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云今翹了晚自習,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城市燈火燦爛的大街上。</br> 夜晚的繁華才剛露出一點隱約的樣貌，她走過油煙騰騰遍地小吃的鬧市，路邊耍雜技的藝人牽猴跳火圈,引來路人一陣圍觀喝彩。女孩對此毫無興趣,從人群后走過,沒吃晚飯肚子也不覺得餓，她離開喧嘩的街區，來到了香溪的生滿野草的堤壩旁。</br> 月亮在水里投下一個鐮刀般纖細的影兒,泛著淺白的光亮,香溪水面升起清涼的水霧。</br> 趙云今凝視著浮在波紋上的月影，看它隨著風卷浪花左搖右晃。</br> 小時候林清執也帶她在庭院里看過月亮。</br> 少年坐在臺階上，仰頭指著天空,告訴她月亮東升西落,在夜晚的某時某刻會躲在哪片天空，他教她認北斗七星,時而星月都被烏云遮住,少年總溫柔笑著說：“他們在玩躲貓貓，云今,你也躲吧,我來找你。”</br> 無論少年還是青年時代，他總是那副一塵不染的模樣，白襯衫熨帖地束在身上,腰桿如椽般筆直，像株挺拔的白楊。</br> 從小到大他教給她的東西很多,施予的關心也是，趙云今記憶中許多的點滴溫情，其中都有林清執的身影。</br> 小學教她騎腳踏車,他跟在后小跑，怕她摔著一直用手扶著車座。初中時有男生糾纏，一連幾個月，他都會準時出現在校門外接送她放學。高中時他工作漸漸忙起來，即使如此，依然會每周抽空帶她出去散心，請她吃她最愛的餐館。</br> 舊家庭院的薔薇被他移了過來，翠綠的藤蔓再次舒展著爬了滿墻。院子里的秋千和蹺蹺板他也一起帶了來，那時趙云今已經長大了，不再玩小孩子的游戲，但林清執執意將那些東西置在院里，說是趙云今看見了就能想起小時候，而童年正是人一生最無憂的日子，他希望她永遠快樂。</br> 風裹著水霧拂來臉上，趙云今清醒了些，她又想起了醫院見到的那個女人。</br> “她比我漂亮嗎？”聽見江易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她問。</br> “沒有?！?lt;/br> “比我有氣質？”</br> 江易遞過來一個白色塑料袋，趙云今低頭，里面裝了一瓶元氣西柚水和苗苗面包房的巧克力面包，她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br>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lt;/br> “那你呢，更喜歡我這樣的，還是她那樣的？”</br> 沒有哪一個詞能完全形容出趙云今的氣質。</br> 明艷活潑是她，虛與委蛇也是她，嬌俏頑皮是她，冷靜理智也是她，笑不是笑，一半笑里夾著蜜，一半笑里藏著刀。非要形容，她是她自己，世界上僅此一份的趙云今。</br> 見江易不說話，趙云今輕飄飄說：“不用這么為難，她確實有氣質，是我也會喜歡的?！?lt;/br> 她接過江易手里的東西，捏了一塊巧克力面包塞進嘴里，細嚼了一會，朝他笑了笑：“謝謝你啊阿易，這面包有小時候的味道?！?lt;/br> 少年陷入一貫的沉默，只有輕微的呼吸聲證明著他的存在。</br> 背后的世界喧嘩吵鬧，可在這一片天地下，萬籟俱寂，有種靜默無聲的美好。</br> “我可是趙云今啊。”女孩面向月光下閃著粼粼波光的香溪，揚起一個矜傲的笑，“不喜歡就算了，難道我還會求他嗎？”</br> *</br> 林清執很晚才回家。</br> 房間暖氣開得大，趙云今只穿一條吊帶睡裙也不覺得冷，她聽見樓下輕手輕腳的關門聲，趴在桌上的身體直了起來。</br> 林清執進廚房泡了碗面，坐在餐廳吃宵夜。趙云今按開餐廳的大燈，將冰箱里她沒吃完的面包找出來推了過去。</br> 林清執抬起頭，女孩酒紅色的睡裙襯得她皮膚白皙，傍晚做的頭發還蓬松地卷著，披在肩膀如一彎翻卷的浪，她站在燈光下，神態慵懶，整個人多了幾分平日沒有的性感和嫵媚。</br> “還沒睡？”林清執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br> 趙云今用鼻音輕輕嗯了一聲：“你們一直吃到現在嗎？”</br> 她見林清執盯著她缺了一塊的牙齒看，平靜地解釋了一下：“吃棒棒糖咬碎了，我約了醫生明天去補。”</br> “用不用我陪你？”