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br> “你們,都退下吧。”穆少齊朝下面侍奉的小廝,舞姬揮手,等意識到大事不好的人全跑完,偌大的盛宴中便只剩下面色凝重,彼此以眼神交流的赴宴者,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慨然應下:“回殿下,是。”</br> 竊竊私語聲四起,沒人能想到他跳火坑跳得如此決然。</br> 薛妤瞇了下眼,仔細地打量這位勇氣不凡,中年模樣的男子,問:“龍息在什么地方。”</br> 到這一步,她人都來了,龍息肯定得交出去,藏著掖著那套根本不管用,圣地萬年底蘊,審人審妖審鬼無數,只要他們想,能有無數種方法撬開他的嘴。</br> 穆少齊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恰恰相反,他城主之位坐得穩當,和聰明的頭腦脫不開關系。</br> 能讓裘桐放心托付龍息的八個人,每一個都是心腹之臣,他們絕對服從裘桐的命令,也絕對認同裘桐的理念。</br> 在這一刻,穆少齊想得很多,他知道自己這一承認,龍息保不住,命也不一定能保住。</br> 這些他早在聽聞其他四位被揪出來時就做了設想,所謂有得有失,此局若是成了,人族千秋萬代,蒸蒸日上,這是得,他們的性命,這是失。</br> 圣地自然不可能和他們一條心,他們高高在上,被奉為古仙,若是沒有人間妖物鬧事,沒有凡人哀哀欲絕的襯托,怎么能顯出他們滔天的本事,慈悲的心腸。</br> 笑話。</br> 圣地怎么可能為人族謀劃。</br> 穆少齊直起身,聽到自己十分冷靜地開口:“在后院書房的暗柜中,我命小廝為殿下取來。”哪怕到這時候,他的話語里都透著一股儒雅的斯文氣。</br> 裘桐心思縝密,他設想過有朝一日其中一個拿到龍息的人暴露在圣地傳人面前的情形,為了不全盤崩潰,被順藤摸瓜一網打盡,他從未同時召見過這八個人。</br> 以宿州為首的四個,以北江城為首的四個,被分成兩個小隊伍,彼此隔絕起來,除了自家隊伍中的四個,他們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br> 云霧城城主是個意外,他和穆少齊是生死之交,從小長到大的摯友,有時候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的想法,兩人對人皇,對人族的未來是同樣的想法,所以幾次碰面后,也知道穆少齊在和他做一樣的事。</br> 好友之間心有靈犀原本是好事,可這好事落到圣地傳人手中,就成了一個揪出剩下四位城主的突破口。</br> 若不想被連根拔起,這條線必須,從他穆少齊這里徹底斷掉。</br> 薛妤看著穆少齊,沒有天真到認為這個能被裘桐托付龍息的北江城城主會臨時倒戈,或者死到臨頭開始偏向圣地為自己爭取生機。</br> 穆少齊表現得這樣冷靜,恐怕只有一個原因,他不希望薛妤波及到其他人,或者說,他的家人。</br> 今天,是他女兒的滿月宴。</br> 薛妤指尖微動,她站在空著的小幾邊,像一株柔韌且鋒利的玫瑰,身影纖細,被窗邊的彎月余光拉得瘦長,看著柔弱,卻壓得滿室寂靜,人人噤聲。</br> 她沒等多久,就見戰戰兢兢的從侍抱著個小匣子進來,恭敬地送到她跟前,薛妤一挑上面的小鎖,“咔嚓”一聲,近乎蠻橫地碾碎了上面防人的陣法,手掌一撈,那小小的一顆黑色珠子便滾到了掌心中。</br> 確實是破碎的龍息。</br> “穆少齊。”她抬眼,道:“跟我們走一趟。”</br> 穆少齊卻慢慢笑起來,他看著薛妤,眼角堆疊起層層皺紋,搖頭道:“東西圣地已經得到了,我人就不跟薛妤殿下走了,與其在圣地的百般折磨下咽氣,還不如……”他突然怒目而睜,抬起手掌重重往自己后腦拍去。