把手銬在指尖轉了轉：“算了，用不著這個。”</br> “還是用吧?！苯灼届o地說，“我書讀得少，又一身反骨，是個把法律當成廢紙的野獸，說不定出了門就改變想法轉身逃走，我如果跑掉，賀警官好不容易得來的年終獎就泡湯了?！?lt;/br> 賀豐寶笑了：“你小子可真記仇?！?lt;/br> 江易也笑了，他在醫院待了很久，瘦了很多，人也蒼白了，但這一笑間卻看不見從前深沉的影子，明朗得仿佛少年。</br> 賀豐寶帶他出去，門口站著一個女人，警察拼命攔她，卻怎么都攔不住。</br> 江易交代的事情里包括他挑唆韓巴綁架霍明蕓，作為當事人有權知道真相，警察沒有瞞她。</br> 霍明蕓沖過警察的阻攔，站在江易面前，她哽咽著問：“那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策劃的？”</br> “是?！?lt;/br> 她揚起手要給他一記耳光，可手掌抬到一半，卻怎么都落不下去。她眼里蓄滿淚花：“江易，你考慮過我沒有？”</br> “我一直跟在韓巴后面，你不會有事。”</br> “萬一呢？”霍明蕓朝他嘶吼著，“萬一韓巴真對我下手，你隔那么遠，又能做什么？”</br> “如果有萬一，我把命抵給你。”</br> 男人的話像是負了責，卻怎么聽來都殘忍，那不光是對生命的漠視，更多的，是對她的毫不在意。</br> 霍明蕓問：“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趙云今？從始至終，除了利用，就沒有一點喜歡過我？”</br> 江易沒有回答，她不再哭了，抹掉臉上的眼淚，一字一句地罵：“江易，你就是趙云今的一條狗?！?lt;/br> 江易殘眼上貼著白色紗布，僅剩的那只眼里平淡得沒有任何情緒。</br> 他面不改色，平靜地說：“總好過做霍家的乘龍快婿?！?lt;/br> 霍明蕓僵硬在原地，江易錯身而過、</br> 她轉頭望著男人被警察帶走的瘦削身影，再也按捺不住，眼淚緩緩從眼眶里滾落。</br> ……</br> 醫院走廊靜得出奇，只隱約能聽到遠處的抽噎聲。</br> 江易走過拐角，在盡頭的窗口前，趙云今靜靜地站著。</br> 他停住腳步。</br> 午后窗外的日光正燦爛，一半落在桐花樹，一半打在她瑰麗的紅裙上，將她蓬松的裙擺淺淺地鍍了一層邊。</br> 賀豐寶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寂靜而狹長的走廊上只剩他們兩個人。</br> 趙云今朝他走過來，她神情明艷，恍惚中讓江易回到了少年時候，她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倔強驕縱的少女。</br> “烏玉媚死了?！?lt;/br> “我知道?！?lt;/br> “于水生和霍璋的判決書就要下來了，不出意外，會是死刑。”</br> “我知道?！?lt;/br> “他墓碑上的相片換回來了，和從前一樣英俊?！?lt;/br> 這件事江易不知道，他沒有說話。</br> 趙云今仰頭看他，將他臉上每一處每一寸都細細看遍。</br> 她說：“我要把孩子打掉，一個人帶著他很難生活，也很難交往新的男人?！?lt;/br> 江易沒有回應，他目光落在她紅裙下的小腹，那里已經有了微微的凸起。趙云今說得隨意，仿佛那對她而言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不值得浪費過多的言語。可她每一個字，都像柄利刃，在江易心上扎出一個個清晰的血窟窿。</br> 他的沉默有一個世紀般漫長，過了很久，他嘴唇動了動，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暗啞。</br> 他說：“好?！?lt;/br> 趙云今挑眉：“好？”</br> 四年前林清執出殯，江易曾去了現場，可他不敢接近，只能站在街角遠遠地看著。那日下著濛濛細雨，少女抱著一張被黑布蒙起的遺像，一步步走在車隊的前方。她沒有哭，只是臉上的神情空洞迷茫，像具失去了靈魂的傀儡。</br>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江易將錯通通歸結到自己的身上。</br> 他生于深淵，愛，是江滟柳從未教過他的東西。遇見趙云今后，他憑一腔少年的孤勇獨自摸索，愛于泥沼中發酵，緩緩開在無邊無際的塵埃里，他竭盡全力，也曾試圖為了她走出地底，可卻不慎，拉她一起墜入到了更深的黑暗里。</br> 她兄長隕落在他手里，她父母的死因和他養父難脫關系。</br> ——趙云今的一切痛苦，都烙上了他的印記。</br> 她說孩子累贅，要打掉重新開始，江易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說不。