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沒讓周于謙失望，農(nóng)家小菜純樸的風味讓他大開眼界，磨芋，蕨粉羹，莼菜等等的鄉(xiāng)野菜盛在洋瓷盤里，琳琳瑯瑯擺了滿滿一桌，雞鴨魚肉不是伺料養(yǎng)殖的，肉鮮嫩滑---如果沒有缺了口的碗和燒喉嚨的苞谷酒的話，這會是頓很有口福的晚餐。鄉(xiāng)下人熱情，哪家哪戶來了客，都會請左鄰右舍較為健談的人來陪酒，因周于謙是貴客，舅舅大老遠跑到村子另一頭，把村里最有身份的人---村長給請來作陪。</br>
周于謙到過許多城市，無論在哪兒，陪吃飯的都是市長，省長級人物，飯桌上大家都稱兄道弟的，卻看不出幾分真心。但在這個小村落里，他第一次被當成一個普通人，沒有人聽說過周于謙這號人物，卻依然不乏熱情，只因為他是這家人的座上賓。來茴知道他只喝紅酒，幾次幫忙推托，無奈這些面朝黃土大半生的人就怕沒招呼好，非得讓周于謙喝了幾口嗆出眼淚的酒才作數(shù)。</br>
吃完飯后，陪吃陪喝的人沒有立刻離開，一屋子人圍著火爐坐著，抽著旱煙，講一些從電視上看來的新聞時事，周于謙雖聽不大懂他們說的話，然而經(jīng)來茴一解釋，他每每笑得不能遏制，心里想著，這些人土得掉渣，無知得讓人汗顏，卻純樸得好可愛。</br>
如果說人無三急的話，周于謙倒是能適應農(nóng)村十天半個月的，偏偏不是，每當他去完廁所回來，就恨不得立刻開車回城區(qū)，但每去一次，來茴都在外面等著他，回到屋里，她自發(fā)地兌好了溫水，備好香皂和毛巾，然后再問他一次：“要不要回去？”</br>
“你一天問了多少遍？”他甩甩手上的水，接過她遞來的毛巾擦拭。“是不是我回去，你就跟我回去？”</br>
“回去酒店過年么？冷冷清清的。”她拿回毛巾，把盆里的水潑到院壩里，又道：“何況我明天還要給媽上墳。”說著，她的眼圈兒紅了，忙背過身去。</br>
周于謙好不慚愧，只覺得自己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罪人，別人管了他吃喝，這會兒倒因為嫌棄傷了她的心。他挽起濕了水的袖邊兒，手搭到她微微聳動的肩上，笨拙道：“不能回南嶺過年么？你那天還說給我做年夜飯呢！”</br>
“那天是那天，在舅舅家過年不是熱鬧些么？”她想說她不會回a城了，但說不出口。</br>
“可我真的不習慣這里！”他嘴快地道，說完明顯地感到她的肩膀一僵，不由得嘆氣，真相總是傷人的，只得彌補道：“也不是不習慣，但你想想在南嶺就我們兩個人過不好嗎？不然，明天給你媽祭了墳，再回去行嗎？”</br>
來茴自尊心受了傷害，氣憤地轉(zhuǎn)身瞪他一眼，丟下話：“我去幫舅媽鋪床，你待會兒自己上來吧！”</br>
周于謙身體嬌貴，來茴墊了六床棉絮，人躺上去，松蓬蓬地似躺在棉花團里，舅媽從柜子里翻出自家舍不得用的新床單鋪上，同來茴一起給被套套上芯子，干活時，她嘴里直念著來茴不該跟周于謙生氣的事兒：過慣了好生活的人，來我們家哪受得了，你呀，也懂事點，待會兒我去把熱水袋灌上，你給他拿上來捂捂腳，啊？</br>
周于謙在門邊聽到來茴和舅媽的對話，大概猜出其中的意思，冷硬的心頓時柔軟起來。這世上有多少對他好的人，而誰又及得上這家？</br>
他坐在床上反省，來茴抱了熱水袋上來，送到他手里后也沒說話，轉(zhuǎn)身又要出去，他忙從背后抱住她，賠著小心：“對不起，別生氣了。”</br>
來茴掙脫出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道：“你沒事兒道什么歉啊？”</br>
“沒什么，就想說說了，不行么？”他的語氣雖不好，聲音卻是低低的，辭色間也流露出愧疚。</br>
來茴無所謂地聳聳肩，拉開了門，周于謙抓住她的手，有些氣道：“我都道歉了，你還耍脾氣？”</br>
“你拉著我，我怎么下去給你燒洗澡水？”</br>
