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按著小云今給的路線溜進了房子,剛好碰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從廁所出來。對方以為他是福利院的小孩,看了眼他破破爛爛的衣裳,給了一個涼薄的眼神,而后面不斜視從他面前經過。</br> 小江易站在走廊的角落,低頭看了眼自己那雙已經臟成黑色的白膠鞋。</br> 男人走進二樓盡頭的房間,江易記得小云今說那里放著零食,跟著悄咪咪溜過去,躲在一旁茂密的盆栽后面。</br> 會客室里煙味彌漫,男人低沉的聲音傳出來:“孩子們我都看過了,底子好的沒幾個。”</br> 嬤嬤賠笑:“送到這里來的大多是些棄嬰,能漂亮到哪里去呢?”</br> 她忽然想起來,問道:“云今在哪?”</br> 福利院的老師在旁提醒她:“還在院里跪著呢。”</br> 嬤嬤拍了下腦袋,拎起長袍的兩角蹬蹬跑去院里尋人。另外一個老師朝男人說:“王總,先去樓上看馨馨吧。”</br> 會議室的人陸續離開了,江易溜進去翻零食,滿桌的薯片甜點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他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抓了一塊松餅塞進嘴里,那一刻甜香的滋味溢滿味蕾,男孩狼吞虎咽,差點噎著。他吃了一會,警惕心起,把嘴里的東西咽下,拎起袋子出去。</br> 走至樓梯口,他忽然聽見樓上傳來憋悶的哭聲,聲音不大,但卻痛苦,似乎是距離太遠被阻隔了一部分,又像是有人正捂著發出哭聲那人的嘴,如果不是像江易這樣豎著耳朵注意周圍動靜的,很難聽到。</br> 江易正要離開,頭上走過兩個女老師。</br> “嬤嬤去找云今了,那丫頭跟馨馨她們可不一樣,她是過過好日子的,不會被幾塊蛋糕餅干哄住。”</br> “哄不住算了,一個小女孩能掀起什么浪花?”</br> “你知道王總這次帶人來給嬤嬤包了多少紅包嗎?我剛才看見好厚一沓,也不知道嬤嬤分我們多少。”</br> “小點聲,也不怕叫人聽見。”</br> 兩個女老師像全然聽不見那哭聲似的,有說有笑走過。</br> 江易仰頭朝三樓望,只能看到回旋的木樓梯和建筑的圓拱形房頂,吊燈的光明晃晃,刺痛了他的眼。</br> 他站了一會,田鼠藏食般將手里的零食塞到墻邊堆放的掃把后面,而后躡手躡腳走上三樓。傳來哭聲的房間房門緊閉,但窗戶是推拉式的,江易踮腳趴上窗臺輕輕推來一條小縫,黢黑的眼珠子朝里面望去。</br> 一間孩子住的六人房,上下床,小書桌,滿屋鮮嫩的桃粉色壁紙。</br> 房間中央的空地上鋪著塊墊子,一只肥白的屁股一晃一晃的上下聳.動,男人腿比象粗,肩膀上架了兩只蔥白似的又嫩又細的小腿。女孩的哭聲撕心裂肺,只差把心肝脾肺一起吼出來。</br> 小江易想起江滟柳平日在家里的所作所為,一陣反胃。</br> ……</br> 嬤嬤牽著小云今回來,將她安置在二樓的換衣間:“瞧你這一身臟兮兮的,快把裙子換了,樓上有叔叔要請你吃蛋糕呢,嬤嬤去打水給你洗臉,一會就回來。”</br> 小云今不明白為什么下午還兇相畢露的嬤嬤一下變得這么溫柔,但能穿上新裙子能吃到好吃的蛋糕是一件開心事,她站在鏡子前邊哼歌邊試裙子,四周寂靜,她也聽見了樓上的哭聲。