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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唯一的摯友尤多奇婭,克里斯提娜。
我已經多久沒給你寫信了?五年?六年?還是更久?請別誤會我,我從沒有忘記你,只是……這些年里發生了太多事了。你想想,我竟然離開了艾斯納,離開了家鄉!我坐著有雪白風帆的船,跨越那片海,到了我們口中的野蠻之地。穿過平原、林地和山谷,查理帶我回到他的家鄉。那里說荒蠻的確荒蠻,一路上我沒見到任何一座像樣的城市。但那片叫阿雷西亞的土地也沒聽上去那么糟糕,那兒的土地和天空那么廣闊,我可以藏在任何地方過一輩子,沒人認識我,沒人知道我究竟經歷了什么。
但這當然也是幻想。
查理不止一次警告我,獨自到林地里游蕩很危險,那不是云宮的后花園。為了安全,我們必須住在石頭做的高房子里。查理因為我和家里幾乎斷絕了關系,只有不值一提的兩處產業。我用艾斯納的別墅和一個提洛爾商人做了交易,得到了那里的一片領地和一座石頭城堡。
最初的一年,我非??鞓罚歉杏X就好像回到了住在小城里、和你在一起的度過的那段日子。查理對我很好很好,好得令我在他熟睡的夜晚獨自感到愧疚。在你寫給我的最后那幾封信里,你一直在問我,反復向我確認、我是否真的愛查理。我想,我應該是愛他的。要不愛他那么難!他太好了,溫柔、寬容、堅韌、還有那小孩子一樣的傻氣;他好到讓我在遇見他之后,就一直揣測,他是不是隱藏著什么、是不是還有另一面。這樣的猜忌只證明了我有多扭曲、有多卑鄙。
查理是我見過的最高尚的人。世界上不會再有人像他那么對我,他給了我一個男人能給女人的一切。如果他對我的愛是帝國與阿雷西亞之間的那片海,那么我所回報的,只有一捧混著泥沙的濁水。
雖然結為夫婦,但最初幾年,我沒法忍受他碰我。我像家人一樣愛他,因此無法將他當做一個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不忍心強迫我,就一直等待著,等得我不耐煩。我寧可他對我用強。
最后我對自己也不耐煩了。我到底在等什么?再有耐心的人也是有極限的,再多的愛意也會被我揮霍完。如果失去查理,我什么都沒了。多可悲啊,我因為一個男人失去一切,又只能因為另一個男人活下去。
尤多奇婭,你一定會告訴我,這不是真正的愛情,其實我并不愛查理,我只是在利用他愛我??烧嬲膼矍槭鞘裁矗课蚁肓撕芫?,愛是一瞬間的事,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也許只有一瞬間,之后一輩子都要抓著這已逝去的瞬間不放手。對查理我有過那么一瞬間。我自暴自棄,將那骯臟的一切向查理坦白,想讓他放棄我的那個艾斯納之夜,他看著我的眼神、他對我說的那些話……那瞬間我真的愛他,愛到愿意為他離開艾斯納、拋下一切。
況且,要愛上愛自己的男人是多么容易啊。女人,不,或許該說我這樣的女人,需要被愛。你也知道,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享受男人注視我的貪婪的眼神。那讓我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查理讓我確信自己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是他的神。這怎么能不讓人飄飄然?
之后幾年,我和查理在周游各國。因為我的身份,各處的領主都樂于邀請我們做客。下一站、再下一站,沒有終點,只是不斷繼續的旅程,那是一場離奇的夢。雖然只是不久前的事,我竟然說不清究竟都發生了些什么,能確定的只有:時間過得飛快。
夢總是要醒的,我又回到了艾斯納。
我并不想回來,但我懷孕了。如果生在阿雷西亞,這孩子的未來就太慘淡了。在艾斯納,我的孩子至少衣食無憂。只要過了幾年,我就和查理再離開這里,永遠離開這里。我竟然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是不是終于變得普通而俗氣、可以當一個合格的母親了呢?
我唯獨沒有考慮過……也許我該承認,我不敢去考慮唯一的不確定因素。坐在皇位上的還是那個人。我努力說服自己,他已經成婚、已經有了孩子,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相安無事、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這不是我們--兩個最愛撒謊的人--的拿手好戲?可我太天真了。我錯估了他有多可怕,也誤算了我有多可怕。
他是一種疾病。我以為查理已經治好我,但再次見到他,我才明白,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從這疾病中痊愈。
他變得比以前更圓滑、更迷人,必要時在外人面前沒有一點點皇帝架子。他擁抱我、叫我親愛的妹妹,牽起我的手、讓我坐在他身邊。除了我和他沒有人知道,他掐得我的掌心有多痛。他對查理很客氣,又向我們引見他新加冕的皇后。
那是位病弱的美人,雖然貴為皇后,卻從頭到腳都披著不快樂的輕紗。她掀起面紗的那一刻,我像被凍住了。
我在凝視鏡子里的自己,一個活生生的倒影。除了眼睛,她沒有科穆寧那藍到黑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她一直低垂著視線,像只怯生生的小鳥兒。的確有人戲稱她為皇帝的夜鶯。只要他對她說話,她就會顫抖起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將對我的恨意發泄在了她身上,這可憐人的不快樂,全因為我。
和她對視的一瞬間,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么深的恨意。她該恨我。可我又能怎么辦?我又怎么知道他會這么做!恨我有什么用?我就該為他的惡行負責么?
他就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和他的妻子,露出殘忍的微笑,樂在其中。
他以行動、以事實告訴我,他不曾原諒我,從來沒有。
而后他以輕快的語調吩咐下官將小凱撒帶出來。那男孩惹人憐愛,多像父親。而后那個人盯著我的眼睛,漫不經心地說,這是安東尼斯,帝國的繼承人。
他甚至沒有忘記我喜歡什么名字。
尤多奇婭,你知道他之后還提議了什么?你猜猜?我現在一邊寫這句,一邊大笑出聲。真有你的,阿雷克西斯。
“如果我親愛的妹妹生下的是個女兒,那么就讓她成為安東尼斯未來的皇后。如果是個男孩,那么就讓安東尼斯像對待手足一樣對待他?!?br />
大圣堂的人昨天帶來消息。神諭說我肚中的是個女孩。
我們流著的相同的骯臟的血,最后還是要以這樣的方式結合。
而我此刻腦海里那么多那么多瘋狂的念頭,落筆時一個字都寫不出。我只能告訴你這些,尤多奇婭。哪怕你已經不在乎,已經不能閱讀這封書信,我還是要將它寫完。我將這封信放進一個陶罐里,埋進地下。也許這會是最后一封信,也許還會有后續。沒有誰比死者更善于保守秘密,但有些事對死者說也是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