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br> 江戀一進屋就感覺到家里氣氛有些不對勁。</br> 蔣芷不在客廳,江峰一個人坐在沙發里，電視沒開，手邊也沒書,神色似乎有些凝重,在想著什么。</br> 這就不合常理，平時都是蔣芷在客廳看電視,江峰要么陪著，要么就在書房處理公務。</br> “爸爸。”江戀叫了他一聲，走到沙發邊上，隨口問，“媽媽呢？”</br> 江峰抬頭看她,神色微頓，幾秒后才開口說話：“你媽媽有些不舒服，在臥室先休息了。”</br> “媽媽怎么不舒服了？我去看看。”江戀忙問,脫下外套就想往臥室走。</br> 江峰叫住她：“沒事，有點累,睡一覺就好了,你先別去打擾她了，來陪爸爸坐會兒。”</br> 江戀覺得哪里怪怪的，疑惑的走到沙發邊坐下。近距離下，江戀這才發現江峰臉色很不好,眼底青色明顯，眼球中也布滿紅血絲,看著很疲倦。</br> 她嚇一跳,忙問：“爸爸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br> 江峰笑了下，往邊上坐了坐，說：“沒事,有點感冒，最近可能沒休息好。”</br> 江戀擔憂的看他：“那你吃藥了嗎？”</br> 江峰點頭，讓她不用擔心，然后和她閑聊起來：“最近都在忙什么？”</br> 江戀有些莫名：“沒忙什么啊……”</br> 江峰：“那怎么每天都不在家啊，爸爸好幾天沒和你一起吃飯了。”</br> 江戀微微有些內疚，伸手摟住他的胳膊，撒嬌：“好啦好啦，那我明天不出去玩了，就在家陪你吃飯行不行？”</br> 江峰被她搖的無奈，摸了摸她的頭，讓她坐好，正了正面色，說：“爸爸有時候可能太忙了，疏忽了對你的關心，你現在長大了，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不太需要爸爸的陪伴了，但爸爸還是希望你能和爸爸分享你的生活，比如說今天和誰一起，去哪里玩了，爸爸也想知道。”</br> 江戀越聽越覺得莫名，疑惑的看他：“爸爸，你今天怎么了？說話怪怪的……我的生活就那樣啊，今天我和余瓊去她家馬場玩的，昨天不是和你們說了嗎？”</br> 江峰頓了頓，問：“只是和余瓊？”</br> 江戀吱唔了一下，說：“還有一些朋友，就陳陽王絮凌凌姐這些經常一起玩的……”</br> 江峰笑意微斂：“凌凌也去了？”</br> 江戀稍微有些心虛，但話已經說出來了，也只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br> 江峰交握在一起的手掌緊了緊，面色發沉，好一會兒才叫她小名：“慢慢，剛才凌凌才過來給我送的文件。”</br> 江戀一驚：“啊？剛才嗎？”</br> 江峰點頭，委婉提示：“對，十分鐘前，在院外還把腳崴了，我和你媽媽還出去看她了。”</br> 江戀立刻知道露餡了。</br> 十分鐘前，她和陳知言就在院子外不遠處擁抱，他們看到了嗎？</br> 她大腦一片空白，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br> 江峰見她緊張，安撫性的笑了笑，斟酌著語言，問：“慢慢是不是談朋友了？”</br> 果然是看到了！</br> 江戀手心冒了汗，腦袋嗡嗡的，飛快瞥了眼江峰的臉色，見他看起來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心下稍安，猜他可能沒有認出來是陳知言。</br> 猶豫了好一會兒，她才慢吞吞的點了下頭。</br> 江峰抿了抿唇，緊接著問：“能告訴爸爸他是誰嗎？”</br> 江戀心跳的飛快，大腦急速運轉。</br> 江峰沒有催她，只是安靜的等著。</br> 屋內安靜的滴水可聞，江戀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在不斷放大，已經被爸爸聽見。</br> 她和江峰的關系一直很好，青春期那段時間要比和蔣芷還好一些。可能是爸爸對女兒總是無條件寵愛的緣故，有些事她不愿意和媽媽說的，會愿意對爸爸說，江峰總是會理解和支持他。</br> 但和陳知言在一起的事，她可沒有把握江峰還能一如既往的理解并支持她。</br> 江戀預感江峰肯定是知道什么了，至于知道多少，她不確定。</br> 她猶豫片刻，抿唇：“我現在還不想說。”</br> 江峰像是受到了打擊，聲音透著隱忍：“為什么不想說？”