周于謙雖然了解她，也不免詫異了，他不放心地問：“真沒生氣？”</br>
“沒事兒跟你生什么氣啊？”不生氣是假的，氣過后想想，她小時候來舅家都不怎么習慣，更何況他，她只是氣他心里想著就好了，干嘛要說出來削她的面子。</br>
他的心落回原處，又問道：“他們呢？”</br>
“都睡了！怎么了？”</br>
“天這么冷，你也不用去燒水了，就一晚我還忍受得了。”他把她拉回床邊，又說道：“不過你今晚要陪我！”</br>
“你瘋了，這是舅舅家。”這次可氣得不輕，她甩開他的手便要出去，被他抱了回來，動也動不得，一氣之下，她嚷道：“你把我當什么了？先不說契約都結(jié)束了，就是沒結(jié)束，在舅舅家也不許你輕賤我！”</br>
周于謙怔了一怔，笑道：“想哪兒去了，我只是不習慣，又不是要做什么，你陪我說說話就行了！”</br>
來茴很不信任地看著他，仿佛他就是只會說慌的狼，唇撇了撇道：“真的？”</br>
“真的！你當我那么不知輕重的？”他笑，笑得很陰險。</br>
來茴最后還是脫鞋上床陪他，農(nóng)村入夜便是萬籟俱靜，舅家的窗戶沒有窗簾，眼睛望出去，墨青色的天，掛了輪微黃的月亮，院里的樹都禿禿在立著，樹枝被月光鍍了層銀灰，地上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看不出起沒起風。他們把枕頭豎起來，倚著床架子，相互靠著，周于謙沒感受過這樣的靜，瞇著眼也不說話。過了會兒，月亮隱到云層里，窗戶像被人潑了墨，黑漆漆的，許是這樣的黑總讓人靈魂脆弱，來茴往他懷里縮了縮，腿架到他的腿上，蜷得像只煮熟的蝦子。</br>
“想睡了嗎？”他問。</br>
“不，不想睡！”</br>
“跟我回去好不好？”他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手，問道。</br>
“于謙！”她的頭快枕到他的肚子上，小聲地道：“這里是我外婆的家，舅舅和媽媽都是被外婆帶大的。”</br>
“你外公呢？”他直覺到她要跟他講故事，但這個故事最好是不要聽，因為很可能是她拒絕他的理由，可他還是問了，相比起得到她，他更想了解她。</br>
“外公和外婆剛成親就參了軍，長年在外打仗，偶爾回來這里一趟，后來當了個小軍官，娶了個姨太太就再沒回來看過外婆，村里人說，外婆一直是等著外公的，等了十幾年，沒等回外公，倒等回了外公的姨太太，三年自然災害時，那個姨太太帶了兩個孩子來這里，村里的老年人說，那姨太太剛到這兒的時候都瘦得看不出相貌了，把兩個孩子托給外婆后沒幾天便死了。”</br>
“后來呢？”周于謙心知那兩孩子就是她媽跟她舅舅，當年內(nèi)戰(zhàn)時，這種家庭慘劇比比皆是。</br>
“后來外婆也沒改嫁，農(nóng)忙時，村里人干完自己的活兒，就來幫外婆，時常也會接濟些米啊粥的，那年頭給點兒粥米可不容易了，外婆常跟我媽和舅舅說他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平靜地敘述，臉在他胸口上擦了擦，又道：“那么多年，沒聽說過外公的消息，村里人說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去臺灣了，那都是猜測，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媽和舅舅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從不跟外婆問外公的事情，可每當村里人說起外公死了的時候，媽和舅舅還是傷心的，外婆就跟他們說：沒死，你們的爹在臺灣活得好好的。媽和舅舅犯了錯的時候，外婆也說：你們再做些悖時的壞事，等你們的爹回來就不帶你們?nèi)ヅ_灣了。媽說外婆自己也不相信外公還活著，但她要讓兒女們相信。”</br>
