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辛硯把從學校搬來的幾本書放在客廳的茶幾上。辛硯從不坐客廳,他甚至都沒有揭下沙發罩。
角落堆著幾個箱子,辛硯走過去打開最上面那個紙箱,里面裝的都是從桐安帶回來的外婆的遺物。
外婆一生節儉,沒有什么貴重物品,里面都是些外婆生前珍藏的東西,比如辛硯初中的所有成績單,比如辛硯小時候的照片,比如寫滿做菜方法的筆記本……
辛硯打開最上面的一本相冊,翻來第一張就是辛硯蹣跚學步的照片,吳念蹲在辛硯旁邊張開手護著他,外婆拿著蒲扇笑著給他們扇風。那時候吳念還在辛硯身邊,她經常帶辛硯回桐安看望外婆。
相冊往后翻,辛硯越長越大,吳念帶他去桐安的次數越來越少,前后兩張照片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
隨著年份增長,吳念的臉上漸漸沒有笑容,滿眼盡是疲憊,最后一張合照她雙目失神,看著那時還在上小學的辛硯,心里好像藏滿心事不愿吐露。
也許那個時候她就想走了吧。
辛硯陷入回憶之中時,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有消息進來,他點開手機發現是大柯發來的一條語音。
手機那頭的大柯聲音十分激動:老子!終于!他媽的!不干了!
辛硯打字回他:咋了?
大柯:就是不想干了,我早跟你說過,我是一只自由的小小鳥。
辛硯:你辭職浪哥沒生氣?
大柯又發來一條語音,聲音吊兒郎當的:他知道我瘋起來誰也攔不住我,哎呀,咱年輕人說話就別提那老年人——哎喲,干嘛打我!
看來浪哥就在大柯旁邊聽著,辛硯想象浪哥拍大柯腦袋的畫面笑了一下。
辛硯:你以后想干什么啊?
大柯:走一步看一步嘛,先放松放松,環游世界去。
辛硯:[抱拳]
大柯是辛硯休學一年間認識的哥們,比辛硯大四歲,和辛硯在浪哥的酒吧認識的。
彼時辛硯還處于叛逆期,逃出小城后,帶著一身刺到處摸爬滾打。什么活都干過,什么苦都吃過,他掃過地洗過盤子給人看過門,最后在浪哥的酒吧里端盤子。
大柯是酒吧里的駐唱歌手,拿著浪哥給的固定工資干活,每個星期唱幾首,卻不愁吃不愁穿。大柯發起脾氣來比辛硯更爆,跟客人發生口角場子都能砸爛,就這樣浪哥還留著他。大柯比辛硯大,但沒有把辛硯當弟弟,兩人剛認識的時候總是互相對著干,后來他們發現彼此志趣相投,現在的關系非同一般的鐵。
辛硯告訴浪哥和大柯自己要回小城的時候,大柯非常舍不得他,吵著鬧著不讓他回去。浪哥什么也沒說,悄悄給他三倍的薪水。辛硯現在回想起來,能夠遇見這些人,自己算是非常幸運的了。
大柯又發來一條語音:誒,你外婆家真拆了?
辛硯:嗯。
大柯語音:那你現在住哪?
辛硯: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房子。
大柯語音:你干嘛想不開回去上學???跟我們混不好嗎……別誤導人家高中生,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不學無術……誒我說我和他說話有你什么事啊?我現在可不是你的員工了……
這兩人又開始了,辛硯把手機放一邊,關上剛才打開的紙箱,找出換洗的衣物去浴室洗澡。
辛硯洗澡出來不久后,大柯直接打電話來了,辛硯按下接聽鍵。
“那啥,”大柯的聲音有點啞,他欲蓋彌彰地咳嗽兩聲,“我沒不讓你讀書的意思啊,我是說咱們關系這么好,你完全可以回來啊,不會讓你餓著的。”
辛硯從冰箱里拿出來冰水喝一口,說:“嗯,我知道,謝了兄弟?!?br /> “謝個屁啊,有空我來你們這破地方找你玩。”大柯還是這么口無遮攔。
“行,到時候擺席宴請你們。”
“掛了?!?br />
其實辛硯曾經真有打算不回這座城市,這里沒有親人,誰也不認識他,他就像一片從樹上飄落的樹葉,沒有歸處。
但是當他得知桐安即將拆遷時,他動搖了。桐安承載了太多或開心或悲傷的回憶,它曾經是家,是他和外婆兩個人的家。外婆走后他曾一度逃避現實,不敢再回桐安?,F在桐安即將消失,他想他該回去了,回去面對現實。
也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精彩到讓你一時忘記傷痛和煩憂,但總有一個地方會在原地等著你回來,不管你多狼狽它都會留下你,那是家。
回來讀書是辛硯下意識的決定,初三填報志愿的時候外婆說一中四中都好,辛硯最終決定把一中填在第一志愿,因為一中附近的公交車能直達桐安。
回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天辛硯就開始找房子,他找了學校附近的房子,這個舊小區里有許多樹,和桐安一樣,夏天碧綠碧綠的,躲在樹下就能乘涼。