</br> 這一下誰也沒有想到。</br> 包括薛妤。</br> 但她反應快,動作也快,雪線從指尖筆直地拉出去,箭矢一樣往穆少齊蓄力的手掌上纏繞,那只常年習武的手掌被這股巨力拉得猛然朝一側偏,但饒是如此,仍然拍扁了自己的小半邊腦袋。</br> 現場血肉橫飛。</br> 滿堂駭然,薛妤撐著案桌身體利落地騰空半圈,飛快落在穆少齊身側。</br> 她面色十分不好看,動作卻不停,在眾人以為她要出手直接掐斷他脖子補最后一下時,她卻飛快撈起后者的下巴,一張一合,將兩顆續命的丹藥送入穆少齊的嘴里。</br> 對冥頑不靈的敵人,薛妤當然沒有這份善心。</br> 穆少齊死前那句話,像是為自己的死圓了個最好的借口,確實,與其被人折磨死,還不如自己自行了斷,但薛妤就是覺得不對勁。</br> 他在怕,怕自己落入圣地手中,因為他有絕對不能被撬開的事。</br> 龍息都拿出來了,還有什么不能說。</br> 答案清晰明了。</br> 為了這一點不確定的猜想,她得讓穆少齊活下來。</br> 善殊和沈驚時見狀立刻下去幫忙,善殊給穆少齊輸入了點醇和的北荒佛緣之力,又仔仔細細查了一遍,朝薛妤微微搖頭,道:“傷很重,如果強行要保,也能保住性命,但要到能施展拘拿咒的程度,得養很長一段時間,三個月打底,甚至更長。”</br> “活著比死了強。”薛妤撫了下額心,道:“將他帶回去。我留下來敲打敲打剩下的人。”</br> “好。”善殊和沈驚時帶著穆少齊消失了身影。</br> 薛妤曲著指節,在被撞得橫七豎八的桌面上無節奏地敲了兩下,臉色不好看,心情差到了極點,看起來像舉著巨大鐮刀收割性命的劊子手,距離她比較近的胖員外渾身的肉都跟著抖了抖,鼻尖冒出一層汗。</br> “在座諸位,效忠朝廷,也為圣地做事,受封城主,職責從來不是偏袒一方,助紂為虐。”薛妤咬字清晰,給人一種慢條斯理的警告之意:“從古至今,圣地從不濫殺好人,但不代表,圣地不殺人。”</br> 那員外捂著嘴,脖子上的肉抖如糠篩。</br> =====</br> 北江城城主府鬧出的巨大動靜很快傳到了后院,赴宴的人光鮮地來,灰溜溜地走,連彼此說句客套話的心思都沒有,很快各自遁入黑暗。</br> 燈火通明的城主府后院,兩三位從侍裝扮的人急匆匆地步入某一座只點了微弱燈火的小院,敲開了書房的門。</br> 松珩這段時間身體不好是真的,飛云端中十年,在秘笈領悟,增長修為中,他選擇了最愚蠢的一種。幾位先祖將自己畢生靈力硬灌進了他體內,這讓他的實力在短時間內達到了巔峰,但顯然對以后的修煉之途毫無裨益,甚至會受到極大的阻礙。</br> 用那些圣地傳人的話來說,就是揠苗助長,自斷前塵。</br> 但松珩其實也沒有別的辦法,如今情勢,以薛妤等人為首的圣地傳人與九鳳交好,人皇裘桐病逝,昭王妃的孩子尚在腹中,沈驚時……他跟在善殊身邊多年。</br> 等同于圣地同時和妖都,朝廷有了聯系。</br> 圣地的手,伸得太長了。</br> 最主要,他們還有與之匹配的實力與口碑。</br> 薛妤沒有別的心思他知道,但圣地也不是只有鄴都一家,數萬年下來,裘桐都對如今三分天下的局勢不滿,那圣地呢,他們自詡“古仙”,是不是就等著這種時機,一步步蠶食別族實力,假以時日,再徹底脫去偽裝,凌駕眾生之上。</br> 松珩不得不這樣去想,他進入了一個奇異的怪圈,越走越暈,越走越難以回頭。</br> “松珩公子。”最先破門而入的“從侍”撫了撫自己頭上已經歪掉的帽子,頂著幽暗的燈火急促地呼吸:“北江城城主穆少齊手中的那份龍息已經被薛妤帶走,為了防止圣地從他口中撬出另外三城的消息,穆少齊自裁,但出手時被薛妤阻止了,她動作太快,誰也沒有看清,現在人被帶走了。”</br> 另一人抹了把眼底的淚,頂著張疲憊的臉哽聲接道:“穆少齊動作雖狠,可只要還剩一口氣,圣地就有辦法讓他活過來。”