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喉的一箭從側(cè)方飛來。
姜吟玉臥倒在泥地上, 驚懼睜大的眼眸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的面龐,一只箭便射穿了那北戎騎兵的喉嚨。
大片大片鮮血從上方潑灑,姜吟玉滿臉血污,置身于一個血的世界, 發(fā)絲里都沾上了血, 驚魂未定地看著一人一馬在自己面前倒下。
這是護衛(wèi)她的士兵拿了一支箭, 射殺了北戎人。
“快跑!”那士兵大聲呼喊。
姜吟玉面色如白紙,撈起身邊人,在流民的驚叫聲中奔下山坡。
夜里起了大風,血腥味與燒焦味被風卷著從后襲來, 如影隨形追逐每一個驚慌逃難的人。
姜吟玉頭上的簪子首飾全都掉落了,就連水囊也不知扔到了何處, 在這一刻,她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跑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不敢停下, 路上磕磕絆絆摔了有十幾次,強撐著邁開雙腿。
風聲呼嘯在耳側(cè),一夜奪路奔逐, 當清晨第一縷天光撥開漆黑的云層灑在山坡上時,姜吟玉雙目赤紅, 早已麻木的雙腿下傳來一陣酸疼,雙膝一個發(fā)軟,重重往山坡滾去。
“吟玉!”阮瑩氣喘吁吁, 跪在山坡上,看著她一路往下滾去, 一直到身子撞到磐石才停了下來。
阮瑩拽著雜草緩緩下坡, 到姜吟玉身邊時, 拍她的肩膀。
她伏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半天發(fā)軟的身子才慢慢直起來。
烏金色陽光傾斜掃上山坡,姜吟玉烏黑的鬢發(fā)上沾滿淋漓的露水,冷汗如雨下,一雙眼眸里倉皇未消退,望著那高高的山坡,顫抖地問:“北戎人沒有跟上來……”
她埋在草叢里肩膀顫抖,阮瑩注意到她膝蓋處大概是破了皮,鮮血透過綢緞浸透了一片。
“走吧。”姜吟玉連歇息都沒有歇一下,要繼續(xù)趕路,露出一個勉強的笑。
二人望向遠方,山坡盡頭更有山坡,更大的濃云籠罩在天際。
一支北戎散兵南下侵擾大昭地盤又很快退去,在曠野沿途留下無數(shù)橫七豎八的尸體。
護送她們的士兵遲遲沒有跟上,姜吟玉與阮瑩只能混入難民潮,隨眾人往東躲避戰(zhàn)亂。
路上到處是風塵仆仆的行人,她二人用泥土遮掩了原本的容貌,走在其中也不顯得多突兀。
在這種極端的環(huán)境下,她們也無法再考慮吃穿。
白日口渴了就去河邊掬水喝,餓了就吃馕餅干糧。這是姜吟玉用身上最后一點首飾和人換來的吃食。
這倒不是最要緊,要緊的是阮瑩的孩子即將臨盆,姜吟玉算了算,照她們這樣慢的速度走,到達酒泉郡蘭家最快得三四日之后了。
阮瑩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而姜曜或者蘭家知曉她們的事,會是如何一個反應(yīng)?
天氣越來越灼熱,五月中旬,暑氣開始冒尖,大地被熱氣蒸騰。
遠方的道路猶如被潑上了一層烈火,在烈日下格外模糊,姜吟玉瞇了瞇眼。
她們?nèi)找冠s路,天不亮起來奔波,晚上入夜才敢安睡,田野里蚊蟲肆虐,毒蛇撲出咬人,擾得姜吟玉精神恍惚,不敢安眠。
在這樣絕望的氣氛中,所有人都快到了臨界點,隊伍里時不時爆發(fā)斗毆與強奪錢財糧食之事。
每到這個時候,姜吟玉就心驚肉跳。
二人在路上遇上了一心善老婦,她見到阮瑩是孕婦,愿意讓阮瑩搭她們的牛車。哪怕隊中本有人打她二人的主意,看老婦有幾個體壯的兒子,也漸漸收回了心思。
終于,在經(jīng)過四天三夜的跋涉后,連綿幾里的難民隊伍到了酒泉城外。
盤旋在人群中死氣沉沉的氣氛漸漸消散,帶上了幾分久違的喜悅。
姜吟玉感覺手腕一緊,轉(zhuǎn)過頭去,看阮瑩握住自己的手,情緒激動道:“快到了!”
這時,前方的人停了下來,牛車隨之停下。
阮瑩趁機與姜吟玉說話,卻聽人群中有人道:“北戎人正在懸拿公主,你們知曉嗎?”
“哪個公主?”
“還能是哪個公主,自然是柔貞公主。”
姜吟玉臉上神色一頓,望向交談的幾人——
一人問:“北戎人為何懸拿公主?”
