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崔氏家信的到來,讓崔元與林氏沉浸在喜悅之中。崔元一接到書信,立馬便讓元叟去酒肆了買了幾壺好酒,隨后又讓林氏開始收拾細軟家什。
林氏又豈會不知自家夫婿心底的高興,即便他從來沒有開口,可兩人同床共枕多年,他心底的遺憾她又怎會不了解?是以崔元高興,林氏更高興,與崔元酌酒一杯后,便風風火火地吩咐珍嬤和阿欣開始收拾東西。
崔湛心情平靜,于他而言,在樊城也好,秦州洛豐也罷,并沒有什么區別,只吩咐了阿宇看好他的書冊和竹簡,一個也不能落下。
而此時的崔錦并不在西廂房里收拾東西,她的面色有幾分凝重。她喚來了元叟。
今日最開始收到來自秦州崔氏家信的便是元叟。她仔細地詢問:“前來送信的是何人?穿著如何?送信之人是單獨一人?可有何人跟在送信人身后?送信人還說了什么?”
元叟見大姑娘面色不對勁,當即知曉有不妥之處,他認真地回想了片刻,方道:“回大姑娘的話,送信人只有一個,穿著尋常布衫,看樣子像是仆役的打扮,也不曾多說什么,只說不日便派人來接老爺回去。”
崔錦蹙起了眉頭。
她回了西廂房,阿欣正在小心翼翼地搬著這些年來崔錦的畫作。崔錦吩咐道:“先不用搬了?!?br/>
“啊?”阿欣微怔。
崔錦的眉頭蹙得愈發厲害,她在門口踱步。
一盞茶的功夫后,她離開西廂房,往書房里走去。書房里的崔元對月獨酌,看起來連皺紋都在笑,崔錦很久沒有見過自己的阿爹這般高興的模樣了。
聽到腳步聲,崔元回頭,對崔錦招招手。
“阿錦過來,陪爹喝一杯?!?br/>
崔錦應聲,上前數步,在崔元面前坐下,隨后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她舉空杯示意,崔元撫掌大笑:“你大兄喝酒還沒有你豪氣?!?br/>
崔錦溫聲道:“大兄只是性子溫和,倘若逼一逼,便是十個阿錦也比不上?!?br/>
“你倒是看得清。只不過爹不求你們功名利祿,不求榮華富貴,只求你們快活開心。人生得意須盡歡,”崔元又斟酒一杯,對著夜空中的圓月,“莫使金樽空對月。”
崔錦擱下酒杯。
她輕聲道:“阿爹,女兒有一事要說?!?br/>
崔元看向她。
崔錦說道:“女兒像外面打聽了,之前女兒被孫家大郎附身一事,已經傳到了秦州洛豐。三叔父似乎因為此事想起我們崔家。”
崔元道:“此事我亦知曉?!?br/>
崔錦又道:“只是……只是……”言語間有幾分猶豫。
崔元說:“阿錦,有話直接便說?!?br/>
“阿爹。”崔錦嚴肅地道:“阿錦認為三叔父并非真心想接我們回家,也不重視我們一家。今日送信之人僅僅是三叔父家的雜役奴仆。即便不是家人,倘若阿爹要接友人來家中游玩做客,也不會只讓家中奴仆前去吧?起碼也得派個心腹或是極其親近的人?!?br/>
崔元今日被喜悅沖昏了頭腦,如今聽崔錦一說,頓覺幾分心涼。只不過他仍是不愿相信,他道:“興許是你三叔父太忙了,高門大戶的繁瑣之事多,不能事事顧及也是理所當然的。興許過些時日來便會派更多的人來接我們回去了?!闭f罷,他揮揮手,道:“且觀望觀望?!?br/>
“是。”
崔錦哪會不知阿爹在自欺欺人。若當真重視,再忙也會安排好,更何況他們是親人。再說高門大戶瑣碎之事雖多,但也有分工明確。三叔父分明是聽到傳聞,起了心思。至于他們來不來,都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來了也未必會重視。
過了半月左右,秦州崔家的人終于來了。
來的人是秦州崔家的一名家仆,喚作阿夏,跟著阿夏來的,還有一輛牛車。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沒有了。阿夏給崔元行禮,說道:“九爺,奴才喚作阿夏,是奉老太爺之命來接九爺的。”
崔元在汾陽崔氏里排行第九。
崔元說道:“不必多禮了?!?br/>
阿夏笑問:“九爺可有收拾好東西?收拾好了,即刻便能啟程,約摸小半月便能到秦州了。老太爺這些年來一直很掛念九爺。”
崔元掃了一眼,不由在心里頭嘆息。
他說道:“收拾是收拾好了,只不過行禮多,牛車怕是裝不下?!?br/>
阿夏說道:“扔了便是,我們崔家什么沒有,肯定不會缺了九爺你們一家的。”他看了看崔元,又看了看崔湛,神情里有幾分輕視。
聽他話里話外的,分明是知道他們崔家不算上家仆侍婢有四口人,而牛車這么小,坐四個人已是極限,更何況還有細軟以及竹簡書冊。
原以為還能自欺欺人,如今看來,還是自己女兒說得對。
三叔接他們回去的誠意薄如紙呀。
崔元說道:“多謝三叔的好意,只是剛剛忽然想起還有細軟不曾收拾,興許要耽擱個幾日。也無需勞煩三叔派人來接了,待我們收拾好了會自行前去秦州洛豐?!?br/>
阿夏蹙起眉頭,半晌才說道:“九爺這么說了,奴才也不好推辭。那奴才便先回去復命,在洛豐等九爺一家過來。”
說罷,他隨意地施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崔湛問:“阿爹,我們還去洛豐嗎?”
