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見剎信手旁觀著,沒了納妖的佛珠,便無法將這些妖靈帶回玉殊塔,與其放生為禍,還不如就讓其魂飛魄散。
羿王在湖中抬頭看著古見剎,隔著無數亂竄的妖靈,那妖瞳泛著如金玉般的寶光。他左手幻出一支梧桐笛,于唇輕吹了幾聲,結界中的妖靈如聞咒令,一時都陸續沉靜下來,化為青白黑紫的水煙附著在洼地上,不過片刻,竟如流水般簌簌全躲進妖王的裙翼中去了。
古見剎看了那羿妖一會兒,手伸入袈裟,輕握了腰間的戒刀。旁邊的獵者見他要拔刀,連忙撲身上去一把將他攔腰抱住,轉頭朝底湖中的羿妖大聲喊道:“快跑!”他這一聲可謂歇斯底里,極為響亮,那羿妖看了他一眼,面容不見何等觸動,卻是依言站了起來。
一時妖氣震動,湖面一陣浪花翻滾,古見剎眼眸一緊,一掌將那獵者劈昏了過去,不等獵者倒地,那羿妖六翼齊張,挾風帶水已蓄勢往上沖,他一身妖氣全開,又納了無數妖靈于身,妖佛兩氣猛然沖撞,山谷震動,那結界竟被生生撞破開來。
他只需再動一分力,趁勢便可脫困,但他之前兩翼已受了重傷,這番強行沖撞,那翼骨再次斷了開來,身形不穩之下竟如醉了酒般,只在洼谷的巖壁上左磕右碰,卻怎么也出不去了。古見剎此時飛身而起,佛氣浩蕩之中,戒刀出鞘,劈風狠狠朝羿妖的頭頂落了下去。
那羿妖此刻已無招架之力,危機中連忙收翼化為人形,左手幻出那梧桐笛,舉手便擋。那木笛叮然格在刀刃上,竟然未斷,只被佛氣震飛了出去。
羿妖被圣氣所擊,身體直直下墜,他于半空張開羽翼,用力往上一揮,那翼袖中無數妖靈借著他的妖力,如一陣水煙逃出了低谷。
這無數妖靈便從古見剎周身擦過,古見剎卻來不及收回一只,等他反應過來,妖靈們早已在上空四散而去。那羿妖重重摔在湖面上,激起千層琉璃般的水花。
古見剎附身在巖壁上,看了一眼紛紛逃命去的妖靈,低頭又看了一眼湖中動彈不得的羿妖,心中動了一動。
那獵者又醒了過來,從洞口爬滾下來,大喊著什么朝那羿妖跑了過去。古見剎聽著他的聲音,心中莫明一陣煩亂,他閉眼清了清頭腦,睜眼緊了緊戒刀,飛身對著羿妖的心口直刺下去。
佛氣如泰山壓頂,沖撞出一片水浪。那獵者還在替羿妖求饒,古見剎充耳不聞,在嘩然的水聲里,刀刃貫穿了一人的身體,水霧散去,刀身卻沒在那獵者的身體里。
這獵者竟在危急時刻推開了那妖物,以肉身凡身替他受了這一刀。
“林中那人是我殺的……我一命還一命……且求你饒過平笙一回。”
古見剎靜靜站著,他是和尚,殺了人,卻也未如何大驚失色。聽著這殷殷求饒聲,卻不見半點動情。那獵者看著古見剎淡然的面容,抓著他握刀的手,顫聲道:“和尚……難道你就沒有心么?”
古見剎聞言心中一動,想起什么似的,道:“貧僧確實無心。”
那獵者只剩了一點微弱的意識,不明白古見剎所說的“無心”是何意,一只一味地替那羿妖求饒:“求你……求你……放他一條生路……”
古見剎只一言不發地站著,那人求到最后已沒了氣息,絕望將死之刻,卻突聽古見剎道:“好。”
那獵者聞聲抬起頭來,眼中有微弱的笑意,他唇間微動似說了一個“謝”字,轉身看了一旁的羿妖一眼,目光留落在他的羽翼上,那金翠云紋的尾翼半沒在水里,艷麗如帶了水光的彩扇。他似想伸手觸摸,一傾身,卻是嘩然栽進了湖水里,再也沒了生息。
羿妖呆呆看著那獵者,面容微動。他欲伸手觸摸他的臉龐,卻突聽古見剎問:“平笙是誰?”
“是他給我取的名字。”羿妖抬起臉來,盯著古見剎看了半晌,道,“和尚,你殺人了。應以死謝罪。”
“他雖死在我的刀下,其罪卻在你。平笙,”古見剎收刀入鞘,道了句“跟我來。”說完往岸上走了兩步,須臾轉過身來道:“平笙,為什么不走?”
“你已答應了他要放我一條生路。”羿妖道:“我為什么要跟你走?”
古見剎轉過身來,解釋道:“我答應他不殺你,但沒說不收你。你須隨我回玉殊塔,你要在那修行,成仙,或成魔,看你的造化。”他的聲音平淡溫潤,如佛者頌經般認真耐心。淡眉慈目下,如古靜無風的天空,好似從來不曾有過殺意。
平笙聞言笑起來:“你要收我?那與殺我有什么區別?”
古見剎聞言微愣,他認真想了片刻,問:“那你是想讓我現在就殺了你?”
平笙的笑容滯了滯,甩手收了身后的尾翼,道:“不,我跟你走。”
兩人所在處是個洼谷,周遭巖壁陡峭,不是常人能攀。古見剎出了湖面,朝那陡壁走了兩步,那身后的平笙卻又停了下來,他轉頭看他,問:“又怎么了?”