年輕男子咋舌道:“咱們公主和太子那些七七八八的事,老人家您還沒聽過呢?太子殺了北戎王的兒子,北戎就要報復在公主身上。”
他壓低了聲音:“北戎人說誰見到公主,將公主下落告訴他們,就賞賜誰百車珍寶!可太子緊著她,早派人將她送走了,人家錦衣玉食,哪兒還能像我們受難啊……”
話語一個字不落傳入姜吟玉耳中,她低下頭,面容隱沒在面紗后。
阮瑩的話在她耳畔響起,“無事的,我們很快就進城……”
姜吟玉手扶著牛車,豎起耳朵去聽那些人的議論聲。
“你如何知曉的?”
“北戎和大昭在前線打仗,他們的將領(lǐng)當著大昭士兵的面放話,讓他們交出公主。說公主是太子的女人,出嫁過不止一回,不如也送給他們北戎玩玩,問太子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這話一落,四下一片騷動聲。
“太子回什么了?”
“能怎么回?都欺負到頭上了,聽說太子那日直接將那將領(lǐng)活捉親自斬了。”
姜吟玉眼睫顫了顫,望向自己沾滿泥塵的指尖,沙啞的聲音問:“公主如今在哪里?”
眾人被這聲音打斷,尋說話聲方向看來,見說話者滿面塵土,衣袍破舊,對這女子也未生出狐疑,只道:“去東邊了吧。”
姜吟玉嗯了一聲,不再說話,流民很快又被旁的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
隊伍堵在這條擁擠的鄉(xiāng)間小道上,許久也沒有前進的跡象,人吵里起了騷亂:“怎么回事啊,前面怎么還不動?”
遠方出現(xiàn)一道官兵的身影,那人手持長矛,策馬來驅(qū)趕來流民,“不得往前!回去!酒泉郡不開城門,不許放任何人入內(nèi)!”
一石激起千層浪。
官兵面部遮著擋風的黑布,鷹目一掃質(zhì)問的人,道:“上面下的命令,北邊來的流民一概不收!逃荒者身上帶了霍亂疫病!”
官兵沿著人潮策馬,高聲傳達命令:“酒泉郡不收流民!爾等速速回北方!”
他回來經(jīng)過阮瑩身邊,阮瑩高聲質(zhì)問:“怎會不收難民?這是蘭家下的命令嗎?”
“蘭家老爺病倒,如今酒泉郡歸楊大人管,他說不能放一個人進去!”
旁側(cè)年邁的老人走出一步跪下磕頭道:“官兵老爺,求求您放我們進去吧,我們一家老小已經(jīng)走了幾天幾夜了。”
那官兵勃然大怒,見在老人的慫恿下,越來越多的流民跪下,頃刻隊伍就如草偃倒一片,他將長矛直接往老人后背插去。
一個眨眼的功夫,那老人后背涌血倒在了田野里。
官兵吼道:“誰還敢鬧事!”
周圍人撲上來哭嚎,流民連日來壓抑的情緒被這一幕引爆。老人的兒子掏出手中匕首,直接往官兵的馬刺去!
眾人前仆后繼上來,去搶奪官兵的馬匹,很快便將那官兵撞倒在地。
停滯許久的流民隊伍,再次往前涌動。百姓前仆后繼,如餓狼般奪路奔向城門,踩踏聲、驚慌的叫聲響起。
載著阮瑩的牛車也動了起來,姜吟玉從變故中抽出思緒,隨著車跑起來。
厚重的城門需要十個男人推動才能打開,“轟隆”一聲,姜吟玉看到城門緩緩向兩旁打開。
一隊整裝待發(fā)手持長弓的官兵策馬奔出。
城門之上,楊晃楊大人立在那里,俯看著下方,聲音如一支冰冷的箭穿梭過灼熱的空氣:“酒泉等河西四鎮(zhèn),不收流民!”
“膽敢闖城者,殺無赦!”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傳來,人群往回奔走,猶如山崩地裂。
姜吟玉從沒見過這么多的血,赤紅色雨水的飄落,讓她腹中升起一股反胃感,幾乎頭昏目眩,她強撐著隨眾人轉(zhuǎn)過身奔走。
前夜北戎人斬殺流民的一幕,在這片土地上再次上演。有人逃跑,有人被一箭刺穿胸膛,有人精疲力盡倒下。
不知多久,姜吟玉頹然癱坐在山坡上。
身后是長煙落日,一座城門緊閉,而遠方天的盡頭,是狼煙濃濃升起的烽火臺。
婦女孺童的啼哭聲傳來:“河西不要我們了……”
姜吟玉聽到這哭聲,身影冰冷且僵硬,回首望著那緊閉的城門。
她喉嚨一陣癢意,抑制不住重重咳嗽,像是要將心肺都給咳出,直到身前草葉上出現(xiàn)了星星點點的幾滴血,她咳嗽聲戛然而止。
天轉(zhuǎn)灰,風雨欲來,姜吟玉突然打了一個寒顫,雙手緊緊扼住自己的喉嚨。
她知曉,自己是染上時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