</br> 江戀揪著毛衣下擺，不安的挪了挪腿，小聲：“我怕你們不喜歡他。”</br> 江峰勉強笑道：“你都沒有說他是誰，怎么就知道我們會不喜歡他？”</br> 江戀嚅囁著嘴唇，說不出話來。</br> 江峰換了個方式：“你們在一起多久了？”</br> 江戀小聲：“沒多久，就剛在一起。”</br> 江峰不動聲色的舒了口氣，又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呢？”</br> 江戀不想現在就把蔣尋扯進來，就模糊著說：“很久以前見過一次，后來又偶然遇到了，我遇到好幾件麻煩事，都是他幫忙解決的，就這么認識了……”</br> 江峰聽著皺眉：“你遇到過什么麻煩事，怎么沒聽你說過。”</br> 江戀就把在北京被李昊等人欺負的事說了一遍，中間細節改了改，變成她和朋友一起吃飯，走錯包廂，然后偶遇陳知言幫忙解圍。她故意把被人欺負的情節夸大好幾倍，聽的江峰心驚肉跳。</br> “爸爸，如果不是他及時的出現，我可能就不能活著回來了。”她說。</br> 江峰忍不住呵斥：“別胡說！”</br> 江戀扁扁嘴，企盼的看著他說：“爸爸，他真的對我很好，我真的希望你們能夠喜歡他。”</br> 江峰面色變了幾變，暗中深吸了幾口氣，壓制住情緒后才緩聲開口：“慢慢你知道的，我和你媽媽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夠平安快樂幸福，你沒有兄弟姐妹，你媽媽一直怕你以后孤單，一直想找個人替我們愛護你陪伴你。如果你找到了這么一個人，爸爸媽媽會替你開心。”</br> 他說到這里，頓了幾秒，語氣發沉：“能讓我們不喜歡他的唯一原因，是他不適合你，他不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會傷害到你。”</br> 聽到這里，江戀臉色發白。</br> 江峰最后的幾句話，已經是在暗示了。</br> 她甚至都懷疑江峰是不是已經知道他就是陳知言了。</br> 心臟似乎被什么東西牽扯住，沉沉的往下墜，江戀抿了抿發白的唇，小聲但清晰的說道：“他不會傷害我的。”</br> 這是她從沒懷疑過的事。</br> 江峰沉了沉氣息，盡量讓聲音平緩：“有的時候，他主觀上是不想傷害你，但他的行為，還是會不可避免的給你帶來傷害，你明白嗎？”</br> 江戀沉默了會兒，突然扭頭問：“爸爸，其實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對嗎？”</br> 江峰不意外女兒的聰慧，沒有遮掩，緩緩點頭：“對，他叫陳知言，對嗎？”</br> 懸在頭頂的利劍在這一刻寒光畢現。</br> 在腦海中預演過無數遍的畫面似乎提前來到了。</br> 江戀忽然平靜下來，不再慌張不再畏懼，冷靜的扭頭看向江峰，輕聲問：“所以，你和媽媽會接受他嗎？”</br> 她不敢用喜歡這個詞，只求他們可以接受他。</br> 江峰深深的看著他，搖了搖頭。</br> 這雖然是預料之中的答案，但江戀還是不可避免的感到失落。在她心底深處，總抱著一絲絲幻想，幻想從小到大都把她視若珍寶的父母，會因為愛她而妥協。</br> 父母對她的寵愛，是她唯一仰仗的底氣。</br> 江戀深吸了口氣：“爸爸，也許在你和媽媽看來，他可能不適合我，擔心我會受傷，可是感情是我自己的，你們一直教導我，說我自己的感受最重要，開心時要大聲的笑，難過時可以大聲的哭，喜歡什么想要什么都要勇敢的表達出來。那現在我要告訴你們，我喜歡他，真的很喜歡，和他在一起我很開心很幸福。你們能不能，為了我，嘗試著接受他？”</br> 她的冷靜和堅定，讓江峰意外。他凝視著面前的女孩，一時有些恍惚。</br> 不知什么時候，在自己懷中撒嬌的小小女孩已經長成這樣的大姑娘了，有了自己喜歡的人了，還會因此和父母據理力爭了。</br> 江峰五味雜陳，不知道是該酸楚還是該欣慰。</br> “可是慢慢。”他沉沉嘆息，“兩個人在一起，并不是只有喜歡就足夠的。任何一段感情的起始都是因為喜歡，可僅僅依靠喜歡就能走到最后的感情有多少呢？你問一問任何一對兒沒有走到最后的情侶，他們剛開始難道不是相互喜歡的嗎？可為什么最后還是會分開？”</br> 江戀緊緊抿著唇。</br> 江峰繼續說：“那是因為我們不是活在真空中，我們是活在現實中，現實就會有紛雜，會有很多影響你們感情的東西，任何一點細小不起眼的砂礫，都很有可能成為你們感情中的絆腳石，讓你們摔的頭破血流。”