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br> 曠靜的書房中,提神的熏香裊裊燃著,三人不眨眼的注視下,溯侑那根被薛妤摁住的食指微不可見地蜷了下,不是往外抽的動作,而是如羽毛一樣,似有似無地點了下她的掌心。</br> 薛妤看了他半晌,松手,將那卷卷軸推到他眼前,道:“你接著說。”</br> 之前那聲問話,好似沒有發生過,她在眨眼之間,又成了那個公正無私的鄴都殿下。</br> “徐家或許是個突破口。這家和圣地沒什么接觸,沉羽閣卻因為生意往來,常和他們打交道,沉瀧之又與妖都交好——”</br> 溯侑說完,看著薛妤那截雪白的袖邊和上面一圈荷葉邊的卷紋,刻意頓了頓后溫聲道:“阿妤,以防萬一,這件事我們可以交給九鳳去做。”</br> 這一聲“阿妤”,直接把另外三個人叫傻了。</br> 鎮定如朝華,也抑制不住地在心里“嘶”的一聲,看向溯侑時神色陰晴不定,最后狠狠咬了下唇,飛快地將身世,才能,實力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才勉強說服自己認下了。</br> 朝年一邊擔憂地看向朝華,一邊朝溯侑投去敬佩的目光。</br> 厲害,真厲害。</br> 女郎都能搞定,這真的,比他十年出洄游還令人不可置信。</br> “嗯。”薛妤語氣松動了點,她將蓋上大印的卷宗發回給朝華等人,抬了抬眼,問:“還有別的事要說?”</br> 那一刻,朝華忍不住磨了下尖尖的犬牙。</br> 其實薛妤平常也這樣,商議完事情,見他們還站著不走,都會問這么一句,聽起來像是逐客令,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這是真在問正事。</br> 可唯獨今天,這話怎么聽,怎么都像是逐客令。</br> “臣等告退。”</br> 朝華等人展袖做禮,才要退出偏殿,就聽薛妤極其自然地留了人:“溯侑,你留下。”</br> 三人跨出門檻,看著那兩扇門在眼前關上,朝年嚯的一下看向朝華和愁離,刻意壓低的聲音難掩激動:“姐,姐,你看著了嗎?殿下和溯侑,是我想的那樣嗎?”</br> “放手。”朝華冷冷地橫了他一眼,看向他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見什么了?來,你給我說說。”</br> “算了。”朝年轉念想起自家姐姐心中誰也配不上殿下半根手指的想法,脖子一轉,看向愁離,道:“愁離姐,你說呢?”</br> “你別問我。”愁離眼睛微微彎起來,搖著頭笑得溫柔:“不過,我也是第一次見殿下這樣。”</br> 見朝華愁眉不展,多大不樂意的樣子,愁離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地道:“好了,都是自己人,溯侑的為人,本事,大家有目共睹,相比其他世家公子,好歹知根知底,還算好的。”</br> “我知道。”朝華撫了撫額,回頭看了眼掩在細雨中的重重殿宇,道:“我只是怕殿下吃虧,她不懂這個,男、女之情畢竟跟批閱奏折,處理政事不一樣。”</br> “我倒是比較放心。”愁離看向憋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朝年,莞爾緩聲道:“溯侑也算是我們看著成長起來的,再不濟,也還有千藤引撐著呢,別擔心。”</br> 偏殿內,垂花簾下,薛妤將手邊的一本文書遞給溯侑,道:“看一看。”</br> 溯侑頷首,接下文書,在女侍搬進來的凳椅上坐下。</br> 處理正事時,兩人都十分認真,一個埋頭細讀,一個奮筆疾書,氣氛安靜而寧謐。</br> 半個時辰后,薛妤先撂下筆,她撥弄了下手腕上套著的瑩潤玉鐲,而后無聲推開身下凳椅,踱步到溯侑身邊。</br> 窗牖半開,和煦的風帶著春草的甜香味一叢叢撲進來,吹得手肘下平整的紙張簌動,有一下沒一下地發出細微的動靜。日光細細碎碎,將男子的側臉照得溫雋,連不自覺皺眉的樣子都格外動人。</br> “在看什么?”她伸出指尖點了點他手里的卷宗。</br> 下一刻,那根冰涼的手指被不期然抬眼的人順勢捉住。</br> 薛妤垂下眼,看著衣袖下兩人交疊的手背,沒有掙動。</br> “羲和那邊新傳了消息過來。”溯侑就那樣抬眼看著她,聲線微低,話語里聽不出什么起伏的波瀾:“妖都第二世家可能要對他們動手。”</br> 他同時掌握著鄴都殿前司和翊衛司的龐大信息源,薛妤前腳從九鳳嘴里聽到的事,他后腳也得到了消息。</br> 薛妤默了默,道:“打不起來。”