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朦朧渾沌,少年像一縷光,突兀地闖進她的黯淡世界,快門定格,保存到少女空蕩蕭條的大腦文件夾。
她實在麻木太久,以至于一丁點亮色都足夠激起驚濤駭浪,直到后來很多年再回憶這瞬間,才發現那是歷久彌新的悸動伊始。
“我......”
嘈雜的雨聲一視同仁地淹沒亂掉節奏的心跳。
許奈奈勉強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沒事......快到家了。”
她早已走到君頤壹號生態園的范圍,他不用問也知道她是這里的住戶。
男生俯身拉開車門,低問:“住在哪棟?送你回去。”
許奈奈呼吸凝滯。
這一次她終于看清了他的長相。
少年穿著純白連帽衛衣,身形高挑如白楊樹般筆直,黑瞳清冷且不帶絲毫雜質,五官輪廓如同頂級畫師筆下的鋒銳弧度,暈染開淡淡的矜貴疏離。
他在認真地為剛剛的失禮提出補償措施。
鬼使神差般,許奈奈作出回答:“.......B棟。”
……
低調且不掩貴氣的黑車后座,許奈奈顧著自己身上都是泥污只坐了坐墊的邊角,短短一路仿佛走了半個世紀那樣久。
整個園區分為高層區、花園洋房和臨江別墅三個大戶型,每個小園區之間都有特定的門禁。
許奈奈剛準備摸門禁卡,黑色SUV已經暢通無阻地行駛過大門,車窗劃過保安亭,保安正站起來鞠躬目送。
許奈奈稍稍一愣,以前她跟許慧鈴回來,這里的保安從沒給過他們眼神。
沒過多久,SUV停在B棟樓下,許奈奈緊張地說了聲‘謝謝’,不等他回應匆忙下車。
然而剛刷開小門禁,她忽地意識到自己還披著他的外套。
許奈奈趕緊跑出去:“那個——”
遠離的黑車尾燈紅亮,正后方印著毛體紅旗二字,右邊是泛銀的HQ430標志,汽車尾氣散去,車身很快淹沒進昏暗的雨幕。
許奈奈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上仍然攏著男生長及大腿的外套。
她記得,以前學校來視察的領導都是這樣的車。
......
許奈奈到家時才剛過八點,打開家門就聽見吵鬧哭嚷,一大家子人都圍在衛生間門口,地上全是泥巴。
小女孩聲音尖銳:“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再買一條新裙子!不買我就不脫!”
許慧鈴被她彈得一身水,不悅道:“這條裙子剛買幾天?你知道有多貴嗎?媽媽明天給你洗......”
“我同學說愛馬仕不能水洗!我們班上的同學每天都換不一樣的裙子,都是愛馬仕香奈兒還有GUCCI,我才一條——”
“好好好都聽寶寶的。”錢翠英心疼地哄。
許慧鈴氣極:“媽!”
杜夢婷趁機找最好說話的撒嬌:“奶奶——我要買新的嗚嗚嗚......”
啪!
一巴掌拍上皮膚,緊接著是小女孩掀翻屋頂的鬼哭狼嚎。
錢翠英大駭:“你怎么打孩子!”
“媽,你別管.......”
許奈奈默默抱著書包換鞋,男生的外套早在電梯就被她用書包擋了起來。
私心作祟,她不愿讓旁人知道剛剛的事,仿佛是這個雨夜獨屬于他們的秘密。
好在家里亂成一團,沒人注意到她剛剛回來。
包里的書全部濕透了,許奈奈回到房間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本本拿出來攤在地上,小房間剩余的空間不大,地上鋪滿后只能往上鋪掛。
就在她準備把男生的外套拿出來時,余光忽然瞥見桌面上的小鏡子。
許奈奈穿的是學校發的夏季校服,短袖藍白搭配,主體是大面積的白色,被水浸透后呈半透明狀,能很清晰地看見里面廉價的內衣紋路。
外面的驚雷好像炸到耳邊,許奈奈大腦頓時空白,緊貼肌膚的濕衣服霎時變得滾燙黏膩,少女懵懂的羞恥心幾乎將她淹沒。
所以剛剛......
她后知后覺地伸手去脫短袖。
砰!
房門突然被大力打開。
許奈奈嚇得一顫,趕緊把濕衣服拉下來。
“我活這么大歲數就沒見過這么當媽的!”錢翠英罵罵咧咧地闖入內,“我帶過的孩子不比你多?還教我做事,每天不上班在家都靠我兒子養活......”