崔元嘆道:“連區區仆役也如此輕視我們,想來去到之后的日子不會好過。畢竟是寄人籬下……”
此時,崔錦走出,含笑道:“阿爹,女兒已經讓元叟在洛豐置辦了屋宅和仆役,到了洛豐,也不必住在三叔父家。不若待我們先去了洛豐,安定下來后,再去拜見三叔父。一來沒有在三叔父家吃住,二來也無需看人臉色。女兒原想著當作后路,不曾想到這么快就用上了。”
崔元失笑。
“原來你早已備了這一手?!?br/>
崔錦撅嘴道:“哪有哪有?!?br/>
崔元瞪道:“你為了搬去洛豐,沒少費功夫吧?!?br/>
崔錦被識破了,索性也不裝了。她跳到崔元與崔湛的中間,兩只胳膊各挽一只手,笑嘻嘻地道:“阿錦早已想去大城見識,如今有機會阿錦自是要把握住。等到了洛豐,美酒無數,奇人異事多,定比樊城熱鬧。阿爹和大兄不高興么?”
崔元無奈道:“高興!自是高興!都依你?!?br/>
崔湛看見崔錦笑吟吟的,也不由微微一笑。
翌日,崔元帶上林氏與崔湛,三人坐了一輛牛車啟程前往秦州洛豐。崔元又雇了兩輛牛車,分別裝了細軟和竹簡,而珍嬤與元叟都在后面的兩輛牛車上。
眾人都打扮得極為寒酸,怕會在路上引得賊人的注意。
崔錦沒有跟家人一同出發,她留下了阿宇和阿欣。
崔家已經變得空蕩蕩。
她讓阿宇以最快的速度變賣了屋宅,隨后取了變賣屋宅所得的五十金購買了一輛馬車,又高價雇了樊城最好的馭夫,統共花了六十金。
馭夫有著一張黝黑的臉,粗獷的身軀,是樊城里既能馭車又能當護院的能人。
所以崔錦的這十金花的很是爽快。
他們有兩個姑娘,和一個少年郎,又坐著馬車,沒有鎮得住的人馭車顯然是太過危險。
馬車里。
崔錦靠在車壁上闔眼歇息。阿欣之前做過馬車了,現在倒也沒那么吃驚了,不過她向來好動,坐下來便靜不住,左瞧瞧右看看的,烏溜溜的杏眼不停地轉動。
阿宇十分安靜,縮在角落里。
馬車轆轆,也不知過了多久,崔錦終于睜開了眼。她問:“什么時辰了?”
“未時剛過呢?!?br/>
她好奇地道:“大姑娘,我們是要去哪兒?不去洛豐嗎?”