平笙道:“我折了翼骨,飛不出去。”說話間眼里帶著笑,挑釁又頗輕蔑的,如陽光下的水面,看著,心里都要閃閃爍爍地波動起來。不過古見剎心若深井,再大的風也波動不起來,他面無表情地朝平笙走過來,右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平笙心下一驚,連退了兩步。
古見剎將腰間戒刀解下別在右腰,卻是朝他伸手道:“我抱你上去。”
平笙聞言便愣住了。古見剎將他拖出水面,左手毫無忌諱地箍了他的腰,右手一招藤蔓,騰身而上,半路幾個借力,如一陣風般便到了平地。
古見剎放開平笙,將戒刀別回左腰,道了句“跟我走”。平笙半晌沒回過神來,古見剎回頭看他,又道跟我走,平笙才慢慢跟了上去。
兩人往北而行,一路無話,從午時一路走到了入夜。平笙做為一只羿妖,生平第一次遇見了個無法解釋的怪東西——古見剎。
月至中天,平笙在林中停下來,說我累了。他就地而坐,倚著一塊光禿禿的石頭,閉眼便不動了。他以為古見剎至少會說什么,不想那人看了他一眼,便也坐下,說那就休息一會兒吧。
平笙半闔著眼睛看著古見剎,突道:“和尚,我又冷又餓。”古見剎聞言起身,拾掇了枯枝在他眼前升了堆小篝火,轉身往林中深處去,片刻回來,竟遞給他一個野柚。
平笙看著他,沒伸手拿,卻問:“和尚,你方才去替我尋食,不怕我跑了嗎?”
古見剎垂目看他,淡道:“不怕。”平笙聞言笑道:“你真自信,可我要是真跑了你要如何?”
古見剎眼波不動道:“我追得上你,把你殺了。”他道,“他只替你求了一條命,你要是跑了,這條命要另算。”
平笙微微仰頭看他,輕描淡寫地笑道:“是么。”古見剎此刻毫無防備地朝他俯著身體,白色的袈裟在月光下似泛著水光,平笙能聞到這人身體正緩緩流動著的血液,溫熱甜美。他想他只要一伸手,就能貫穿古見剎的身體,從他的胸口將他的心臟抓出來。
但他明白這只是他的妄想,以他現在的妖力,也許連這和尚一根手指都撼動不了。他心中自然郁結煩燥起來,伸手拍掉了古見剎手上的野柚,道:“我吃不慣這個!”
平笙道:“我只吃竹實,你得去給我尋來。否則我要餓死。”
古見剎道:“沒有妖物會被餓死,這深夜的月光精華,就可夠你撐到玉殊塔。”但即便這么說了,古見剎還是依言去給他找竹實了。
真是奇怪的和尚,平笙倚著身體,深夜中慢慢張開羽翼,那層層疊疊的金羽如水漫開,鋪陳在月光下,如仙輝浮動。
旁邊的矮木叢一陣悉簌響動,平笙轉頭掃了一眼,透過叢叢枝葉,看見叢中躲著一個少年。常人在此深夜中目不能視,但他的金眸在黑夜里卻能將那人的頭發絲都看得分明。
那少年似察覺到平笙的目光,突得慌亂起來,連忙要往回躲。 “我看見你了”平笙輕聲道,“你過來吧。”
那人生息一滯,許久才小心翼翼現出身形,卻是站在木叢邊不敢過來。平笙打量了他一眼,看出這少年人是只灰文鳥所化,早間被他所救的無數妖靈,其中便有他。當時被他甩出袖口后慌不擇路地逃走了,不想現在卻又見到。
平笙看得出他極怕自己,便主動朝他伸了手,那少年不免有些受寵若驚,散身化成了灰文鳥,躊躇著飛過去,輕輕停在平笙的食指上,微低著頭,頗為羞怯似的。
平笙笑了一聲,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但凡妖物,在平笙眼里都是可憐可愛至極的東西,起碼比道士和尚什么的要美好得多了。
平笙道:“我覺得你一路都在偷看我,有什么事嗎?”話音一落,那灰文鳥連忙化身成少年的模樣,從背后摸出一管笛子遞給平笙,輕輕地道:“你的笛子丟在洼谷里了,我送回來給你。”
平笙伸手接過,道:“謝謝你。”
少年從平笙金色的眸子里看見自己的倒影,突然覺得難為情似的低下去頭去。卻又見滿地如琉璃彩玉般的羽翼襯得自己的越發灰暗,一時羞愧得令他幾乎害怕。
平笙看到他的肩膀在輕微的抖動,不由又摸了摸他的頭道:“你不必怕我。你替我尋回這梧桐笛,我不知要怎樣感謝你呢。”
妖王的聲音真好聽啊,不覺間就讓人著迷了。那少年呆呆看了平笙片刻,才想起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訴,忙道:“王,還記得月余前傷你的火魃羅灱嗎?他現在在北嶺的萬妖窟里。”
平笙不防他說到這樣的事,一時沒反應過來,卻又聽那少年道:“羅灱是從玉殊塔里逃出來的魔物,剛才那和尚就是奉命來尋回那羅灱的。”
平笙一挑眉,道:“還有么?”
“有。”少年道,“那和尚,他本是我聞寺的方丈,傳言因為與巫山雪女有了魚水之歡,才被貶為守塔人的。”
平笙愣了神,想到古見剎那張寡淡無欲的臉,泰山崩于眼前怕也無波無皺,沒想竟還能動情,甚至與妖物有了魚水之歡。
“果然,我說呢……”平笙聞言而笑,不由自語道:“觀音尚且戲魔王,這世間哪有真真正經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