</br> “不用?！?lt;/br> 林清執回答她剛才的話：“七點就吃完了，又去看了場電影，散場后在香溪邊散了會步?！?lt;/br> 他咬了口面包，“好吃，在哪里買的？”</br> “這是小時候你帶我去的那家苗苗面包房里賣的巧克力面包，你忘了嗎？”</br> “我沒有帶你去過那里?！?lt;/br> “你有。”少女皺了皺鼻子，不滿地說，“你經常在晚上帶我去買特價面包，我最喜歡吃的就是巧克力味的，你一直都知道?！?lt;/br> “云今?！绷智鍒绦α诵Γ澳菚r我念高中，每天晚自習要上到十點，怎么會有空在晚上帶你買面包呢？”</br> “你總這么說?！壁w云今沉默了一會，望向他的眼睛，“哥……”</br> “對了?！绷智鍒毯鋈徽f，“今天遇到的那位醫生是我高我一屆的學姐，高中時在圖書館認識的，她讀書的時候一直是年級第一，會鋼琴，會跳舞，奧數常常拿到省級比賽的名次，是個閃閃發光的女孩，很多男孩子都喜歡她?！?lt;/br> “這些我也可以?！?lt;/br> “知道，我們云今也很優秀?！?lt;/br> “我和學姐讀書時有過一些接觸，也約過幾次會，后來她搬家去外地所以斷了聯系，沒想到還能再遇見。”</br> 趙云今澀澀地問：“是前女友嗎？”</br> 林清執想了想，笑意溫柔：“不算?！?lt;/br> 以林清執的性格，不是就是不是，“不算”這兩個字在趙云今眼里已經說明了很多東西。</br> 桌角放著林清執剛剛換衣服時掉出來的電影票，是部愛情片，趙云今看過，講男女主久別重逢，在桐花下相愛的故事，淡淡日系的濾鏡，色調唯美又清新，一般電影院都是賣情侶座。</br> 趙云今原本想說的話很多，現在卻一句都說不出了。林清執太聰明，從她坐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將她所有的話都堵死在口中。她原以為林清執不解風情，直到這一刻才恍然，他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不知道呢？</br> 趙云今沒有因為他的話失態，嘴角揚起一個明艷的笑：“那哥哥得加把勁。學生時代喜歡的人過了這么久還能再遇見，是很難得的緣分，祝你早點追到，你已經26了，該找嫂子了。”</br> 女孩從冰箱拿了杯果汁，像無事發生一樣，回了樓上。</br> 唐月華從衛生間出來，責怪地說：“你干嘛呀！”</br> 林清執埋頭吃面。</br> “云今這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里藏的事從來不對大人說，她看著沒心沒肺心里不知道要難過成什么樣子呢，我們這些年是看著她長大的，都知道她的心思，我和你爸爸也聊過，就算以后你們真在一起也沒什么不好，咱們早就是一家人了?！?lt;/br> 林清執放下筷子，淡淡道：“云今又不是童養媳?！?lt;/br> “又沒人強迫她，如果一切順其自然，是她自己愿意呢？兩個年輕人互相喜歡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我覺得云今挺好的，我已經習慣她做我女兒了，再加個兒媳婦的頭銜也沒關系。”</br> “那男孩你不是沒見過，云今記憶里對她無微不至的哥哥不是我?！?lt;/br> “你沒有關心過她嗎？我和你爸工作忙，這些年在她身邊照顧的人還不是你？自己養了這么多年的白菜，送到嘴邊了都不吃，將來還不知道要被哪只豬拱掉，你甘心?。俊?lt;/br> “我沒把她當白菜?！绷智鍒虩o奈，“那丫頭是朵玫瑰花，嬌貴刺又多，能摘下她養好的人一定細心又勇敢。看見自己養的花換了水土開得更好了，不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嗎？我二十六，她馬上要十八，聽上去沒那么背德，但換作十年前，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人對一個八歲的女孩動心思，這就是兩碼事了。”</br> “有些念頭早點斷了，對我對她都好?！?lt;/br> 唐月華狐疑地盯著他：“那么亭亭玉立的一個女孩，這些年你就沒動過一點念頭？”</br> “我要是沒給她開過家長會，沒幫她買過衛生巾，沒去參加過她的畢業典禮，說不準真會，可我是看著她長大的?！绷智鍒汤涞厍謇砹伺菝婧?