阿宇依舊低垂著眼,仿佛想要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崔錦說道:“洛豐自然要去的,現在我們先去陽城?!?br/>
陽城在秦州邊境,是一座偏僻的小城,不過與樊城不一樣的是,許多人都極其向往陽城。
陽城環山靠海,一到七八月份,海上便會浮現出各種各樣的畫面,宛若蓬萊仙境一般。世人都以為此乃鬼神的示警,每逢七八月,便有慕名而來的人集聚海邊,等著蓬萊仙境的出現。
“陽城!”阿欣驚呼一聲,顯然也是聽過的。只不過轉眼間,她又失望地嘆息一聲。如今不過春季,離七八月份還遠著呢,蓬萊仙境定是見不到了。
崔錦笑了笑,又闔眼歇息。
五六日后,崔錦一行人終于到達了陽城。崔錦先在客棧里落腳,隨后帶上阿宇去陽城里最熱鬧的茶肆。崔錦戴著幕籬,坐在了茶肆里最不顯眼的角落里。
她連著待了數日。
第四天的時候,她讓阿宇穿上之前買的錦袍,又讓阿欣稍微替他打扮了下。不過是短短瞬間,一個濃眉大眼的像是不諳世事的富貴人家少年郎便出現了。
崔錦說道:“茶肆里有七八個游手好閑的郎君,你今日便請他們吃飯,隨后提出明日去海邊游玩,讓他們帶上各自的隨從小廝。靠海的地方有一處巖洞,洞口不大,只容一人鉆進。你想辦法讓他們跟你進去,隨后你在巖洞里留心可有什么異樣,一旦有異樣,你便悄悄溜出來,我在外面等著你。”
阿宇認真地聽著,連忙點頭。
“是,小人明白了。”
次日,阿宇果真成功讓茶肆里的郎君跟他去海邊游玩,也成功讓他們鉆進巖洞里。只是阿宇不知道崔錦究竟要做什么,只好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巖洞里一片漆黑。
前面有人擎著火把,阿宇則是負責最后面,巖洞里有水滴聲,還有呼嘯而過的風聲,以及一眾人嘻嘻哈哈的聲音。
阿宇左看右看,周遭都是奇形怪狀的石頭,還偶爾有蝙蝠飛出。
就在此時,阿宇聽到了一道奇怪的聲音,很小很快,若非他一直豎著耳朵,定然是聽不見的。他停下腳步,扭頭望向了身邊的巖石。
前頭的郎君們逐漸走遠,嬉笑聲也越來越小。
阿宇的神情變得古怪。
他隨即悄悄地往回走,大步離開了巖洞。崔錦就在外頭等著。阿宇迅速地將巖洞中的異樣與崔錦一說。崔錦沉吟片刻,方道:“你再進去,剩下的依照我吩咐去辦。”
“是?!?br/>
阿宇重新進入巖洞,再次走到那一塊巖石旁時,之前走遠的郎君也走回來了。
“我還以為你不見了,愣在這里做什么?”
阿宇說道:“我好像聽到了奇怪的聲音。”說著,他伸手一指,就在里面。他興沖沖地道:“會不會里面藏了個人?”
其他郎君一聽,頓時來了興趣,數人立刻上前,圍住了那塊巖石。
有人在周圍輕敲。
忽然那人驚呼道:“里面是空心的!”隨即有人附和:“會不會有寶藏在里頭?”聽到“寶藏”二字,郎君們都興奮不已,每個人都東敲西錘的,尋找著開啟的方法。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只聽咔擦的一聲,巖石緩緩地挪動,露出了一個小門。
郎君們蜂擁而至。
然而,當他們所有人進去的時候,都驚呆了,里頭竟有個人!只見那人杵在石壁前,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阿宇低聲說了句:“這人眼中帶煞,興許是賊人之流?!?br/>
郎君們仔細打量,果真發現此人腰間掛著一把帶血的彎刀。
“抓他去見官府!”
“肯定殺了人!”
“抓到了我們就立功了!”
“快!快!快!來人呀,快點抓住他。”
那人盡管帶有彎刀,可畢竟人只有一個,而他面前卻是有七八個郎君,且還不算小廝隨從的,很快便被抓住了。
郎君們興奮地押著那人離開巖洞,沒有人注意到阿宇悄悄地離去了。
巖洞里再次恢復平靜。
此時,阿宇領著崔錦再次邁入巖洞里。兩人再次走到方才打開暗門的地方,阿宇退到一旁,一聲不吭地看著崔錦。
只見崔錦徑自走到石壁前,她蹲下來挪動了石塊。
轟隆隆的聲音響起,隨著石壁的開啟,一道人影筆直地摔到崔錦身上。她力氣不足,往后連退了數步方穩住了身子。
阿宇趕緊上前扶住。
崔錦道:“我不要緊,你扶好她?!闭f罷,她說道:“我們回客棧?!?br/>
阿欣一整日都待在客棧里,每次聽到腳步聲都以為大姑娘和阿宇回來了。眼見天色將黑,她不由有些擔心。大姑娘要做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只能乖巧地留在客棧里,不拖大姑娘的后腿。
終于,在傍晚到后,大姑娘的聲音在房間外響起。
“阿欣,開門。”
她連忙開了門,抬頭一望,登時驚呆了。回來的不僅僅是大姑娘和阿宇,還多了個人。阿宇將昏厥的姑娘放置到榻上,隨后得了崔錦的吩咐,出去尋找巫醫。
阿欣在房間里打量著榻上的姑娘。
姑娘看起來跟大姑娘差不多大,不過長得有些瘦,雖然閉著眼睛,但是可以看得出是個美人兒。阿欣問:“大姑娘,這是哪家的姑娘?”
