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之平手物語 ！
    兩個月沒睡上安穩(wěn)覺的長宗我部元親，依舊是面容俊美，皮膚白皙，不愧“姬若子”之稱。但布滿血絲的眼眶和久未打理的胡渣破壞了這個意境。
    此刻這位外表瘦弱內(nèi)心卻無比堅硬的土佐武將，正在聚精會神地閱讀平手汎秀給出來的回復信函，不敢錯過任何一筆一劃——盡管整張紙上的正文并不長，只有兩百多個字。
    良久之后，元親發(fā)出一聲五味陳雜的長嘆，對左右親近家臣開口說：“平手刑部命我明日巳時初刻，大張旗鼓堂堂正正地出現(xiàn)在三好軍背后，發(fā)起進攻。”
    “什么？這可不行！”擔任副將的久武親信尚未至而立，聞言立即面色大變，連連搖頭，“戰(zhàn)場上無法隔空聯(lián)絡(luò)，萬一長宗我部軍殺進重圍，友軍卻因故耽擱，沒有同時發(fā)起進攻，那我們就等于是送死了??！”
    “久武殿說得甚是！”稍長幾歲的家老桑名重定表示支持這個看法，“我們在岡豐城被圍困一個月時間，平手刑部的軍隊遲遲不到?，F(xiàn)在剛剛一到四國，就對我們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難道把我們當成是走狗了嗎？”
    “就是！我們長宗我部家，可不是他呼來喚去的走狗！”久武親信得到回應，越發(fā)激動不已，義憤填膺了。
    姬若子本人十分尷尬地捏著信函，不知該怎么說好，悄悄向左側(cè)更遠一點的地方送去一個眼神。
    那個方向上，已過知天命之年，但依然十分健碩的老臣吉田貞重心領(lǐng)神會，摸了摸胡子，緩緩開口道：“二位不必說得這么難聽！年輕人火氣太旺，容易傷肝。到老夫這般年紀就能看透，這亂世之中，大家都是各取所需罷了。你們想一想，上一代老主公廝殺半生，立下多少武勛？但毫無名位在身，見了一條家的人便底氣不足。直到有了‘土佐守護’一職，才終于翻了身。想那平手刑部在中樞極有面子，于公方大人面前說一句話，頂?shù)纳吓匀苏f一百句。兩年前他能給我們這個職役，日后也未必不能再收回去……僅憑這個，咱們就得好好伺候著?！?br/>     年紀大的人說話，容易啰嗦，但這一番絮絮叨叨下來，還是挺有說服力的。
    吉田一族從五十年前開始就效力于長宗我部家，世代為將，功勛卓越，亦有姻親關(guān)系。這么一個老者，雖然已經(jīng)退居二線，離開了核心崗位，卻依然是值得所有人尊重的，就算內(nèi)心不尊重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
    兩個年輕人只能低頭。
    不過久武親信還額外小聲嘀咕了一句：“難道就一直要受他節(jié)制了么？”
    吉田貞重人老了耳朵倒還靈活，聽了這話也不做怒，只微微一笑，道：“看看我們西面的大友，北面的毛利，還有十年前的三好。若是到了這個程度，也就不在乎什么守護不守護的了，反倒是朝廷和幕府要主動給你送官來做，求得支持。長宗我部家要想壯大到那個地步，就看你們這一輩人了?！?br/>     話說到這里，久武、桑名兩人一齊說了聲是，接著對視一眼，都覺得責任重大，斗志昂揚，負面情緒已經(jīng)是消失一空了。
    “其實做走狗也沒什么。依照平手刑部的器量，說不定十年后做他的狗就是最大的榮幸，你想做人家還不收呢?！遍L宗我部元親先開了個自嘲的玩笑，而后肅然道：“況且就算是走狗，獵手與看門犬也是有所區(qū)別的。內(nèi)藏！你熟知軍陣學問，且說說，若你是主帥，我這千五百人的隊伍該如何運用？”
    內(nèi)藏即久武親信在土佐的官途名。他自幼喜好耍弄刀槍研習軍學，二者皆頗有心得，昔日與安藝、本山等強敵對陣時，協(xié)助總大將排兵布陣，立過不少功勞，在土佐國內(nèi)甚有名望。
    他被點了將，一時有些慌張，思考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作答說：“若我是主帥……這支千五百人的部隊與大軍無法及時聯(lián)系，用于夾擊怕是不易成功，不如令其引而不發(fā)作為威懾，或者襲擾敵方輜重補給吧！”
    “這便是純粹從軍陣上考慮了?！遍L宗我部元親笑著搖搖頭，如此評價到：“你想一想，如果我不出戰(zhàn)，平手刑部對上筱原長房，勝負幾何？”
    “唔……平手軍數(shù)量更大，勇將更多，武具亦更精良，主將的聲望也遠遠超出，筱原長房只有一個地利而已，我看是七三開吧。”久武親信推算到。
    “這就對了?！遍L宗我部元親點點頭，“我可以斷定，今日我就算是推說敵方勢大，拒絕主動進攻，平手刑部也絕不會因此報復。他一個外人到了四國總是需要本地人支持的。但是……倘若平手刑部獨自擊敗了筱原長房的大軍，而我寸功未立的話，又有何面目對四國領(lǐng)土提出要求？包括土佐東部被安藝余黨占據(jù)的那幾座小城都未必會歸我。反之，只要我在擊敗三好的合戰(zhàn)中立下頭等大功的話，日后瓜分四國，至少要給我半個阿波，或者半個伊予，才可服眾！”