，將桌上的電影票收回口袋，他關上燈，斂起眸子，“媽，你也早點睡吧?！?lt;/br> *</br> 臺燈微弱的光投在書桌上，趙云今靜靜坐著，手下壓著幾本厚厚的日記。</br> 再怎么不愛寫，十年來也用掉了四個本子，內容滿滿，字跡娟秀。</br> 少女的側臉被光鍍上一層橘黃的光澤，看上去暖融融的。</br> 她隨手翻了幾頁，讀了讀自己小時候寫下的天真而幼稚的話，忍不住笑了。</br> 日記的內容大多是記錄生活瑣事，她一直精心保管著，因為其中許多地方都記錄這些天她和林清執間的種種。</br> 【哥哥上學回來給我帶了一只小貓?！?lt;/br> 【今天生日，哥哥買了苗苗面包房的草莓蛋糕，他說以后也會一直陪我吹蠟燭?！?lt;/br> 【他帶我去香溪邊放風箏了，我的風箏飛得比他高，他說云今將來一定會過得比他更好，我不想過得多好，只想有他陪在身旁。】</br> ……</br> 雖然暗戀了林清執十年，但少女心里依舊有著屬于自己的驕傲。</br> 她是趙云今，向來只有趙云今的不想要，沒有她的求不得，哪怕那人是林清執也一樣。</br> 女孩沒有因為失戀而露出過多頹廢的神情，她神色平靜得如往常一樣，從抽屜掏出剪刀，將那四個本子折開，一點點剪碎掉。</br> ……</br> 江易送趙云今回來后沒有離開。</br> 小區的街道上游蕩著幾只臟兮兮的流浪貓，在如水的月色下仔細地舔著前爪的毛，有貓湊過來蹭他腳踝討食，江易將手里剩的面包撕碎了丟在地上。貓瘋搶著吃完面包，擺擺尾巴離開了，沒有一點心肝。</br> 就像趙云今一樣，江易想。他點上一根煙，注視著樓上那依然亮著燈的房間。</br> 初冬夜里的風有些刺骨，只靠一點繚繞的煙氣汲取暖意，江易吐掉煙圈，嘴里的熱氣一起飄了出來。</br> 他記不清自己抽了多少根煙，趙云今房間的燈終于滅了，已經凌晨一點了，他起身回家。走出不遠，身后的大門響了一聲，女孩穿著睡裙出來，手里拎著一包鼓鼓的垃圾，半夜出來丟垃圾本來就奇怪，她還在垃圾桶前站了好久，才回到家里。</br> 江易走到垃圾桶旁，撥開桶蓋，看到女孩丟進去的剪碎的日記本。</br> *</br> 油燈街的喧嘩隨著夜深漸漸消寂。</br> 桌子上堆滿了碎紙屑，江易點著燈，一張張拼回原樣。</br> 趙云今決絕粉碎的不僅是自己對于林清執的愛戀，還有她這些年經歷的時光。</br> 小時候考試得了全校第一名，養父母獎勵她一架鋼琴。</br> 中學暑假全家去國外旅行，她在日記里記錄著旅途中的點滴風景。</br> 這十年里她身體一直健康，只是小時候長蛀牙吃盡了牙醫的苦頭，“像要把腦漿都鑿出來了”，小云今在日記里這樣描述拔牙的感受。</br> 升了初中，女孩經常收到男孩子的愛慕和禮物。送禮物的她從來不看，出門就丟進垃圾桶，送情書的會根據那人的成績來決定要不要拆開，遇到語文不錯情書也寫得好的男生，她會將那情書讀上幾遍，然后照樣子臨摹一份，只是把自己的名字替換成林清執，假想那是自己要送出去的，玩上幾天再遺憾地丟掉。</br> ……</br> 江易拼了一晚上，將大多數的紙張恢復成原狀，剪刀的痕跡容易復原，上面的文字他全部讀了一遍。</br> 雖然不在身旁，卻也好像親自參與了她這些年的成長。</br> 最后一頁紙拼完，江易的目光凝住，盯著那上面的字跡，平靜的眸子里泛出一點波動。</br> 【12月5日，陰。</br> 江易是個挺壞的人，對女孩一點也不紳士，從來不像其他男生那樣捧著我。</br> 但他也挺好。會放我離開不被霍明澤逮到，會在別人扔酒瓶的時候護住我，會穿我的衣服去扮女生勾引犯人，會因為我的任性胡來放火燒樓，會為我一句話騎車幾十公里帶我去纏山下找哥哥，還會因為我的心血來潮站在大庭廣眾下讓我扇耳光。</br> 怎么看都不像是會乖乖被人扇巴掌卻不還手的人，所以他吻了我。那是初吻，原本沒準備給他，但也還不算討厭。</br> 這個人有時像只撕肉生吞的獅子，有時像只沉默但對獵物勢在必得的鷹，有時又像一蓬生命力頑強的野草。明明是有爪子和棱角的，但每次和他在一起，總覺得他收斂了許多鋒芒，變得有些溫柔了?！?lt;/br> 女孩的日記在這里畫了幾個省略號，再向下看去，見她字跡端正地寫道：</br> 【如果沒有林清執，他也還不錯?！?lt;/br> 雖然對最后一句話有些不喜，但江易還是把這張紙仔細地折好。</br> 趙云今也不是全然看不見別人的好，江易心想，心肝這種東西，她雖然不多，但多少還是有點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