</br> 江戀低頭默然，她知道江峰說的是對的，是他這么多年人生閱歷的沉淀，她不想去反駁，也不想去標榜自己的與眾不同。</br> 她知道，她和陳知言與這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br> 命運也不一定會對他們格外優待。</br> 可是，不試試，怎么知道呢？</br> 不走到最后一步，誰會知道迎接他們的是風雨還是彩虹。</br> 唯一能阻擋她的，只有陳知言不喜歡她。</br> 從陳知言對她說出喜歡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沒想過退縮。</br> “爸爸，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么。”江戀抬起頭，直直看向江峰，決定撕破這層看不見的屏障，“你們是顧慮他和小姑姑曾有過婚約吧？”</br> 一語出，滿室空氣都靜了幾分。</br> 江峰一臉震驚的看著她，完全不敢相信：“你，你知道這事？！”</br> 江心妍和陳知言的婚約之事，江老爺子當年在家里下了封口令，不許任何人對外提起。所以除了家里幾個人，連小輩們都是瞞著的。</br> 他和蔣芷剛才還說，慢慢不知道這事才會和陳知言談起戀愛。蔣芷情緒容易激動，怕她說出過分的話，所以才讓她在臥室休息，他來找慢慢談談的。</br> 沒想到江戀竟然是知情的。</br> 可她既然知情，又怎么會和陳知言在一起！</br> 江峰急劇喘息起來，胸口憋悶的發疼。他用力揉了揉，震驚的問：“慢慢你怎么知道這事的？是他和你說的嗎？”</br> 江戀忙搖頭：“不是的，我很早就知道了，有一次你和媽媽說話，我聽到了。”</br> 江峰難以置信：“那你怎么還和他……”</br> 江戀用力咬了下唇，說：“我喜歡他很久很久了，早在不知道他是誰時我就喜歡他了。”</br> 江峰如遭雷擊，心口越發的憋悶，一時說不出話來。</br> 江戀深吸一口氣，繼續解釋：“我知道他和小姑姑曾有過婚約，但只是長輩們定下的，他不知情，也沒有承認過。我們這個年代，包辦婚姻早就不存在了，這種婚約不僅沒有法律效力，更不該成為束縛他和小姑姑的枷鎖。”</br> 江峰緩過氣，沉重的搖頭：“可是慢慢，也許婚約沒有法律效力，但它有道德約束力，無論他有沒有承認過，他和你小姑姑的婚約畢竟是真實存在過的，你小姑姑也因此消沉很久……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小姑姑她要去修行了……”</br> 江戀呆住，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擊到，嘴唇翕動，說不出話來。</br> 原來除夕那天江心妍說要去做一件沒人理解沒人支持的事，是這個……</br> 江峰忍著心痛問她：“慢慢，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執意和他在一起，以后你該怎么去面對小姑姑，你們難道以后不見面了嗎？還有你爺爺，他年紀大了，你又讓他如何面對你們？”</br> 江戀臉色白了白，完全被戳中了痛處。</br> 疼愛她的家人，此刻成了最鋒利的一把刀，一碰就流血。</br> 但現在她有了鎧甲。</br> 江戀紅著眼睛，悲傷但沒有退縮：“姑姑和爺爺那邊，我也會去解釋的，會爭取他們的諒解。”</br> 爺爺和姑姑都不是愚頑的人，她不是沒有希望。</br> 尤其是姑姑，江戀回想起除夕那天江心妍的神色，平靜且堅定，江戀隱約覺得她做出修行的決定和陳知言并沒有關系。</br> 她看向江峰的眼睛，認真祈求：“爸爸，我已經決定和他在一起，我就不會后悔，希望你和媽媽能給我點時間。”</br> 江峰有幾秒的恍惚感，看著她和自己有五分相像的眉眼，隨后心中劇烈震動起來。</br> 是不是江家的人都會說出這句話。</br> 我不會后悔。</br> 大哥選擇從醫時說過。</br> 他娶蔣芷時說過。</br> 心妍在除夕夜坦言要正式修行時說過。</br> 現在又輪到了江戀。</br> 江峰在這一刻真切的感覺到了血緣的力量。</br> 這難道就是江家人的宿命嗎？</br> 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br> 作者有話要說：小修一點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