    說到這里眾人都聽明白主君的決心了。
    而擔任家老的桑名重定還聽出了些許別的含義：“聽主公話中的意思……莫非平手刑部故意提了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是有意考驗我們長宗我部家嗎？”
    盡管本州島上的人總會倨傲地認為四國上沒什么人才——尤其是貧瘠狹小的土佐，不過長宗我部家是個充滿活力的新興組織，三十五歲就成為家老的桑名重定固然是靠了出身關(guān)系，但自身的智術(shù)也是相當出色的。一旦擺脫了負面情緒的沖擊，就立即跟上了元親的思路。
    土佐這地方的文化實在是比較粗獷直率，也無怪年輕人火氣這么大，像姬若子這樣深思熟慮善于隱忍的性格反倒很少見。
    對于桑名重定這個問題，長宗我部元親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是長吸了一口氣，抬頭望向夜空，嘆曰：“這兩年我充分收集了近畿的情報，才知道織田彈正遇刺之前，他們究竟有多么可怕。柴田、瀧川皆是虎臣，村井是王佐之才，丹羽可以憑借兩三千兵加上一個虛無縹緲的名分就牢牢守住生野銀山，而平手或許比這些人都更厲害……倘若沒有平手刑部這個人，我大可先平定土佐，休養(yǎng)生息，積攢銳氣，趁三好內(nèi)紛，大友毛利相互牽扯之際，占據(jù)四國以觀天下形勢……現(xiàn)在這些都不用想了，平手征討四國之勢，難以阻止。我們打好這一仗，才能成為吃上肉糜的獵犬，否則便有淪為看門狗的風險?！?br/>     話說得有點長，而且繞了好幾個彎子，但桑名重定還是聽明白了并且做出了積極的回應：“主公果然已經(jīng)深謀遠慮了！但也不必如此消沉，織田彈正氣勢如虹仍不免為宵小所趁，焉知平手家日后一定會武運昌隆呢？不妨姑且乘上他們的東風，倘若日后又變，我家未必就沒有揮師上洛的機會?！?br/>     “正是如此?！遍L宗我部親切而又嚴肅地點了點頭。
    親切而又嚴肅的表情，也只有出現(xiàn)在少數(shù)人的臉上，才不會顯得違和。這是一種十分稀有的稟賦。
    平手汎秀在這方面有些不足，雖然曾對百姓施有仁政，也未曾少了將士們的恩賞，但始終總覺得與蕓蕓眾生有些距離感，令人畏懼大于愛戴。平手家也沒有足夠有人望的主母或一門長輩來彌補。
    將家臣從微末行伍中拔擢出來，給予百石知行，錄入武家門墻，秉持獎懲的公正，善待戰(zhàn)死者的遺孤，做到這幾點，就足以讓大部分郎黨們服從軍令，不畏犧牲了。但長宗我部元親別具一格，他在政治資源和物質(zhì)條件都相當匱乏的情況下，僅憑個人魅力，既能讓部下在戰(zhàn)場上效死，又能跟部下像家人一樣聊天。
    所以，長宗我部元親時常會坦誠地與心腹們聊一些真心話，來拉近彼此的距離，保持了“親切”就很難維持“神秘”了。平手刑部的命令不管理解不理解沒人敢不執(zhí)行，而姬若子的指示，總要解釋一番才能得到徹底擁護。
    眼下的四五人，都是長宗我部家休戚與共，一體同心的內(nèi)核親信家臣。他們以前便隱約能感受到自家年輕主公的野望，今日親耳聽了，更是振奮不已，紛紛表示要共創(chuàng)大業(yè)，即便暫時屈身他人之下，志向也不會稍減。
    唯有最年輕，也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久武親信搖著頭質(zhì)疑道：“萬一平手家福星高照，一直武運昌隆呢？那我們該怎么辦？”
    他這話令現(xiàn)場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長宗我部元親苦笑一下，心知這人只是過于耿直不通廟堂之道，也不忍斥責，而是一字一句地認真說給他聽：“平手刑部是清河源氏新田支的后裔，與當今公方同出一脈……不管真假反正是如此自稱的。倘若他果真能像足利家一樣取得天下的話……我不敢自比細川、畠山，能做到赤松、一色的成就，不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嗎？”
    五十多歲的吉田貞重方才一直靜觀，此刻又笑呵呵地開口了：“主公是赤松，咱們不就成了浦上、別所？主公是一色，咱么就是小笠原、延永……”
    “哈哈哈，吉田殿說得太好了！”不明所以的久武親信撫掌大笑。
    桑名重定卻覺得不妥，剛才舉的幾個例子，固然都功成名就，青史留痕，但最終結(jié)局全是君臣對立，產(chǎn)生內(nèi)亂了的！
    但眼看周圍幾位，包括主君在內(nèi)，都似乎沒意識到這一點，他也就懶得開口提醒了，免得徒然惹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