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三四天時間的思考，不斷醞釀和修改，某種意義上講，也可以說是幾天的折騰，丁路平的志愿總算填寫好了。表格已經交了上去，也算是了卻了一門心事了。一家三口人一邊吃著飯，一邊仍然在估算著可能被哪所學校錄取。有幾所學校，是填玩玩的，想碰碰運氣的，估計是錄取不上。忽然，電話鈴響了，華明拿起話筒，是老父親打來的。華明立刻想起來，原先只是把路平高考的總分說給老頭子聽了一下，填寫志愿的情況也沒有跟老頭兒簡單說一說。于是，一接到電話，華明就說：我還準備打電話給你的呢。并且把孩子填寫的幾個志愿簡單地說了一說。老頭兒好像不是打聽路平志愿的事的。華明在說幾所大學名字的時候，老頭兒只是“嗯，嗯”地一般應答，好像并不甚關心。也許老頭子會認為，這類事情也是一代管一代的，他并不想多管這事。只聽到老頭兒在電話那頭說：“那志愿反正你們填就是了。——我是說，上一回一隊的楊有根，不是領著兩個伢兒到我家來的呀，還送了兩瓶菜籽油和那么多花生的呀，你可記得啊？”

華明：“當然記得啊。那兩個孩子不是想考進如海的嗎？”

老頭兒：“是的呀，可是，這戶人家可完了，兩個孫子都沒啦。”

華明：“沒啦？——出走了？報警了嗎？”

老頭兒：“不是，不是出走，——都死掉了。”

“死了？”華明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無論如何一下子不能把兩個可愛的少年跟死亡聯系起來。他的心在下沉，在鈍痛。他的嘴唇抖動起來，一下子沒法說出合適的話來。

電話那邊老頭兒說：“都淹死了。現在整個村子，都好像轟動了。據說兩個男孩兒是跟著表哥釣魚的。表哥有什么事，暫時離開了。男孩兒，也不曉得是老大還是老二，就拿起竿子接著釣。不曾想到竟釣到了一條大魚，拖到水邊，鉤子被掛住啦，拉不上來，男孩兒就到水邊想摁住魚。哪曉得腳下一滑，掉下去了。另一個男孩就下去拉。結果，兩個人都掉下去了。水太深，兩個人又大概不會游水，結果一個都沒有能上來。他們的表哥回到河邊時，一個人也望不見了。魚竿兒還在，但魚繩兒已斷了。看到水邊好像有人滑下去的痕跡，才知道出事了。連忙喊人來打撈。楊有根夫妻兩個都出去到上海打工了，是老頭兒在家跟兩個孫子一起的。那時候老頭兒在打牌，還成了個‘青龍’，老頭兒高興得不得了。等到有人把老頭兒叫來時，老頭兒只看到幾個男將在水里打撈，哪里見到孫子的影子呀！等到有人從溝坎的深水凹里拉出他兩個孫子時，只見他兩個孫子抱在一起，滿嘴滿耳朵的污泥，一肚子的水，肚子像鼓。老頭兒看到這個情況，兩手一拍大腿，使勁兒捶了幾捶自己的頭和胸口，腳一跺，向后一倒，昏了過去。村民組長又叫人七手八腳把老頭兒弄去醫院，沒到醫院，老頭兒也斷氣了。一家三口，老頭兒和兩個孫子，都沒得了。這個人家也完了。唉！”

丁華明聽著，一句話也沒有插得上。其實，即便是千言萬語，至此又有何作用。好多事情，如果沒有了預見性，沒有了別的聲音的提醒，等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只剩了接受后果承擔后果一途，哪能回天有術，怎么能使時光倒流。華明只是慨嘆道：“天啦！哪想到這個事啊。”老頭兒道：“現在沒事，我告訴你們聽一下的。——你們家里用電，煤氣，出去穿公路，都要小心點。我就說這么多。我掛掉了。”說完，老頭兒即掛掉了電話。

楊有根兩個兒子在丁華明記憶里的影像，在丁華明老師的腦海中浮游了好幾天，揮之不去。楊有根夫婦兩個如何接受這個現實呢？丁華明也難以想像。……一切都喚不回兩個少年重回人間了。

……何明明的兒子何順順被一所醫科大學錄取了，丁華明的兒子丁路平被一所師范大學生物系錄取。兩家都喜氣洋洋的，各自舉行了歡樂的家宴，請來了幾名親戚好友。丁華明楊群在家宴結束后，到卡拉OK廳包了個小間，讓親友中幾個歌唱愛好者展一展歌喉，大家再樂一樂。到了歌廳后，服務生熟練地調好了音響設備。丁華明說：“我來個‘拋磚引玉’，先獻丑一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然后再請各位高手出場！”音樂響起，他唱起來：