</br> 趙云今問：“藥流還是手術？聽說流產是要把胎兒拿鉗子一點點絞碎，從體內掏出來丟進垃圾桶里?！?lt;/br> 江易死盯著她，她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怒意，笑著明知故問：“你生什么氣？”</br> 窗外桐花落了，柔柔蕩蕩地飄在午后風里。</br> “雖說是為了結束他的痛苦，但林清執到底是死在你手。”趙云今一步步貼近，站在他面前抵住他的胸膛，他只要微微低頭，就能聞到她唇齒間溢出來的淡淡香氣。她說，“阿易，你欠我一個哥哥，拿什么還？”</br> 她笑容明艷如日光下的桐花，手指沿著他僵硬的胸口向上攀附，最后輕柔地落在他那只殘眼上：“他說你是個別扭的小孩，叫我原諒你?！?lt;/br> 沐浴在趙云今這樣溫柔的呢喃里，江易的冷漠出現了一絲松動，而后轟然崩裂，炸開一道道清晰的細紋。</br> 趙云今又貼近了近，幾乎攀在他耳畔：“等你出來后，我嫁給你好不好？”</br> 江易這才看見，她撫摸著他傷口的那只手腕上，戴著一條破舊的五色線繩，在光影下閃爍著瑩瑩的光澤。</br> 他低下頭，撞入她澄明的雙眸，沙啞著聲音：“你記起來了？”</br> 趙云今又笑了，她那俏皮的一笑，一瞬間將人帶回到那夜清透的月色里，帶回到一場不愿醒來的悠長的夢中。</br> 在夢里，兩個彼此溫暖的天真孩童相擁而眠。</br> 她仰頭，一個柔軟的吻貼上他干燥的雙唇。</br> 那年春日的暴雨直到今時今日才徹底停息，雨后世界的滿目瘡痍也袒露在陽光下，漸漸被填補。</br> 世界寂靜無聲，在某一刻，江易甚至能聽到花落的聲音。</br> 一吻畢，她鼻尖親昵地抵著他：“哥哥，把你自己還給我吧。”</br> *</br> 五年后。</br> 監獄的大門口落下條條嫩綠色的垂柳，許久不曾動過的大門敞開，江易乍見四方墻外刺眼的陽光，還有些不習慣。</br> 他低下頭，按了按眼眶里的假眼球。</br> 路邊停著一輛汽車，見他出來鳴了鳴笛，車窗搖下，賀豐寶從里面露出臉來。</br> 車上只有他一個人，江易沒著急上車，左右看了看，知道他在找什么，賀豐寶笑笑：“她沒來，失望了？”</br> 江易沒說什么，這五年的牢獄生活并沒能蹉跎掉他身上的銳氣，神情舉止里還和從前一樣，肉眼可見的能氣死人的冷淡。</br> 有些人就是這樣，天生頑石一塊，無論光陰、苦難，還是命運的洪流都難以將他雕磨得整齊，始終帶有不滅的棱角。</br> 賀豐寶啟動車子：“原本是要來，可后來又嫌天氣太熱陽光太曬，說反正開車也不需要兩個人，我來就好了，她在涼快地方等你。所以江易你看，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女人，可偏偏女人這東西能說會道，對你撒撒嬌笑一笑就纏成了繞指柔，再硬的男人到了這種女人面前，都得認栽。”</br> 江易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彎了絲笑。</br> 賀豐寶安靜地開著車，江易忽然覺得不對，明明只有他和賀豐寶兩個人的車廂里，他似乎聽到了輕微的，第三個人的呼吸聲。他扭過頭，和后座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對上了眼，他轉回身，問賀豐寶：“什么時候結的婚？”</br> 賀豐寶愣住，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復雜。</br> 江易反應過來：“我的？”</br> 于是他再次轉過頭，認真地打量著那男孩。</br> 這五年里，趙云今很少來探望，就算來也不會帶著孩子，他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見過。</br> 男孩精致得像是童話里的小王子，不胖卻肉嘟嘟的，皮膚軟得像果凍，眼睛大而有神，絲毫不怕人地盯著他瞧。他并不很像江易，神態和厚臉皮的精神倒是與趙云今小時候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人大眼對小眼看了很久，江易轉過身盯著前方的道路平復心情。</br> 后座那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動了。</br> 他慢騰騰地沿著主駕和副駕的縫隙爬過來，也不叫人，就那么一屁股坐在江易的腿上，小肩膀挺的筆直，端正地坐著，露一個圓乎乎的后腦勺給他。</br> 江易心里某處柔軟的地方陷了一塊。</br> 他忽然明白，趙云今之所以不來，只是想在見面之前，盡可能給他和孩子一點獨處的時間。