</br> 她天性里充滿對世界好奇和探知欲,于是將新裙子放到一邊,輕輕走樓。</br> 小江易臉色冷漠,關上了窗戶,小云今低聲問:“誰在哭?”</br> “一個女孩,叫馨馨。”</br> “馨馨為什么哭?”</br> “有個胖子在對她做惡心的事情。”</br> “什么是惡心的事情?”小云今求知欲爆棚。</br> 小江易神色不耐,蹙起稚嫩的眉頭,他不知道怎么描述,于是說:“他脫了衣服,在打馨馨屁股。”</br> 小云今的汗毛一下子豎起來了,江易接下來的話讓她雞皮疙瘩也跟著起來了:“他一會還要打你,老太婆把你找回來就是為了給他打的。”</br> 小云今那張漂亮的臉蛋一下子變得皺皺巴巴的,像只生在蔓上還未成熟的苦瓜:“我不想挨打。”</br> “馨馨哭得好痛苦,她一定很疼,我們去把馨馨救出來吧,或者叫那人不要打她了。”</br> 女孩想,嬤嬤已經罰她跪了一晚上,現在還要打她,這真是太說不過去了。她咬了咬軟薄的小唇,氣憤地罵:“那個老壞蛋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可我就是不想待在這,也不想聽她的話,老師們對我不好,食堂的飯也不好吃,我想爸爸媽媽了。”</br> 江易生在油燈街,對這種事情見怪不怪,但年齡使然,使他無法明白屋里正在發生的事情背后的真正含義。在他的認知里,妓.女=脫光了衣服被人打屁股=打一次屁股換幾碗米粉回來吃。</br> 江滟柳就是如此,她“挨打”時也會痛苦呻.吟,有時還會滿嘴告饒大喊救命。</br> 從前小江易被她勒令待在門口寫作業,聽見她的求救聲沖進去抄起掃把朝那男人身上揮。男人驚慌失措跳起來,罵罵咧咧抱著衣服離開,江滟柳賣力一晚上沒拿到錢,把氣全撒在江易身上,扯過他狠狠扇了幾個耳光才罷休。</br> 自此,江易明白了一個道理,別人“挨打”時是不可以隨便打擾的。</br> “要去自己去。”江易摸了摸口袋,確認蛋糕還在,他冷淡地說,“我沒空陪你。”</br> “好吧。”趙云今若有所思看著他,“但你說過蛋糕要分我一塊的,拿來吧。”</br> “那是你自己說的。”小江易掏出蛋糕,一邊吃一邊下樓,看樣子是要事后賴賬。</br> 他剛走到樓梯口,二樓傳來嬤嬤的聲音:“云今?云今去哪了?”</br> 嬤嬤在二樓轉了轉,扭頭朝三樓走來。</br> 江易連忙躲進一旁的小雜物間,小云今跟著爬進來。男孩語氣惡劣地說:“滾開,別擠我。”</br> 女孩冷靜地說:“我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不要吵了,再敢兇我,我就大吼這里有小偷,我因為撞破了你偷東西,所以被你要綁架到雜物間來。反正我也是要挨打的,拉一個人做墊背也不虧。”</br> 她思路明確,條理清晰,江易一時無言以對。</br> 女孩滿臉悠然,揚著精致的小下巴:“讓開一點,你踩到我的裙子了。”</br> 小江易有氣無處發,朝旁邊縮了縮身子。兩個小孩擠在一起,皮膚相貼,在這潮冷的夜晚有些暖洋洋的。小云今伸手去勾江易的口袋,手指伸到一半被他攥住,男孩惡狠狠說:“敢偷我的蛋糕試試看。”</br> 小云今指頭被他捏疼了,一聲不吭縮回手,氣鼓鼓噘著嘴。她嬌小可愛的鼻頭動了動,聞到一股濃重的汗味,小江易敏感地察覺出女孩的想法,惡狼撲食似的目光盯著她,就等她說出口好找她麻煩。好在小云今家教很好,最終沒能把那句“你好臭”說出口。