</br> 說罷,他難以理解般頹然開口:“按理說,城主是朝廷冊封的二品官員,雖不用日日在金鑾殿上朝議事,但確實也在玉璽的庇佑下,云霧城那位為何會將穆少齊供出來。”</br> “城主之位也受圣地管控,搜魂術沒用,但若是被強行施展拘拿咒,他們無法抵擋。”松珩推開椅子,站起身,面朝窗外,一雙眼融入無聲靜寂中,整個人顯得壓抑而沉重:“接著說,外面情況怎么樣了。”</br> “穆少齊被帶走,想必接管城主府的圣地之人不久就會到,此地已經不安全,不宜久留。”</br> 為首的那位警惕地望了望窗外,再用余光凝視著這位生得芝蘭玉樹,本領高強又堅定站在人族這邊的公子,深深呼吸著吐出濁氣,道:“公子,陛下尸骨未寒,妖都和被那些流言牽著鼻子走的百姓全在無聲歡呼,別人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但我等能懂,公子也能懂。想要改變千萬年的局勢就得先踏出那最艱難的幾步,誰也不想做壞人,可陛下選擇去背了這種罵名,為了我們。”</br> 對裘桐,松珩心情復雜。</br> 當時年少,魯莽沖動,在裘桐的手里繞了一圈,徑直落入對方為他量身定制的圈套,被押上審判臺,九死一生,兜兜轉轉至今,沈驚時能察覺的東西,他也能。</br> 裘桐不是個好人,他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每一樣都是為了自己,但有一點不可否認,他為人族選擇的那條道路,確實是最合適,最正確的。</br> “公子,您沒有時間再猶豫了。”第三人上前,低聲道:“圣地傳人的速度太快了,這才短短幾天,宿州螺州四城全部淪陷,穆少齊一醒,他們立刻就會查到另外三城頭上。”</br> 松珩回頭,目光沉靜如水,他看著站在眼前,以從侍身份混進來的其他幾城城主附庸,以一種溫和的口吻道:“我暫有顧慮。”</br> “我沒進飛云端中的秘境之淵,但聽不少天驕少年說起過那十年中發生的諸多事,扶桑樹給出的畫面不論有意無意,我們都不得不慎重布置,從長遠考慮。”</br> “那件事,我等也有所耳聞。”生怕不能說服眼前這位如清風朗月的貴公子,其中一人咽了咽口水,拱手作揖著徐徐引誘:“公子想想,遠古的事錯在將魔族完全滅絕,可我們沒有,只是人間這部分妨礙了自身的生活,妖都還有那樣多的大妖或者,根本談不上“滅絕”一詞。再者說,現在龍息只剩三份在外,難以吸引龐大的妖族洪流,我們只是想選大妖聚集最多的地方,將它們引過來,斬草除根,這就夠了,剩下的大可慢慢來,徐徐圖之。”</br> “除了同為人皇一脈的松珩公子,我們這等為朝廷殫精竭慮的老臣,是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br> 這人一字一句都敲在人心最薄弱的地方,是最頂級的說客。</br> 松珩沒說什么,他折返至案桌前,就著未干的墨筆在白紙上勾勒出遒勁有力的字句,他寫得并不順暢,時而停下來沉默著,再皺緊眉心接著寫,最后那一筆,卻遲遲落不下去。</br> 他就以墨筆懸空的姿勢凝神開口:“讓三城城主稍安勿躁,圣地現在盯著所有人的舉動,此時出手,是自投羅網。讓他們在三地盛會開始時,找個恰當的時機與借口,將三份龍息交給身邊從侍遞給我,事成之后,從侍自絕,搜魂術和拘拿咒無法從幾個死人嘴里得到有用的消息,這條線索到這中斷,能盡可能為我們拖延時間。”</br> “裘桐在世時,誰作為宿主給那名人間大妖下了玉青丹?”干這種事的肯定不會是裘桐自己,他才多長點壽命,百年之后歸西,大妖必定反撲。</br> “是明鏡城城主,他掌控著那名大妖。”為首那位用余光偷瞥紙張上的字,知道所求之事有了希望,急忙道:“公子放心,屆時,他定會配合公子,將陛下的臨終遺言執行下去。”</br> 松珩點了點頭,道:“好。