</br> 二十多年前,她帶著溯侑破塵世燈案件時就知道,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各種各樣的事情在腦海中過一遍,就能形成一張關系錯雜的網,嚴嚴實實交織在一起。頭腦靈活,并且心思細膩。</br> 薛妤意識到的問題,不出多長時間,他也能摸到線索。</br> 他的身世,估計自己已經猜了出來。</br> “我知道。”溯侑握著她指尖的動作倏地松開,轉而扼住手腕,一拉,她便往后一退,坐到了他的腿上。</br> 這種時候,他總是格外大膽,甚至稱得上放肆。</br> 他隔著一段距離跟她對視,她的眼睛很圓,卸下防備和嚴肅時,便恢復了原有的溫柔形狀。可饒是這樣親密的,荒唐的姿勢,她沒有呵斥,亦沒有動怒,可哪怕一句話不說,卻依舊像高不可攀,不會為凡人心折的神靈。</br> 這樣的人,可能融于骨血時,都給不了另一方足夠的安全感。</br> 這種觸手可及,卻又若即若離的感覺,真能將人逼到發瘋。</br> “你剛才,不開心。”薛妤用陳述事實的口吻道:“因為什么?”</br> 她的語氣有點像想問到底給他出氣的護短意思,溯侑提到“第二世家”時那種明顯的滯澀感消散,他否認道:“沒有。”</br> “有。”薛妤視線往他臉上掃了掃,言簡意賅道:“臉上都寫了,我看出來了。”</br> 能讓她看出來,真不容易。</br> “是有一點。”溯侑與她對視片刻,不動聲色地改了口,問:“那只茶妖,與松珩有關?”</br> 薛妤點了下頭。</br> 不可否認,她在感情之事上十分遲鈍,可經歷松珩一事后,也總算明白,世間男子,特別是眼界開闊,位高權重的男子,會喜歡熱烈明艷的女子,也喜歡會撒嬌會來事的女子。不論怎樣,她們總有柔弱,需要呵護,全身心信賴依戀道侶的時候。</br> 總之,別的都有可能,唯獨不喜歡她這樣,總是強勢,冷靜,又可能在各種各樣事情上會跟自己產生分歧和爭執的一類。</br> “我沒跟你說起過從前。”薛妤看向窗外,皺著眉,像是陷入了某種不遠深想的回憶,慢吞吞地道:“我生在鄴都,總是很忙,有數不清的事要處理,松珩呢。”</br> 說起這個名字,溯侑捏著她指尖的力道驟然重了重,像是某種提醒,也像是在表達一種無聲的不滿。</br> “他偏向人族,很多時候,也忙。”薛妤接著道:“和他在一起后,其實沒什么時間能見面,很多時候,總是天宮的人來告訴我,他在外面受傷了,又受傷了。我沒辦法,我走不開,我有我的事要做。”</br> 這話,真是要多無情有多無情。</br> 可即便是這樣,溯侑仍舊覺得有一股躁亂的情緒從胸膛一路上升,最后凝在突突跳動的經脈上。</br> 薛妤一點點將曾經剖析在他眼前,末了,在他一片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坦然低語道:“未來,我可能比曾經還忙,我會沒時間見你,關心你,可能也沒辦法在你遇事時陪著你。”</br> 誰不想輕輕松松地活著,誰不想和喜歡的人時時刻刻在一起。</br> 但她的案桌上,永遠有處理不完的政務,她要在人間為妖族設立求助陣,要和朝廷,圣地商議扭轉大家的思想,要做的事有很多。</br> 接下來的話薛妤有點抵觸,她看著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兩條細長的眉往中間皺攏,道:“若有哪一日,你不喜歡我了,跟我說。”</br> “我答應過你,你隨時可以——”</br> 走那個字還沒說出來,溯侑像是無法忍受了似拽了她一下,力道不大,但就是將她粗暴地扯到了懷里。</br> 在她這兩句話出口時,他才知道,她主動提起那些陳年舊事,是要說什么。</br> 他低頭,下頜湊近她雪白溫熱的后頸,一路向前游離,直到鼻梁觸到她白凈的耳根,他才泄憤一樣,用牙齒叼著她耳珠上的那塊軟肉,像她第一次主動親他時那樣難耐地磨了磨。</br> 薛妤的身體霎時間僵住了。</br> 他不重不輕地咬了下后便松了力道,長而濃密的睫毛覆在她的肌膚上,帶出一片難以忍受的癢意,聲音中充斥著沉甸甸的慍怒:“知道喜歡是什么嗎?”</br> 她連一句喜歡都沒對他說過,卻能鎮定地設想有朝一日分開的情形。</br> 這些話,她沒對松珩說過,卻提前來給他做預警。</br> 薛妤看著他,身體和行為上是縱容的,可那雙眼睛,卻真的看不出任何熾熱的,要將人吞噬的情感。</br> 下一刻,溯侑伸出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睛,感受睫毛在掌心中顫抖的弧度,他道:“別這樣看我,阿妤。”</br>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薛妤的鬢發邊,一只絢爛奪目的藍蝶振動著光華熠熠的翅膀飛起來,它在半空中轉了一個圈,而后像光點一樣,鉆到了薛妤的眉心中。