</br> 狹小的空間令她覺得眼前的男孩距離似乎近了近,沒有那么冷漠和不可接近。</br> 她小聲問:“你叫什么啊?”</br> 江易不答,她又問:“我八歲,應該比你小,我可以叫你哥哥嗎?”</br> “閉嘴。”男孩冷酷得不近人情。</br> 小云今乖乖閉上了嘴。</br> 嬤嬤找遍了所有房間都不見小云今的蹤跡,把屋里的男人引出來了。</br> “我沒見過什么小女孩。”胖男人氣喘吁吁,不耐煩地說,“倒是剛才在樓下看見了一個小男孩,渾身臟兮兮的,一臉苦大仇深地盯著我,像我撬了他家祖墳似的。”</br> 嬤嬤愣在原地,一臉見了鬼的表情:“我們福利院哪有什么小男孩啊?”</br> *</br> 嬤嬤和老師們去院子里尋人了,整個三樓只有男人和馨馨還在,江易心心念念著他藏在二樓的零食,推開一條門縫,悄摸溜出去。</br> 小云今也跟著爬出雜物間,裙子蹭滿了灰塵,小臉也像花貓一樣粘了好幾道臟污。</br> 馨馨哭得更痛苦了,云今原本想跟在江易身后下去,邁出去的腳又縮回來。跟大人是不能講理的,打馨馨的叔叔一定會叫嬤嬤回來,然后再和嬤嬤一起打她,小云今站在樓梯口思考了幾秒鐘,一回頭看見走廊的地上擺著許多花盆。</br> ……</br> 樓上“砰”得一聲巨響,江易飛速掏出藏匿的零食朝樓下奔去,在嬤嬤們帶著老師跑回來前翻窗跳了出去。他沿著來路爬墻離開孤兒院,雙手剛攀到墻頭,褲腿被人拉住,他回頭看,是滿手沾血的小云今。</br> “放開。”</br> “我殺人了。”女孩聲音發著顫,但面容還算平靜,“哥哥,你帶我一起走吧。”</br> “放開。”</br> “這墻太高了,我腿短爬不上去,你拉我一下。”</br> “叫你放開。”江易蹬了蹬腿,但還是沒能踹掉女孩的手,他冷漠地說,“我褲子要被你扯掉了。”</br> ……</br> 江易腿長,在前面走得飛快,小云今吧嗒著小腿緊緊跟在身后,生怕被他落下了。</br> “別跟著我。”男孩滿臉不耐煩。</br> “可我沒有地方去。”小云今跟得更快了,“哥哥,你家離得近嗎?可不可以讓我去睡一晚?”</br> 哪里來的粘人精,小江易頭疼,心想她怎么絲毫不知道臉皮和害怕為何物,第二次見面就敢跟人回家。他這樣想,但在小云今眼里,他只是個穿得破破爛爛臭烘烘的小男孩,雖然兇了點,但還沒到令人害怕的地步。</br> 剛剛為了拉她上墻,江易不小心把手里的零食掉進了墻內,遠處有人正在朝這邊走,想跳進去拿已經來不及了。在他心里十個女孩也比不過一包零食的分量,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女孩剁吧剁吧切碎送去油燈街巷口的包子鋪做餡料,以彌補他失去零食的損失。他惡毒地想。</br> 女孩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爸爸說后腦是人身上的要害,那里受傷的話很容易死人,所以我打的是他頭頂,可他還是流了好多血,馨馨也嚇暈了。怎么辦,我殺了人,警察叔叔一定會把我關起來的。”</br> 她這話倒提醒了江易,他問:“他死了?”</br> “我不知道。”</br> 江滟柳經常在晚飯時看法制節目,小江易偶爾也會聽一耳朵。社會上存在著許多無法偵破的重案要案,這時候警方會發布懸賞,向廣大群眾征集破案線索,一般會對提供有效線索的人獎勵幾萬到十幾萬不等的人民幣。