“......杜奶奶。”許奈奈僵硬地揪住衣襟。
錢翠英仿佛沒看見她,直接從地上擺的一攤書上踩過去,她隨手掀翻掛在上鋪的其他書本,翻箱倒柜地在上鋪堆雜物的籃子里拿了幾枚土雞蛋,又警惕地清點數量,最后瞥了眼許奈奈。
被雨水浸過的書頁脆弱地不堪一擊,紙頁凌亂地破損黏著地板,上面還沾著帶泥巴的腳印。
砰的一聲房門再次被關上。
許奈奈頃刻脫力,整個人靠上墻壁。
……
外面的爭吵持續到大半夜,杜夢婷喝了錢翠英煮的雞蛋紅姜米酒后哄著終于睡著,許慧鈴萬般不滿也只能被杜興宏敷衍著推進臥室,幾間房門闔上,客廳燈熄滅。
小隔間的房門輕輕推開一條縫,昏暗的光從縫隙露出一縷,主臥那邊仍然隱隱傳來中年夫妻刻意壓低聲音的爭執。
許奈奈抱著干凈的換洗衣物輕手輕腳地走到浴室,經過幾個小時,她原本打濕的頭發風干成了一縷一縷。
這些天許奈奈有意觀察過杜夢婷洗澡前許慧鈴給她調熱水,也大致學會了怎么調。
然而不幸的是最近接連陰雨,太陽能熱水器的熱水不足,方才杜夢婷鬧那一通又浪費太多,許奈奈只能再次忍著冷匆匆洗了個涼水澡。
浴室臟衣桶堆滿了全家人的臟衣服等待許慧鈴明天清洗,最上面一件正是杜夢婷剛剛哭鬧不愿意換的粉色連衣裙。
許奈奈把自己的外衣用手搓洗干凈后晾到陽臺,內衣內褲則掛到自己隔間的窗戶邊。
大雨逐漸停歇,屋檐的水流一滴一滴匯聚滴上窗臺,書桌上交疊擺放著剛剛踩臟的試卷和書本,破邊的扉頁被很小心地展平。
許奈奈披著濕漉漉的長發,舊臺燈的光縹緲發黃,在窗上映出淺淺的影子。
良久,她垂眸展開那件男式外套,露出和杜夢婷裙子一模一樣的內領商標——Hermès。
.......
*
后來很多個放學的夜晚,許奈奈都有意無意在園區大門駐足徘徊,卻再也沒有見到那晚驚鴻一瞥的白衣少年。
暴雨夜的遇見好似一場幻境,如果沒有那件還留在她手上的昂貴外套,許奈奈都懷疑是自己做了個混沌不清的夢。
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暢通無阻地進入園區還能讓保安那樣恭敬?能隨手留下一件價值不菲外套的人又該生在怎樣的家庭?他也住在這里嗎?可為什么再也沒有見過那輛低調奢華的紅旗?
沒有人給她答案。
......
夏末的暴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雨停的第二天烏云退散,至此,陰沉了大半個月的淮宜迎來陽光。
考試過后各科老師輪番講解試題,雖然嘴上說著開學考試成績不那么重要,但以一中的學習氛圍來看學生們甚至都比老師緊張。
周日上午第四節課結束,大家結伴出去吃飯之余還不忘探討白天老師講的試題。
“我完了,這次恐怕年級前一百都進不了了,我媽得打死我!”
“學霸你得了吧,你看看我這選擇題錯這么多,進不了年級前三百,光榮榜連個名字都掛上不去!”
“你們都夠了好嗎?等成績出來你們要是在光榮榜上都給我倒立吃屎!”
……
許奈奈默默收好自己錯了一半選擇題的供題卷離開教室。
周日的學校周邊小攤生意火熱,她一如既往淹沒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杜家雖然能住在寸土寸金的君頤壹號,實際上整體只能算中產,一件大幾萬的童裝也不是那么容易說買就買,況且小孩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等鬧騰過了幾天,那件被弄臟的愛馬仕還是被許慧鈴拿去干洗店。
某天上學前,許奈奈在玄關看見干洗店的小票,并記下上面干洗店的地址。
淮宜一中作息緊湊,高一高二每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假,高三的周日下午只有兩個小時休息。
許奈奈在上個星期的周日將衣服送去干洗店,等了一周,現在才有時間去取。
奢侈品外套的清洗費用遠高于尋常衣衫,許奈奈來淮宜前奶奶給的生活費有一半都給了這次干洗費。
干洗店老板貼心地給她用精致的紙盒包裝好外套,許奈奈的肉痛得到杯水車薪的安慰。
終于出現了勉強匹配的載體來裝下這件燙手山芋。
周日下午17:00,短暫的半天假進入尾聲,校門口都是穿著校服進學校的人。
許奈奈提著干洗店的紙盒,剛踏進校門就看到教學樓大廳光榮榜那邊圍了一大群人。
光榮榜年級前十的照片會貼在頂端,年級前三百則以班級為單位打印出名字排列在下面,這也是大多數一中學子最看重的榮耀。
“光榮榜出來了!”
“這次好快啊!”
“完了,好像沒我的名字……”
.......
一中進度快,學生的檔次也比以前縣里高很多,許奈奈很清楚自己以前在縣高中數一數二的成績在這邊大概只能勉強混個中下游。
她對考試排名不感興趣,剛準備繞路回教室,卻猝不及防地越過烏泱泱的人群,徑直看到熟悉且驚艷的面容。
“毫無懸念的好嗎?我男神斷層霸榜年級第一!”
“天哪,735分是怎么考出來的?”
“你應該說還有什么題是能讓學神丟分的!”
……
剎那間,周遭空氣密度驟然增大厚重而黏膩,喧囂的議論自動加上消音鍵。
許奈奈感覺自己的腿軟了一下,緊接著是一陣又一陣嗡嗡耳鳴。
光榮榜首,少年屹立年級第一的照片清冷俊逸,右側耳骨輪廓上有一枚淡淡的黑痣。
他和那晚一樣沒什么表情,像受人簇擁在云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之驕子,平等地漠視每一個人。
而照片正下方是電腦打印的微軟雅黑字體——高二一班,林汀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