</br> 像一層彌漫著霧氣的寧靜湖泊,有朝一日,終于被一陣無形的風吹開了上方的陰霾,露出水面底下深藏的影像。</br> 二十年前,薛妤看到了溯侑的曾經,而今日,在汲取了飛云端龐大的靈力后,飛天圖圖靈終于能在薛妤的默認應允下,悄悄繞過鄴主設下的封印,小心翼翼揭開其中一角。</br> 那是薛妤口中的曾經。</br> 溯侑見到了天庭成立,見到有一日,喝得紅光滿面的男子穿著象征某種至高權力的天子服飾走進宮殿里。</br> 松珩小心翼翼地環住薛妤,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喚她阿妤,一聲接一聲,說想和她在一起。</br> 薛妤應下了。</br> 可她的姿態沒變,或者說,兩人的相處方式沒有變化。</br> 她的目光不會停留在他身上,意見產生分歧時,她會像從前教他做事時那樣冷靜而鎮定地告訴他,糾正他,她的眼睛里裝了太多東西,所以好像真的再也無法單獨空出一塊,為某個人留著。</br> 兩人最激烈的爭執爆發在戰火紛飛的人間。</br> 天宮中,薛妤無視左右天兵,徑直闖入議政大殿,她將手中才得到的虎蛟珠丟到他跟前,咕嚕嚕落到地上碎成了無數片,她直視松珩,問:“不分是非,不論對錯地滅除妖鬼,就是你處理禍端的辦法?”</br> 數百年的天帝,高座上的男人早已非往日的少年,他聲音沉穩:“阿妤,人間的情況,你都知道,妖鬼如潮涌般襲擊人族,這個時候,管不了對錯,辨不了是非。”</br> “這樣只會適得其反。”薛妤仰著長頸,一字一頓道:“人間的情況會因此愈演愈烈。”</br> “阿妤。”松珩聲音重了一點,他道:“你為何總是替那些東西說話。”</br> “哪些東西?”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許久,道:“天帝,這便是你的信念?”</br> “此事,朕自有決斷。”</br> 爭執到最后,松珩一見到她強硬的態度,便如針尖對麥芒般躥起了火氣,他是再溫和不過的性情,可在薛妤看他越看越失望的眼神中,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用了“朕”這個字眼,像是在提醒她自己如今的身份。</br> 提的次數多了,他便忘了,天帝之位,到底因何而來。</br> 僵持一段時間,松珩低了頭。他來找薛妤致歉,沉重的夜色中,月色漫天,他說了半晌,最后伸手想去牽她,被她毫不留情地推開了。</br> 她這樣的性格,沒有賭氣一說,推開,與徹底失望沒有區別。</br> 松珩徹底瘋了,那應該是他最大膽的一次,他沉沉地看著薛妤,問:“你真的喜歡我嗎?”</br> 薛妤不回答。</br> 可眼神說明了一切。</br> 那雙眼睛,松珩看都不敢看。</br> “薛妤,你喜歡過我嗎?”</br> 薛妤冷然看著他從失控,到質問,再漸漸冷靜下來,裝作無事一樣自我安慰,而后離開。</br> 片段在眼前炸開,最后如煙花落幕般徐徐收尾,溯侑手指停在藍蝶漂亮的翅膀上,半晌,才輕輕地從她眼前拿開。</br> “阿妤,怎樣都好,這件事,你別和我提。”溯侑唇瓣很涼,蜻蜓點水般落在她后頸時,總帶起一陣不經意的顫栗,他輕聲道:“我有點害怕。”</br> 許久,他扯了下嘴邊的弧度,自我剖析般坦誠道:“還控制不住有點心急。”</br> 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從來不是個大度的人,對她和松珩的事,不可能全無觸動的不在乎,可等真正親眼見過之后才明白。</br> 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從來不是能被一把火燒得理智全無的人,在感情上,往往遲鈍而笨拙,對曾經的松珩,確實有過欣賞,也有過被吸引的時候,可那都不是喜歡。</br> 相比之下,那些對他的注視,關心,縱容,卻都是真的。</br> 已經很不一樣了。</br> 慢慢來,別太貪心。</br> 溯侑就那樣不松不緊地圈著她,迎著她似懂非懂的視線,緊接著道:“妖都那邊——”</br> 薛妤頭一次在說起正事時打斷了他的話語:“知道。”</br> 她像是才想明白他先前問的問題,回答時顯得專注:“喜歡。”</br> 溯侑往下垂著的眼皮倏地往上抬,旋即,他像是察覺到什么,落在她起伏有致的腰身上的手掌暗示性地拍了拍,色氣撩人,“喜歡誰?”</br> “阿妤,你喜歡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