</br> 這女孩殺了人,又沒地方去,正好落在自己手里,可以拿她去換錢。</br> 哪怕只是幾萬塊,也夠他和江滟柳吃很久了。</br> 小江易心里為自己這靈機一動沾沾自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我家沒床給你睡,但我可以給你找個地方住。”</br> ……</br> 油燈街別的不多,無人居住的爛尾樓倒是成片。</br> 江易對這里再熟悉不過,他找了一棟僻靜的荒樓,將小云今安置在里面。女孩蔫頭耷腦,不知是累了還是困了,全然沒有剛才的精神勁,她窩在避風的角落里,靠墻休息。</br> “這幾天你就待在這。”小江易故作老成,提醒她,“警察一定滿世界在找你,你別偷跑出去,當心被抓到。”</br> 女孩不說話,他走過去踢了踢她的鞋子:“喂!”</br> “哥哥,我好冷。”小云今費勁地睜開眼睛,虛弱地嗯了一聲。</br> 他彎腰摸了摸她額頭,溫度燙手。她今晚在涼風里跪了一夜,又受了驚嚇,發起了高燒。</br> “我的玩具小馬還在福利院。”</br> “死了這條心。”男孩絕情地說,“我不會回去拿的。”</br> 女孩沒有提出過分的要求,要他回去拿給自己,只是用鼻音極重的聲音呢喃著:“那是媽媽送我的。”</br> 江易怔了怔,過了會,他離開爛尾樓。</br> 深夜的油燈街一個人影都沒有,一眼望過去,還有許多戶人家門檐上掛著燃燒的油燈。江滟柳房門前的油燈也亮著,表示她今晚還沒接到客人,而她接不到客是不會睡覺的,江易打消了回家的打算。</br> 他在樓下逛了一圈,順走了不知誰晾在外面的毛毯。</br> 他一路走回小云今棲身的爛尾樓,忽然看見遠處巷口那家24小時的藥房還開著門。</br> 小江易蹲在巷口的路燈下玩了會石子,嘴里嘟囔:“死了就死了,關我什么事?”</br> 手里的石子沒有握住,啪嗒滾進一旁的水溝。</br> 女孩因為高燒而泛著紅暈的臉頰和稚嫩的聲線又反復出現在腦海。</br> “哥哥,我好冷。”</br> “我的玩具小馬還在福利院。”</br> “那是媽媽送我的。”</br> 江易已經邁上了回去的路,又停下來回頭看。</br> 他眉間滿是糾結和煩躁,最后咬了咬牙走向藥房。放在平時他才不會管她死活,就像路邊撿到小貓小狗一樣,不會為它浪費一點心思,但現在的女孩是搖錢樹,是他要捧在手心的寶貝,要是她燒死了,他就一分錢都拿不到了。</br> 我是為了錢,只是為了錢。</br> 小江易反復在腦海里這樣告訴自己。</br> ……</br> 門上風鈴響了,藥房員工抬起頭,看向面前那個衣衫破爛,滿臉寒色的小男孩。</br> “我妹妹發燒了,媽媽叫我來買藥。”他神情沉穩,冷靜地說道。</br> “幾歲?”</br> “八歲。”</br> “吃兒童退燒藥吧,一共三十七塊五。”員工拿了一盒藥遞給他。</br> 江易黑漆漆的小手接過藥,瞥了幾眼藥盒,確認這確實是用來退燒的。</br> “三十七塊五。”員工不耐煩地重復了一遍,“現金還是刷醫保卡?”</br> 她話音剛落,男孩抓起藥盒,又抄起架子上放的礦泉水,毫不猶豫轉身就跑。</br> 等她反應過來追出去的時候,男孩已經跑入油燈街深邃的黑暗之中,看不見影子了。</br> “兔崽子!”女人氣憤地大喊,“敢偷東西,別讓我逮著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