“我媽結(jié)婚后生了我，開始還好，后來爸爸就不怎么守本份，直到媽那次抓到爸爸和張琳的媽媽---舅舅和媽不知道多難過，和表舅舅把兩人打了一頓。其實，媽媽和舅舅的性格都跟我外婆一樣的善良，但他們總有刺心的事，愛我外婆，敬我外婆，卻又恨自己的親生母親害了外婆一輩子！”</br>
聽到這里，周于謙如同被悔恨的箭矢穿心而過，她是因他才受了五年的傷害呀，只隨便想想她五年中的任何一天，就足夠令他心魂俱碎了。</br>
“媽其實就是給我氣過世的，她跟舅舅最恨姨太太、情婦這些字眼兒，因為這總讓他們想起自己的身世和苦命的外婆，所以，媽怎么接受得了一個當情婦的女兒。”她咬唇，哭得小聲，說得有些斷斷續(xù)續(xù)。“于謙，你知道嗎？媽生那病生不如死，辛苦地活著還不是放心不下我，盡管她懷疑我，可她還是想陪我一天是一天，于謙，你想想，我媽一死了之就可以解脫了，可我自私，非得出賣了自己讓她生不如死地陪我活著，到最后還是被我活生生地氣死了！”</br>
“來茴，對不起，對不起---”他狠狠地抱緊了她，此刻他真恨不得能回到五年前，他會無條件地幫她，她要什么便給她什么，就算是她和謝家逸最后會走到一起，他也不愿她那么痛苦地陪他五年時間。</br>
“你不用說對不起，本來你就不欠我的，可是于謙，雖然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卻沒辦法面對那些事，如果媽媽還活著，我們能瞞著她一輩子，那還可能，但現(xiàn)在，除非我忘了—”黑沉沉的房間里，她抬起淚光斑斑的臉，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對，一邊說著要離開你，一邊還抱著你，可只要你在我身邊，我都是這樣矛盾，知道嗎？這很痛---”</br>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周于謙怕驚動了其他人，忙用食指抵在她唇邊，痛楚的顫聲道：“別說，別說，我都知道，我不勉強你了，我只要你幸福，你說怎么樣就怎么樣---”</br>
夜越深，房間里的哭聲漸漸隱沒了，周于謙抱著哭得昏死過去的她，這恐怕是她媽去世后，第一次真正地發(fā)泄出來，他的手指憐惜地在她臉上摩挲，心仿佛一寸一寸地碎裂了，他明白，往后的日子，他還會愛她，比以前更愛，卻不能再理直氣壯的愛。</br>
是否，每個人在年輕時都要愚昧那么一回，然后，愛的時候再飲盡自釀的苦酒。</br>
打開手機，借著微弱的藍光，他從她的眉看到她的睫毛，爾后，又看著她唇，極自私地，他吻了她。</br>
天大亮，窗外是明透透的白光，來茴睜開浮腫的眼睛，有細細的雪花飄落，今天是除夕，下雪是個好兆頭，她伸了伸懶腰，驀地想起自己還在于謙的房間里，忙側(cè)首看，空空的，正在這時，敲門聲響起，她心里一驚，要是舅舅和舅媽還不知道怎么看待她，胡亂地理了理頭發(fā)，幸好昨晚合衣睡的，披上大衣開了門。</br>
門外是她的表弟，給了她一張紙條道：“周大哥有事走了，爸怎么留也留不住，他一早跟我拿了紙和筆，寫個了條子讓我轉(zhuǎn)交給你。”</br>
她神情恍惚地接過表弟給來的紙條，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橫著寫了幾行雋逸的鋼筆字---</br>
盡頭最終成空，</br>
而快樂優(yōu)傷是必要經(jīng)歷的；</br>
如果你需要我，與你一起承受那些經(jīng)歷，</br>
我在南嶺，一直在！</br>
如果你忘記了，那么，</br>
請允許我這樣要求，在你還記得我時---</br>
為我珍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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