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陳天祥接過話頭,回答說:“確有其事。他早在一兩年前就有不想干的念頭了。他說,當年他并不喜歡報考師范,家長和老師動員他報考的。”
丁華明嘆息道:“竟有這樣的家長,他們不顧孩子的興趣,只顧自己的欲望,用自己的愿望代替孩子的志向。名義上好像是愛孩子,實際上是在增加孩子的煩惱。——一輩子從事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不是增加人生的痛苦又是什么呢?”
“對。興趣是最好的老師,這話不該否定。”陳天祥附和道。
旁邊有人插嘴說:“他奶奶的,解赟辭職不干了,我們也辭職算了!”
坐在旁邊很少吭聲的何明明這時開了口:“開個玩笑是可以的,你能當真辭職我就五體投地地佩服你!”
有人又插科打諢,說:“錯啦錯啦,是六體投地。”
但何明明并沒有笑。他說:“人家解赟能辭職,我們哪能辭啊?我們扔掉這個飯碗,誰能保證我們捧上新的飯碗?新飯碗靠得住靠不住?——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干,干到退休就是勝利者。——人家解赟,你們大概都知道他敢于辭職的底氣吧?他有多么強大的經濟后盾啊!他老子是機關干部,這個暫不談,他母親的公司,叫什么的,哦,叫連發(fā)公司,現(xiàn)在有多少億資產了你們知道不?他母親早已想解赟接管她自己的公司。他母親早已不在乎兒子做教師每個月的微薄的工資了,她不讓兒子管理自己的公司難道找個外人管理?”
一時的幾個人都沒了話。喜歡插科打諢的促狹鬼說:“空談誤國,空談誤事。回去啰!今晚還要過來值班呢!”于是閑談了一會兒的人們,都作鳥獸散了。
……有那么一些年,只要一開學,學校就像一部機器一樣不停息的轉動。哦,不,即便沒有開學,學校也會像不停地轉動的機器一樣。暑假不斷有學生補習或自習,或有各種興趣班各社團活動,除了除夕大過年之外,正月初三初四就會有學生到教室自修了,也會有老師前來輔導,答疑,或陪陪學生。這種情況被省城和中等城市的一些教育人士稱為“縣中模式”,稍稍含有點瞧不起的意味,他們認為縣中人除了無限增加學習時間和考試次數(shù)外,別無建樹和創(chuàng)意。
縣城中學學習的氛圍幾乎終年不斷絕,不停息。正式開學后,高三初三的學子,每周做練習——實際上也是考試,——自不待言說,高一高二初一初二的學生,每過幾十天,也是要進行一次精心組織的考試的,謂之“月考”。
按照校長室的部署,月考的考試要求和步驟,都得按期中期末考的程序嚴格進行。布置考場安排座位挪動桌椅時,考生與考生之間,必須做到間距的最大化。桌子一律反向排列即桌子的“肚子”必須朝外,斷絕學生在桌子“肚子”里私放與考試有關的書籍資料的企圖。教務主任關照大家,要按照高考監(jiān)考的要求對照自己,方能不出錯。在每次考試前,監(jiān)考的培訓會議是必須要進行的節(jié)目。寧緊勿松。因為考風直接影響到學風,學風直接影響到高考成績,從而影響到學校的聲譽及今后的招生等等。
監(jiān)考培訓會議結束后,每位監(jiān)考老師都會領到一張監(jiān)考安排表。考試時間,地點,學科,人數(shù),注意事項等,都十分詳盡地印在表上。丁華明拿到監(jiān)考表后,把涉及到自己監(jiān)考的項目用紅筆一一地圈起來,然后再仔細地核查一遍。做事的謹小慎微,可以說是他的一貫作風,也可以說是因為“將做老了”,因而“膽子小了”。
丁華明第一場是監(jiān)考強化班即所謂“尖子班”的數(shù)學,時間是兩個小時,中間一般不得去廁所,學生也是如此。所以華明在監(jiān)考前總是上廁所盡最大努力“擠出”尿液,考試中途也是盡最大努力少飲水甚至不飲水。——工作性質使然也。他嚴格按考試程序操作,考試十分鐘前分發(fā)答題卡和草稿紙,考試五分鐘前分發(fā)試卷。然后一個一個地核對考生的姓名、性別、試場、座位號等,并要求考生準確無誤地填圖答題卡。考試鈴響十五分鐘后,開始登記缺考考生的情況。——大多數(shù)考場是沒有缺考考生的。
這一切工作做好之后,除了考試結束前十五分鐘時作時間提示——時間提示語也是規(guī)定好的。——之外,直到考試結束收卷,幾乎沒有其它實質性的工作可做。——唯防止作弊一事而已。
這樣的“尖子班”,是書呆子集中之班,幾乎沒有任何作弊的企圖。因此,丁華明在監(jiān)考的兩個小時內,差不多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就只能坐著或站著“賣呆”,或胡想。
他有時盯著眼睛看孩子,并不是目不轉睛地防他們作弊。他覺得孩子是天下最可愛最有意思的精靈,是最美妙的最靈動的藝術品。他想到一句話,孩子是祖國的花朵。他覺得這話很不錯,還可以擴而充之,孩子是世界的花朵,是全人類的花朵。想到這里,他又忽然想到了一篇叫《巨人的花園》的童話,哪里缺少了孩子,哪里就沒有春天啊。從這個意義上說,學校,包括幼兒園,中小學,大學,確實就是四季常春的地方。老師,實在是永遠工作在春天里,是不老的職業(yè)。可是,目前,哦,不,這些年來,似乎有些變色變味了。孩子是需要讀書的,孩子是應該通過書本領略、欣賞、探討世界的,這都沒有錯。孩子也是應該考試的,不考試,分不出個高下左右,哪能選拔出一些特定的人才。但是,他們也應該到戶外去,到山上去,到草原去,到河邊去,或泛舟河湖之上,去觀賞,去擁抱大自然的呀!或者,他們也完全應該躺倒在大草原上,在草原上打幾個滾,然后再爬起身,盡情地跳個舞,彈奏一曲《唱首情歌給草原》……
當丁華明胡想到這里的時候,他眼睛的余輝忽然覺得窗口有人在看著他。他眨一眨眼,胡想的思路斷了,他朝窗口看了看,原來是抓教學的戎副校長。因為是在考試,不可以發(fā)出聲響,他只朝戎副校長笑了笑,點了一下頭。戎副校長也微微一笑,點了下頭,在窗戶外面又掃視了一下考場內的學生,覺得沒什么不正常的,桌子該反向擺放的全反向擺放了,學生的書包資料等也都堆到講臺或講臺附近的水泥地面上了。學生們或握筆沉思,或沙沙沙地寫著試題和試題答案。于是戎副校長又慢慢且無聲地走到另外一間教室的窗口,既察看教師有沒有認真嚴格監(jiān)考,也察看學生有沒有違紀行為。他就這樣像貓那樣無聲地一間一間教室監(jiān)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