等三份龍息拿到手后,我會擇一城為天坑,讓明鏡城城主協助我,利用玉青丹讓那名大妖引出其他八名在人間稱王的大妖,同時帶上自己成千上萬的得力下屬入城,他們不是一直計劃著要反攻人族嗎。”</br> 他尾音微微一揚,蕩出種透骨的冷意:“——屆時,這座城便是他們的埋骨之地。”</br> 至此,一直困擾朝廷的最大難題被解決,剩下的弱小妖族不足為懼。</br> 可這勢必不能被薛妤接受,圣地注定會從中橫插一手。</br> 有時候,松珩以為自己已經完全看懂了薛妤,但她卻總能做出令人意外的舉動,比如她會救下溯侑,會和他在一起,再比如,她能為十惡不赦的鬼留一線生機,卻要對朝廷重臣趕盡殺絕。</br> 穆少齊才當了父親,有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和身體不好的妻子,這些,薛妤視而不見。</br> 松珩長長屏息,接著吩咐:“崤城,坐落在羲和領轄最東邊,地大物博,背靠十萬深山,那本就算半個妖物的老巢,即便是妖物大規模聚集也不會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是最合適的戰場。”</br> 人族的圣物從扶桑樹身上脫離,它牢記自己的使命,以人族的祈愿為首。到時候,它將出手,一路橫掃,將那座城中聚集起來的所有妖族碾為飛灰。</br> “公子,還有一種情況,陛下臨終前說圣物會在合適的時間出手,若圣物認為我們這次定下的時機不妥,那我們……”將前功盡棄,且一定會被圣地察覺。</br> 如此一來,他們等不到下個籌劃的時機。</br> 這也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br> 盡管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什么時候是最佳時機,但放在圣物上,真不好說,因為誰也沒跟圣物接觸過,他們對這種天生天養之物懷有極強的畏懼之心。</br> “它若是不出手,我來。”松珩擲地有聲,他凝視著手中的筆,道:“我手里有封妖物的上古陣法,以一百位愿意犧牲的人族前輩為陣心,可鎮壓,絞殺妖族十萬之數。”</br> 那是他從先祖傳承之地中帶出的古陣法,若是他所料不錯,是為了對付遠古的“魅”而現世的,可收拾妖鬼的效果也相當不錯。</br> 上一世,鄴都百眾山數百座山頭,十余萬的妖鬼就是被這樣一座陣法死死鎮壓住的,若不是鄴主拼盡全力苦撐,他也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加力,那些東西根本沒有一絲活路。</br> 這一世沒有十萬天兵,但加上一百多位修為登峰造極的人族前輩,大不了,再獻上他自己,足夠了。</br> 松珩從小優秀出色,家族以他為榮,母親看他的眼神也帶著說不出的欣慰,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將為什么而活著,他是有資格角逐人皇之位一脈的后人。他為人族為生。</br> 在這一點上,他和裘桐是相同的。</br> 松珩低頭去看桌面上的那張紙,那么——要與薛妤為敵,刀刃相見。</br> 他其實不愿意。在很久之前,薛妤其實也曾卸下過冰冷的一面,給過他很多指引和關心。</br> 她總是這樣,好像扛著圣地傳人,鄴都公主這兩個名號,就一定要將所有柔軟,善良的一面掩藏起來,變成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君主。</br> 他用盡全力,也沒能撕開那層冰冷的面紗,無法離她更近一點。</br> 可為什么,他們不是天下人眼中的道侶嗎,她不是也曾為他動過心嗎。</br> 是不是,把她從王座上拉下來就好了,她就會稍微的示弱,學會依附,這樣,她無處可去,只能時時陪在他身邊。