夏天就要徹底結束了,辛硯關上燈,他的夏天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當天晚上辛硯做了一個夢,夢見外婆病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辛硯哭著到處打電話找醫生,可是電話怎么也撥不出去,他聲嘶力竭地喊了好久好久也沒有人回應他。
第二天一早,辛硯額角帶著汗珠醒來,他深呼吸一口氣,是夢。他苦笑一下,雖然是夢,但現實的結局和夢里一樣殘忍。
景澤一中大考監考很嚴格,加上又是聯考,考場布置成三十人一間的標準考場。考場隨機分布,辛硯在三樓的理科班教室考試。這個考場的人辛硯一個也不認識,不過他近幾天心事太多也沒在意,倒是有聽過辛硯大名的同學會悄悄回頭偷看他幾眼。
第一門考語文,考前不少同學坐在座位上拿著一本古詩詞小本反復背誦,多記一句詩,多撈一點分,考場都是嗡嗡聲。
辛硯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空空如也,他撐著頭閉眼感受考場氛圍。
上一次坐在三十人的考場上時還是中考……
監考老師拿著試卷走進來:“與考試無關的東西都放到外面去?!?br /> 那天辛硯寫得很順手,他能感覺到自己考得不錯,當時他想外婆知道了會很高興吧……
考場上其他人都走到外面放書包,辛硯沒有多余的物品,他坐在座位上沒動。
“現在開始發卷。”考生一個接一個往后傳試卷,教室里充滿紙張摩擦的的聲音。
辛硯接過試卷和答題卡,他盯著白色的紙和黑色的印刷字,霎時有些低落。
那天辛硯剛從中考考場上出來,有人從家里趕來告訴他外婆快不行了。他不記得剛考完的喜悅是什么樣的,他只記得拼了命狂奔的感覺,那是一種怎么抓也抓不住任何東西的無力感。
“我現在在干什么?”辛硯問自己。
周圍的同學都開始動筆,辛硯拿起筆一下一下緩慢地轉著。
沒什么意思,老師、同學、校規、分數、排名……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都好沒意思。
窗外忽然飛來一只小鳥,它不吵不叫,就站在離辛硯一尺遠的欄桿上看教室里的學生。辛硯覺得它可愛,想伸手摸摸它,但它在他抬起手的一刻就飛走了,飛向藍天。
辛硯突然不想考了。
“老師,我能不能棄考?”辛硯舉手示意。
筆在紙上寫字的沙沙聲瞬間消失,考場里所有人都看向辛硯。
監考老師自認為見過大風大浪,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走過去問:“你說什么?”
“我不想考了?!?br /> “什么?”她壓低聲音,“這才開考幾分鐘就不想考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身體沒有不舒服,就是不想考了?!?br /> “你!你是來考試的還是來玩的?”監考老師看見辛硯巋然不動的模樣快要被氣死了,她哪里見過這樣的學生,“你先寫,我去問一下?!?br /> 監考老師一走,其他人更加明目張膽地看辛硯,想從他的表情中探尋原因,但是無果,辛硯的表情十分平靜。
沒過兩分鐘,黃導出現在走廊外,他招招手讓辛硯出來,詢問情況:“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回事?”
“不想考了?!?br /> “理由呢?”
“沒有理由。”
“你以為學校是你家開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黃導的音量逐漸失控,其他考場的人都聽見了,有監考老師探出頭看一眼。
“不可能,不允許提前交卷,更沒有棄考這種事,你坐也得坐到考完,快回去!”黃導大發雷霆。
辛硯沉默片刻,說:“好吧?!?br /> 擰不過他們,辛硯只好回到考場坐下。
看來是他自由慣了,習慣無拘無束的日子,突然被關在這個四四方方的籠子里,他還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樣行不通。
黃導并沒有心滿意足地離去,而且站在考場窗外死盯著辛硯的一舉一動。如果辛硯真的什么也不做干等考完,黃導可能會進來扒了他的皮。
辛硯拿起筆在手上轉一圈,考試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能不能寫完卷子還懸呢。
辛硯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強迫自己不再去回憶以前的事。
既然一定要寫,那就隨便寫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