崔錦沉默了下,然后說道:“你好生照顧她,等巫醫來了,讓巫醫看看。若是她醒了,你再喚我來?!?br/>
第二日的晌午,昏厥的姑娘終于醒過來了。
她緩緩地睜開眼,整個人下意識地瑟縮了下。她驚慌地打量周遭,不是空蕩的石洞,也沒有兇神惡煞的賊人,只有一個背對著她的姑娘。
她又瑟縮了下。
此時阿欣發現她醒了,她彎眉一笑,說道:“姑娘,你終于醒來了?!彼吲d地喊道:“大姑娘,她醒來了?!?br/>
須臾,崔錦便走了進來。
那姑娘打量著崔錦,警惕地道:“你們是誰?”
崔錦溫聲道:“你莫要害怕,我姓崔,單名一個錦字。前幾日帶家仆來陽城游玩,無意間在巖洞里發現了你。還請姑娘放心,現在已經平安了。捉你的賊人也被官府捉拿了。你是哪家的姑娘?可需我讓家仆給你家人傳話?或是我讓我家仆送你回家也可?!?br/>
崔錦今日穿得很是簡單,不過卻看得出來料子是極好的。
“汾陽崔氏?”
崔錦溫柔地道:“僅僅是崔氏,你可有哪兒不適?”
那姑娘松了口氣,她喃喃地道:“得救了,得救了,我以為這次是九死一生……”
崔錦安靜地看著她。
過了許久,姑娘終于回神,她道:“多謝崔姑娘的救命之恩,我復姓歐陽。還請崔姑娘遣家仆送我歸家,之前出來游玩不曾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劫,實在多謝姑娘?!卑⒌ㄈ粨牡妙^發都白了,她歸家心切,等著傳話,一來一往的太浪費時間了。
崔錦含笑道:“好,歐陽姑娘稍作歇息,待明日天明時我便讓家仆送你歸家?!?br/>
歐陽鈺點點頭,又問:“不知崔姑娘是哪里人氏?”
她道:“原是明州樊城人氏,不過近來搬到了秦州洛豐,現下春日,正是游玩踏春的好時節,遂攜了家仆侍婢一路游山玩水,不曾想到誤打誤撞救了歐陽姑娘?!?br/>
歐陽鈺說道:“巧了,我家便在洛豐。崔姑娘的救命之恩,阿鈺沒齒難忘。崔姑娘在洛豐可有落腳之處?”
崔錦道:“已經置辦好一切了,便是在城南?!?br/>
翌日一早崔錦便讓馭夫送歐陽鈺到洛豐,她仍然留在了陽城。阿欣喜滋滋地說道:“真是巧了,大姑娘出去一趟也能救個洛豐的姑娘,那姑娘說是姓歐陽,會不會是歐陽家的人呢?”
崔錦說道:“興許是吧,阿欣,將銅盆取來?!?br/>
阿欣應聲。
崔錦取了蠟燭,點了火,隨手將桌案上的兩幅畫作燒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直到化為灰燼時,方讓阿欣開了窗子驅除味道。
阿欣說:“為什么大姑娘要將畫燒了?”
崔錦笑道:“已經沒有用了?!?br/>
此時,外頭有敲門聲響起,緊接著是阿宇的聲音?!按蠊媚铮俏??!?br/>
“進來。”
阿宇看了眼銅盆里的灰燼,說道:“大姑娘,聽說昨天夜里陽城里好幾戶人家遭遇了賊人,恰好都是進了巖洞的幾個郎君。不過萬幸的是,并沒有人發現小人?!?br/>
崔錦道:“此處不宜久留了,你喬裝打扮下,去雇一輛牛車,我們即刻啟程去洛豐?!?br/>
作者有話要說:謝五郎:看了評論好傷心,都沒畫上句號,你們怎么就肯定是我做的!看完這章更傷心,竟然連領工資的份都沒有。
閔恭:已經feel到領工資的曙光了!
作者菌:托腮,誰說我不能粗長的!!這章夠粗了么!因為我不造能不能一直粗長下去,所以就不在這里承諾神馬啦,我會盡量天天粗長的~~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