</br> 所以他要強大,格外強大,成長到連鄴都也需要仰望的程度。</br> 松珩是有過這樣卑劣的,自己想起來都覺得自己骯臟惡心的念頭的,但時間重啟,將當年的路重新走過一次后才發現,好像沒有意義,沒有她在身邊,生活按部就班,索然無味。</br> 他尋覓半生,活著好像就只為兩件事。</br> 一是得到她,二是守護人族。</br> 但薛妤不要他了,她有太多選擇了,勾勾手指,就能有不同的男子湊上去,風流浪蕩的,溫柔可人的。</br> 只要她愿意。</br> 而事實上,她也確實做出了與前世完全不同的抉擇。</br> 可還是,不甘心啊。</br> 還是想試著去挽留。</br> 松珩慢慢地落筆,將才寫下的那些字劃上重重的一道線,像全盤否定了方才縝密的計劃,迎著那三人不明其意的眼神,他于燈下安然入座,神情透出一種無聲無息的凜然之意:“再等等。”</br> “我要去一趟三地盛會。”</br> ====</br> 三地盛會開啟前一天,傍晚,妖都刮著狂風,街道上長毛的小妖抱頭亂躥,披著一層鱗甲的妖慢慢悠悠,巋然不動,各大酒樓門前掛著的紅燈籠狂舞,在塵沙中看不出原有的顏色。</br> 九鳳去了一趟隋家。</br> 她如今是常客,看門的管家堆著笑將她請進門,同時操著老者慈祥的語調開口道:“殿下來得不巧,大公子出門辦事去了……”</br> “少來。”九鳳似笑非笑地撥開管家為她帶路的手,輕車熟路地拐上了另一條道:“明天三地盛會就開了,你們府上這十幾位少爺小姐還有閑心往外瞎跑吶?別人我不敢說,隋瑾瑜這個恨不得圍著弟弟轉的,能不在溯侑出關的第一時間守著?”</br> 她一臉“你看我信不信”“你是不是覺得我跟隋瑾瑜一樣沒腦子”的表情。</br> 憨厚老實的管家訕訕笑了笑,頗為赫然地搓了搓手,沒找著話來圓。</br> 一語中的。</br> 隋瑾瑜躲著九鳳是有原因的,大小姐前段時間跟著他們東奔西跑的湊熱鬧,案桌上堆了不知道幾百份奏疏要看,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密函,信件,毫不夸張地說,堆起來比山還高。</br> 那是看了就讓人眼前一黑的程度。</br> 九鳳分了一半給隋瑾瑜,振振有詞,說是未來溯侑要處理的東西,既然他現在在祖地接受傳承,那由親兄長代勞也無不可。</br> 隋瑾瑜其實比妖都其他世家的公子好很多。</br> 像窮奇秦家,那天生就是沒腦子的種族,秦沐現在整天惦記著人皇死得太輕松,害他們白撒出去那么多靈石,秦清川呢,這位向來靠不住的二公子對鄴都主城賣的薄皮包子念念不忘,大有要重新進百眾山蹲一蹲的架勢。</br> 但這不代表著隋瑾瑜受得了妖族呈上來那些狗屁不通,丑得像是要隔空謀害他眼睛的東西。</br> 三天,才三天,隋瑾瑜就覺得腦袋由里到外地炸裂開來,一日午后,陽光刺眼,他“啪”地將手里那本來自不知道哪個沒文化小族的鬼畫符丟到桌面上,耐心告罄,和看笑話般看過來的九鳳對視后,道:“我出去,冷靜冷靜。”</br> 這一冷靜,他就再也沒去過九鳳族,不僅如此,九鳳幾次來隋家逮人,他人總不在。</br> 繞過氣派的前廳,垂花拱門和一面巨大的人工湖泊,給隋家這些后輩們比試的寬闊訓練場到了。</br> 九鳳抬眼一掃,果然,人到得齊整,都拽著張椅子坐著,手里或捏著張靈符說話,或垂首閉目沉思,隋瑾瑜坐在最前面,旁邊是睡眼惺忪的隋遇,在拔地而起的狂風中,隋家十幾個被風吹得像蓬頭垢面的傻子。</br> “看什么呢。”九鳳和他們的關系都不錯,也不用管家招待,自己拉著張空凳坐在隋遇和隋瑾瑜中間,嗤笑:“裝傻?裝傻就能逃得了?你不想想當年你找弟弟的時候怎么煩的我。”</br> 隋瑾瑜沖她打了個暫停的手勢,道:“好,今年的靈礦,分半條給九鳳族,那些該過去的東西,就讓它過去,你也別給我看那些根本沒法看的東西了,我看得想吐。”