“往事如風

癡心只是難懂

借酒相送

送不走身影蒙蒙

燭光投影

映不出你顏容

仍只見，你獨自照片中

夜風已冷

回想前塵如夢

心似冰凍

怎堪相識不相逢

難舍心痛，難舍情已如風

難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縱，

我早已為你種下，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從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謝人已憔悴，

千盟萬誓已隨花事湮滅……”

丁華明唱完后，有人攛掇楊群：“你回去后要好好查查華明，看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都送給誰了？”楊群說：“嗯，回去后要擰住他耳朵，讓他跪地板，——哦，沒得地板，就跪在地面磚上，審問他，玫瑰送誰了，我可是一朵不曾望見。”

接著，一名親戚點了一首《一路上有你》，唱得蠻深情的，一會兒閉上雙眼，一會兒好像心絞痛顯出痛苦的模樣，其表情比張學友還要夸張，丁路平覺得有點滑稽，好玩，不時的咧著嘴笑。

楊群唱的是《遇見你是我的緣》：

“高山下的情歌

是這彎彎的河

我的心在那河水里游

藍天下的相思

是這彎彎的路

我的夢中都裝在行囊中

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

我的一生就選擇了你

遇上你是我的緣

守望你是我的歌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我愛你

就像這山里的雪蓮花

就像這山里的雪蓮花……”

楊群的歌音一落，剛才的那名親戚又贊揚說：“好！唱得好！愛情也好！像雪蓮花一樣純潔，白光閃閃，閃亮了我們的眼！要注意，別把華明的眼睛閃瞎了！”

丁路平點的一首叫《海角七號》，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低沉、雄渾而厚重：

“依稀的記憶從前的你

背靠著背聽海的聲音

夕陽和海面都太清晰

我就在這里找到了你

那天的日記天飄著雨

我躲進眼淚你在哪里

夕陽和海面依然清晰

還是在這里我丟了你

我把對你的思念寫在海角上

寄給那年七號的雨季

有些愛不怕時間太漫長

已經生長在心里

我把對你的思念寫在海角上……”

丁路平剛開口唱了幾句后，他的父母就都感覺小家伙唱得還算過得去。可是，這首歌他們從來沒有聽丁路平哼唱過，他是什么時候學的呢？這就很難說了。年輕人總有些想法，有些事情，是長輩們一時難以料到的。讓年輕人去探索，去闖，去自由開放，似乎也成了中老年人的任務。丁路平唱完后，那名親戚不由得慨嘆，這恐怕是一首年輕人的歌，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他們并沒有玩太久，到23點時便各自回家了。到家后，丁華明夫婦讓路平先洗漱就寢，然后楊群，最后丁華明。華明洗漱完畢后進房時，輕輕地鎖上了房門。楊群說，有時是不鎖的，今天你鎖上干什么。華明說：“干什么，我也不曉得，反正你同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能強逼人家的，是不是啊？”于是云雨了一場，且是濃云暴雨。兩個人都被銷魂之后的疲勞所沉浸。楊群仰面朝上，看著天花板，似乎還沒有從濃云急雨中完全解脫出來。她眨巴著眼睛，忽然生出了人生的一些感慨似的。她喃喃地說：“人，活在世上，好像有兩件事最重要，一個是吃，沒得吃就會餓死；還有一個，就是剛才做的這個事，沒得這個事，就沒得快樂。當然，其它的事也快樂，但好像不及這個。另外，沒得這個事，就沒有孩子，沒有孩子，還怎么過？還有什么奔頭？——住房的事，雖然也重要，但次一等，只要有個地方住就是了，地方再多，再大，也是白放在那里，有什么用。”

華明笑著說：“真想不到啊，你簡直文學家哲學家呀。說得不丑。不過，你說的這些，老祖宗早就說過了，即“食”“色”二字。除了你剛才所說的之外，還大大的需要補充呢。比如，要有個希望或夢想什么的，或者高雅點，說成理想什么的也未嘗不可。總之，也要有個小目標，或者叫盼頭。這樣，你干得才帶勁兒。像路平，如果他根本不想再讀書，一點點都不想上大學，他還用功個屁啊。你以為我說得怎么樣？”楊群似懂非懂，稍有點不耐煩了：“好好好，我不跟你啰嗦了。”兩人漸漸地入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