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細(xì)雨染華裳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后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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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熙寧帝駕崩了,帶著無盡的遺憾,滿腹的謎團(tuán)走了。 駕崩那晚,他曾宣召過沈淑妃,據(jù)傳兩人談了很久,淑妃出來后不到三個時辰,李觀魚就宣布了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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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惴惴不安的王皇后接到密報(bào),有眼線隱隱聽到熙寧帝昏迷前曾經(jīng)對沈淑妃許下什么承諾,似乎是跟皇嗣繼位有關(guān)。 王皇后緊急召見了娘家的兩位兄長和兒子寧王,寧王聽說后煩躁不安,一口咬定這是皇帝給出的信號,他是想讓榮王即位,王丞相和王中丞兩位也覺得皇帝在這個時候緊急宣召淑妃太過蹊蹺。 聽兒子和兄弟們都是這么說,王皇后驚惶失措:“這可怎么辦?雍兒若是做不了太子,我們王家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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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一定要做皇帝,沒有人可以爬到我頭上!”偌大的宮殿中靜得只有呼吸聲,李雍牙齒咯吱咯吱的磨擦聲聽來清晰得讓人脊梁上一陣發(fā)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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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沈瑯?gòu)诌@賤人風(fēng)光了一輩子,臨到最后還要讓她頂著皇太后的名份入帝陵,本宮絕不允許!”沈淑妃是王皇后永遠(yuǎn)的心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瑯?gòu)直壤钐N(yùn)更讓她切齒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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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王氏兄弟對視一眼,拿定了主意。 “皇上的病勢洶洶,看李供奉的意思是無能為力。 若等皇上薨了,淑妃榮王宣布遺詔,此事再無回寰余地,我們只有……”他揮手做了個往下砍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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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王皇后倒抽口冷氣,猛地往后一坐。 半晌回不過神來。 李雍陰鷙地瞅著母后,眼中有勢不可擋的殺氣,“母后,到現(xiàn)在您還下不了決心?您要讓沈氏賤人把我們王家趕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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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王皇后臉色一陣陣發(fā)青:“你們……去吧!不要讓皇上太難受了,他,畢竟是你地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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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李雍冷冷道:“兒臣恭領(lǐng)母后懿旨!”眼中的光芒閃耀著狂熱,狂熱到了極點(diǎn)。 反倒讓人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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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王皇后頹然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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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天色將亮未亮,鐘聲驀地響起。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鐘聲在蒼芒的皇城上空回響,王皇后猛地立起,皇帝駕崩了!她腿一軟,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心好似被撕裂了般,淚水不受控制地噴涌而出。 痛恨、遺憾、委屈、傷心、后悔……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一刻她在想什么,但她很明白,從這一刻起,她這一輩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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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李雍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恨方清遠(yuǎn),成功曾經(jīng)離他只有一根手指的距離,可就在他以為只要再遞一遞就能握住那頂珠冕的時候,卻被人一腳踢下了云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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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傳偽詔調(diào)動禁軍兵分幾路,一路封鎖乾清宮。 李雍親自帶隊(duì)闖宮,原本是想逼熙寧帝立他為儲君,誰曾想方清遠(yuǎn)比他想得更早更遠(yuǎn),他闖進(jìn)來見到的只是熙寧帝漸漸冰涼的身體。 另幾路則分別指向朝華宮、榮王府、和方府。 后黨極為重視方海棠腹中地胎兒,甚至不惜派出了萬圣宗主蕭逸這樣的絕頂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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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闖宮地李雍功敗垂成,宮中一切盡在沈淑妃掌握中。 京稷營的人早就伏下,他還沒來得出招就被制住。 大內(nèi)禁軍人數(shù)雖多過京稷營,心卻不齊,見寧王被制,不久便宣布投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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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一巴掌是替我女兒賞你的。 ”清脆的巴掌甩得李雍整個人往左側(cè)去,沒想到方清遠(yuǎn)斯斯文文的居然還有這么大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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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李雍的嘴角汩汩流出血,他伸舌舔舔嘴角地血,“你心里很清楚,那事跟我無關(guān),是你的好女婿干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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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方清遠(yuǎn)驀然擰過他頭。 雙指微微泛出白來。 眸中森冷竟似比夜風(fēng)雪氣更寒甚,“就憑你這句話。 你便死一萬次也不足惜!”重重把他推在地上,虎狼般的京稷營侍衛(wèi)一把摁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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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為什么你就只看得到李蘊(yùn)?我比他哪兒差了?”李雍不服氣地大喊,為了拉攏方清遠(yuǎn)他費(fèi)盡了心思,可是方清遠(yuǎn)從不對他假以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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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因?yàn)樗饶隳苋蹋饶銜覚C(jī)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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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因?yàn)樗俏业膬鹤樱驗(yàn)楹L氖悄愕挠H妹妹。 但是這一點(diǎn),方清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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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三日后,榮王李蘊(yùn)即皇帝位,同日冊封母妃沈淑妃為皇太后。 因尚未大婚,皇后冊封典禮推遲至明年正月后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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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王皇后一黨束手就擒,王皇后自盡,寧王被沈淑妃以謀反罪賜藥毒殺,王氏史弟左相和御史中丞推出午門斬首,王家抄家,十五歲以上男子全被發(fā)配西北極寒地流放。 