</br> 他問：“知道我是誰嗎？”</br> “知道。”男孩奶聲奶氣地說，“你是阿易?！?lt;/br> ……</br> 墓園天高云淡。</br> 男孩一進來就撒了歡，嘴里喊著媽媽撲楞楞朝墓碑前跑去，江易怕他摔倒，一直跟在他身后。</br> 男孩停在一座光潔的碑前，卻沒看見趙云今，他疑惑地問：“我媽媽呢？”</br> 輕笑聲自身后傳來，江易回頭，她正站在樹蔭笑吟吟看著他。</br> 歲月從不敗美人，直到看見她那一刻，他才明白這話里的意思。</br> 八歲初遇，十七重逢，中間經歷無數坎坷與磋磨，時隔多年后再站在她面前，才發現她一點沒變，竟和少女時沒什么不同。</br> 趙云今走到他面前，發梢依然是熟悉的山茶花的味道。</br> 她看著林清執的墓碑：“原本想在家里等你，但我覺得，你應該更想來這里。”</br> 賀豐寶站在他們身后，沒有說話。</br> 墓碑旁放著許多束新鮮的薔薇，江易拿了一束花擺在碑前，靜靜地看著那張相片。</br> 男人永遠不會再蒼老了，幾年如一日溫柔地存在著，如果他還在，看到眼前這一幕，也一定會笑出聲來。</br> 趙云今走到他身邊，小指勾住他的手：“阿易?！?lt;/br> 她轉過頭，摸了摸他帶著傷疤的眼皮：“這次回來，就再也別走了?！?lt;/br> ……</br> 楹花路，林家舊宅。</br> 賀豐寶上門蹭飯，拎著水果進門時看見江易坐在花園的臺階前抽煙。</br> 他坐到他身邊：“怎么不進去？”</br> “她不準我在小孩面前抽煙?！?lt;/br> 趙云今正在廚房做飯，院子里飄起飯香，處處是人間煙火的味道，也是他這些年來魂牽夢縈的東西。</br> 賀豐寶笑了笑，問道：“和他相處得怎么樣？”</br> 江易淡淡地說：“還沒開口叫爸。”</br> “意料之中，那小子本來就鬼精鬼精的，被趙云今荼毒了那么多年更跳脫了，以后有你受的。”</br> 江易想起趙云今小時候的模樣，不由得笑了。</br> 賀豐寶從包里抽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他：“這是那年查封于水生住宅時在他家里找到的，打開看看吧?！?lt;/br> 那是一份親子鑒定中心的文件，江易捏在指尖轉了轉。</br> 手里的煙快要燃盡了，他沒有打開袋子，而是將煙頭的火星送了上去，牛皮紙袋緩緩地在暮色里燃燒。</br> “這是僅存的一份，燒了就再也沒有了，不看嗎？”</br> “沒什么可看的。”</br> 晚風拂走燃后的灰燼，江易忽然問：“他死了？”</br> “四年前執行死刑，走的時候不算痛苦?！辟R豐寶說，“江易，別想太多，他做下的惡與你無關，那不是你該背負的東西?！?lt;/br> 江易又點了根煙。</br> 天幕暖橘色的霞光灑下來，給滿院的薔薇花披上了一道柔和的金光。</br> 賀豐寶問：“以后準備做什么？”</br> “開家修車廠，養家糊口。”</br> “然后呢？”</br> “然后？”江易磕落一口煙灰，想了想，臉上罕見地掛起了笑，“兩人、三餐、四季、一輩子，這樣就挺好。”</br> 賀豐寶提醒他：“現在是三個人了。”</br> 身后響起嗒嗒的腳步聲，粉團子跑到院里，遞過來一瓶旺仔牛奶。</br> 他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怎么看都怎么惹人愛：“阿易，我打不開。”</br> 江易把煙按滅在腳下的臺階上，幫他開了牛奶，男孩也不說謝謝，又跑回屋里抱著趙云今的大腿撒嬌。</br> 趙云今要走，他偏不讓，黏黏糊糊得像塊牛皮糖。</br> 江易怎么看都覺得刺眼，他問：“那年販賣人口的組織清理干凈了嗎？”</br> “當然?！?lt;/br> “一個人販子都沒剩下？”</br> 賀豐寶瞇了瞇眼：“你在質疑我的工作能力？”</br> 江易不說話，他問：“問這個干什么？”</br> 江易淡淡地說：“想賣小孩?！?lt;/br> 說完，他轉頭看了賀豐寶一眼，兩個男人對視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br> 江易沒再抽煙，他進到屋里，將那礙事的小人兒丟出去讓賀豐寶帶著玩。</br> 他走到料理臺前，靜靜地站在趙云今身后，忽然抱住了她。</br> 那時晚霞斂起了它最后一抹余暉，靛藍的天光籠罩在蒼茫的大地之上。</br> 夜晚靜悄悄，院角的薔薇花染上了垂垂的暮色，夏日小蟲躲在草縫里偷偷地嘶鳴著。</br> 一時聒鬧，一時寂靜，一時又復歸自然。</br> 趙云今被他的剛剪過的發茬弄得發癢，笑著問他：“做什么？”</br> 江易偏頭，一個溫柔的吻落在她臉側，他說：“陪你?！?lt;/br> （正文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