</br> 那根本就不是人能看懂的東西。</br> “知道你們隋家財大氣粗。”九鳳心安理得地受了這半條靈礦,道:“今天來不是為了這個,你們這打算什么時候出發去蓬萊島,三地盛會明天就開了。”</br> “等十九出來。”隋瑾瑜指了指空曠平地上懸浮著磅礴妖力的陣法,道:“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br> “行,我也是來看他的。”九鳳迎著隋瑾瑜打量的視線,嘴一撇,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看我做什么,我也是第一次見真正的天攰。妖族嘛,特別是溯侑這種沒覺醒過的,進祖地前和進祖地后肯定不大一樣。”</br> “對了,鄴主那邊,我給你們試探出了態度。”九鳳話音落下,就連一邊打瞌睡的隋遇也無聲無息睜開了眼,顯然對這個話題無比關注。</br> 在找到溯侑后不久,感謝完薛妤,隋遇又以隋家人的身份聯系上了鄴主,順帶試探了下那邊對兩人可能在一起這件事的態度。</br> 但鄴主全程笑著,顯得十分客氣,也只是客氣,連東西都沒收,就官方地切斷了靈符。</br> 看著,不像贊同,也談不上反對。</br> “我也以妖都的名義去感謝了幾句,再好好恭喜了一番,說薛妤眼光不錯,一挑就挑中了我們妖都最頂級的血脈,鄴主只說了八個字。”</br> 九鳳掰著手指一字一字說給他們聽:“鄴都女皇決不外嫁。”</br> 隋瑾瑜先是松了一口氣,又想到什么一樣,慢慢捂了下臉,頹然道:“不外嫁這點,十九早想到了,我們這邊有準備,但……他這才回家多久啊,‘哥哥’都沒喊幾聲。”</br> “真的假的啊。”九鳳半真半假地笑:“放著妖都君主不做,去鄴都當皇夫?”</br> 就是說啊。</br> 隋瑾瑜慢慢張嘴,道:“……是我的錯,我但凡再早個二十年找到十九,也走不到這步。”</br> 他最后一個字音落下,空氣中躁動的風倏地停下來,滿室舞動的妖力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壓得停滯在半空。</br> 那道連接天攰祖地,只夠一人通行的陣法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由內而外挑破,撕開,驟涌的白光完完全全占據了九鳳的視線。</br> 黑發羽冠,長衣及地,人還是那個人,容貌也沒變,但身上的氣勢和之前那個鄴都公子確實,完全不一樣了。</br> 若真要形容,大概就是進祖地前的少年雖有鋒芒,但刻意收斂著,遇到心上人,還會裝乖,笑起來動人無害,像只狡黠又懂分寸的聰明狐貍。</br> 現在,經過天攰真正的洗禮,他眼瞳變了顏色,由純然的深黑轉換為自身羽翼上鎏金上的璀然金黃,像是撒了層流動的黃金,隨意站在那,全身上下都涌動著完全無法收斂的銳利。</br> 那是天生的君王之態。</br> 這種令人頭皮炸裂的危險之感,作為全場唯一一個還能鎮定地維持原有姿勢的人,九鳳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眼像是點亮了火光似的,露出躍躍欲試的對撞之意。</br> “你別瘋。”隋瑾瑜視線難以從溯侑身上挪開,他壓住九鳳的膝頭,低聲警告:“明天就三地盛會了,別搞這種兩敗俱傷的事,還有,我隋家經不起你們打。”</br> “知道。”九鳳舔了舔干裂的唇,慢慢卸下戰斗的姿態,道:“我原本還想著,他這么早就心甘情愿朝心上人拱手奉上一切,以后要是被薛妤欺負了,可真就成小可憐了,但現在——”</br> 還挺期待看那種場面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