而與此次謀反事件有關(guān)的一應(yīng)官員貴族殺的殺,免地免,整個朝廷來了次大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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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右相連睿也被牽連下獄,即將發(fā)配西北。 連家與王家關(guān)系尤為密切,大女兒連秀鳳是寧王妃,和寧王一起被賜死。 兒子連戰(zhàn)龍一貫與寧王同聲同氣,此次謀反他也有份參與,一并被處斬。 而連家的小女兒連雅鳳是方家的媳婦,因?yàn)榉郊业年P(guān)系,幸免于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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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連睿已經(jīng)是六十的人,若去西北大概熬不過一個冬天,連雅鳳哭著在方清世的書房外跪了三天,卻連院門都不能進(jìn)。 青龍讓她回去,可她鐵了心一定要見方清遠(yuǎn),青龍也拿她沒法,只好嘆著氣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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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嫂子,你起來吧!”熟悉地聲音如琉璃般脆生生,連雅鳳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抬眼去看見碧蔓扶著海棠慢慢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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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海棠,以往種種都是我不對,我求你跟公公說說,請他救救我爹!”連雅鳳膝行著過去抱住海棠的腿放聲大哭,曾經(jīng)是那樣高傲的人也跟天下任何擔(dān)心父親的女兒一般,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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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嫂子,你先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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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你是未來的皇后。 只要你肯說話,皇上一定會答應(yīng)地,求你看在我爹爹年邁體衰,看在兩家姻親的份上,救我爹爹一命。 ”連雅鳳固執(zhí)地拉著海棠的袖子苦奪哀求,干枯的唇裂開了幾個口子,“我知道我得罪你良多。 只要你肯救我爹,我便還你一條命。 我替我爹發(fā)配西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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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嫂子,你這說的什么話。 你總是不肯把自己當(dāng)成方家人,生生成了外人。 ”海棠嘆了口氣,從碧蔓手中接過食盒,打開端出盞參茶,遞到連雅鳳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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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連雅鳳哪有心情,但此時海棠是她唯一地希望。 她不敢得罪,只好就著海棠地手勉強(qiáng)喝了幾口。 她有些嫉妒地看著海棠,最近調(diào)養(yǎng)得好,心情更是舒暢,漸漸地有了些圓潤地影子,肚子也已經(jīng)微微凸起,全身籠罩著幸福地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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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嫂子,你一直是連家女兒自居。 卻從沒想過你是方連氏。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一直討厭我,可你畢竟是方家地媳婦,行事時總該為大哥著想幾分。 ”連雅鳳張嘴想要分辨,海棠卻溫柔地掩住她嘴,“你的事我可以幫你。 但你和大哥的關(guān)系如何改善,就全靠你自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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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是做方連氏,還是連雅鳳,何去何從,你且好好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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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海棠放下食盒,碧蔓扶著她漸行漸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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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方海棠,我還是討厭你!”若不是有你,傾世的心中又怎會沒我的位子,連雅鳳突然叫起來,海棠停步曼聲道:“你可以討厭我。 但你不能討厭方海棠大嫂的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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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連雅鳳怔怔出神。 一時間胸口窒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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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朝華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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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沈淑妃已被晉封太后從朝華宮搬去長和宮居住。 海棠進(jìn)宮晉見沈太后,太后一見到她便拉著她要她一起到處逛逛。 逛著逛著便往她這住了十五年的地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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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海棠地肚子已經(jīng)凸顯,肚子尖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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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懷的一定是個皇子。 ”太后心情甚好,連眉眼間的冷意也淡了不少,顯出了冰雪初融的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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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孩兒,我一樣愛她們。 ”海棠輕撫著肚子,眉眼間蕩漾著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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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可不同,你是皇后,無論如何也要生出太子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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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太后,恐怕太子要請其他嬪妃們努力了。 我是來向您求辭的。 ”海棠一點(diǎn)點(diǎn)抬起頭,清澈的黑眼里帶了一層堅(jiān)定地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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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你要走?離開蘊(yùn)兒?為什么?”那可是皇后的寶座,我一輩子都不曾爬上的位子,你卻說放棄就放棄了。 想到這里,太后向海棠看去,那一瞬,太后眼神深處一道無甚感情的冷光一閃而過,讓她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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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不愿在深宮中過一輩子,更不愿像您一樣為別人而活。 您知道我喜歡的是誰,就當(dāng)我求您,我這一生只求您這么一次。 讓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方海棠死去!”皇帝地女人想要解脫,那就只有死,只有死亡才會掩蓋信的秘密。 只要太后點(diǎn)點(diǎn)頭,從此以后,方海棠就死了,她從此就是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天涯海角,哪都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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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事實(shí)上,您也知道,我若真想走,誰也攔不住。 ”海棠很平靜地指出事實(shí),太后想起周彥仙神鬼莫測的武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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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么你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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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會生下來,交給您。 我相信您定不會虧待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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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是。 只要你真能生個男孩,那他打一出生起就是我們大梁的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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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是不是太子我無所謂,我只要孩子活得好。 只求太后答應(yīng)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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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什么事,你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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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若有一天這個孩子他不想做皇帝,那么請?zhí)笸夥潘x開。 ”放他自由,去做他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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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不能答應(yīng)你。 做太子的人不能任性,他身上的擔(dān)子肩負(fù)著天下黎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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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海棠輕嘆口氣,充滿愛憐地?fù)釗嵝「梗骸澳俏揖颓筇竽锬锎饝?yīng),若這孩子是個女兒,就讓她待在方家長大。”那里有個可憐的母親,永遠(yuǎn)無法認(rèn)回自己地親子。 除了太后,誰能有個皇帝地兒子?這個秘密將永世不得見天日,而她也將被歷史淹沒,如果是個小女孩,就讓她替自己還有李蘊(yùn)陪伴這位母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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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太后沉默了很久:“好,我應(yīng)允你!”她抬頭,閃爍地問:“還有什么想要的嗎?”語中隱隱帶著渴望,難道你忘了眼前地人也是你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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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就要求太后不要讓皇上知道,他若是知道,我怕他會做出些瘋狂的事來。 ”以她對李蘊(yùn)的了解,這絕對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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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自然。 這些不算你要求我的,你自己有什么想要的?”太后抱著萬一的期望又一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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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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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太后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來,她的女兒終究是在怪她,世上的人都可以原諒,偏偏就是我不能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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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海棠,在這宮里,最叫人不快活的便是——身不由己!”太后一字一句,每一字間隱隱透出了血?dú)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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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海棠點(diǎn)點(diǎn)頭,“太后的意思我領(lǐng)會得,我不怪您,對于您來說,沈氏女兒的身份大于一切,在這個位子上,您做得很好很正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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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只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 ”太后眼眶微紅,“孩子,是我對不起你。 若有來世,今生欠你的我萬倍還給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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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海棠沉默了會,直直迎上太后的視線,她輕輕叫了聲:“娘!”太后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盯著她,又驚又喜,似是渴盼著她再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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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娘,您給了我生命,我謝謝您;太后,你我緣盡于此,此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若真有來生,我只求老天爺莫再讓我們相遇。 ”欠一個人的感覺很難受,我嘗過這滋味,不希望您比我更加難受,所以忘了吧,仇也好愛也好,就都這么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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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娘,請您珍重,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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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望著娉婷遠(yuǎn)去的背影,太后微張一張嘴,伸手似想叫,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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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六個月后一個雪花如飛毛般的日子,暮日時分,喪鐘敲響一百零八下,國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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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剛剛產(chǎn)下太子的方氏薨逝,圣心悲痛不已,著追封為圣惠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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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空洞洞的大殿上,有個身影高高坐在寶座上,冷清鋪滿了整個金鑾殿,孤單則是點(diǎn)綴,黃昏最后一點(diǎn)光線在他腳下拉出一道斜斜的黑影,很快就沒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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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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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幸福來得如此之快,也消逝得如此突然,他曾經(jīng)以為擁有了全世界,但如今他坐在那張金碧輝煌的椅子上俯瞰眾生,卻永遠(yuǎn)也看不到那一張如花事盛開的臉龐。 絲綢的窸窣已不復(fù)聞,孤獨(dú)的氣味在殿堂里飄飛,再聽不到輕快似足尖跳舞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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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雪花飄飛,殿前一道深深的足跡蜿蜒向前,好似沒有盡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