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任遠。
此刻正面無表情、安靜筆直地坐在沙發里,手中握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一屋子的人都笑瞇瞇的,臉上寫滿“哎呀真巧”,留足時間空間給倆人寒暄。
而陳瀟瀟卻從頭麻到腳,腦袋里絕大部分功能癱瘓短路,只剩下一絲微弱理性,提醒她要盡快應對突發情況。
可是要怎么應對?
是笑著打個招呼,跟任遠裝熟,還是呵呵笑兩聲,一臉無辜地跟大家說“這不是我朋友,我不知道他哪位”……似乎都不好。
緊要關頭,握著茶的那位抬起頭,目光穿過人群準確落到她身上,慢慢說:“早知道晚上你是跟趙總吃飯,我們就一起過來了。”
他的口氣那么熟稔那么自然,仿佛幾小時前,他倆真的在一起似的。
陳瀟瀟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覺得陌生又恍惚。
她無意識地攥著西裝領口,嬌貴的布料很快被壓出折痕。
任遠的眼睛清黑,透不出太多情緒。
他不著痕跡地繼續解釋:“我跟趙總也是好多年的朋友了。”
趙正鈞笑著點點頭,陳瀟瀟再遲鈍也回過神來。
她輕舒一口氣笑了笑,壓下某種微妙的酸澀:“原來是這樣,真巧。”
任遠沒有再接話,趙正鈞“哈哈”笑兩聲:“陳總說的沒錯,真巧。不過話說回來也是緣分,只要有緣早晚能遇上。”
或許他說的是對的。
陳瀟瀟慢吞吞想,可不是早晚都遇上了。
但看任遠低著頭慢慢品茶,仿佛這一切都跟他沒關系,忽然又覺得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緣分。
趙正鈞肥大的手掌疊在任遠手背上,愛惜地輕輕摩挲,問他:“任老師,下午的活動怎么樣?順利嗎?”
任遠微微一點頭:“非常順利。”
“我聽說國外也有很多人期待,都在等譯本呢。”
“趙總您消息不靈通了不是。”
那位公子哥年輕,顯然是個5G沖浪的達人,沒他不知道的八卦,“豈止是很多人期待,不少國家政要也都很喜歡。前段時間歐盟主席來訪,臨走前還專門去書店買了一本,據說他根本等不及英譯版,立刻讓秘書給他單獨翻譯。”
“嚯!”
此言一出包間里的人眼神驟亮。
大部分生意人沒工夫關注文化圈,畢竟兩個圈子差距太大,除非文化圈有商圈可圖的利益才會短暫接觸。
任遠來的時候,普遍只知道是個著名作家,但到底有多著名多厲害,其實大家是沒概念的。
很快他們發現,任遠不只是會寫本書那么簡單。
趙正鈞是圈里有名的投資人,有錢有資歷,對誰都帶著上位者的傲慢。
唯獨對任遠尊敬有加。
聰明人已經開始扒任遠的背景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幾個老板錯愕交換眼神。
年紀輕輕,三十不到,居然已經是國家作協委員,兼任京市作協副主席。
前途無量啊……
無論什么圈子能混到頂層的人一定有其厲害之處。
何況文化圈上通廟堂,不能小覷。
望過來的目光逐漸熾熱,任遠不咸不淡簡短應對。
經商的人都有顆七竅玲瓏心,很快意識到大作家本人興致不高。
不高就不高吧,本也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他們很快理解趙正鈞,只要別得罪這尊大佛就成。
慢慢的,包間里滋生出其他話題——又挪回創投圈炙手可熱的“陳肖”身上。
不過怪的是,這位風口上的陳總情緒也不怎么高漲,勉強維持著社交情緒,有一句沒一句陪著大家聊。
架子都夠大的。
許多人心里想。
其實陳瀟瀟表現得任遠好得多,任遠沒興趣就是沒興趣,她卻不能任性,強打著精神應酬。
某個閑話間隙,她無意對上任遠的眼睛。
恰好任遠也在看她。
兩人無言對視片刻。
陳瀟瀟臉上掛著營業的笑,圓滑得體。
任遠稱得上面無表情,在這樣的商業局里格格不入。
陳瀟瀟忽然想起六年前,那會兒總是任遠帶著她參加各種文化圈的活動,有論壇,有講座,還有作協舉辦的交流會。
她記得人們舉止優雅地聚在一起,溫和討論文學或歷史,詩歌和話劇……那會是她格格不入。
他們天生是不同世界的人,從一開始就不該綁在一起。
“任老師跟陳總關系這么好,”中云資本的李雷今晚一直在找機會跟陳瀟瀟套近乎,某個冷場瞬間,他又起頭問,“你倆是怎么認識的?”
任遠言簡意賅:“同學。”
他明顯不想多聊,李雷蹭了鼻子灰,喝了口茶掩飾尷尬。
不過說到這里趙正鈞突然反應過來,一巴掌拍腿:“哦對啊,你們都是F大的吧。”
李雷眼神一亮,接口:“可不是嗎,我記得陳總是F大畢業的高材生。”
陳瀟瀟像被扎了一下猛地抬頭。
她是F大的沒錯,但是大二就退學了,準確來說她F大肄業生。
李雷肯定不知道她中途退學,要是知道,絕對不敢尬夸。
可惜李雷自己沒意識到,繼續拍馬:“陳總可是出了名的F大校友。”
周圍幾個人跟著瞎附和,嘴里說著什么“F大”、“知名校友”之類。
這下陳瀟瀟臉皮再厚也不敢認:“李總真會開我玩笑,我念到大二就沒再讀了,就算我好意思打F大的招牌,估計學校也不愿意認領我。”
眾人猝不及防,包括李雷在內,好幾個人同時:“啊?!”
大學退學?
這年頭還有大學讀不下去的?
陳瀟瀟早已釋懷,并不在意,看著李雷笑。
對方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最后硬著頭皮結結巴巴往回圓:“呃……那不能夠……成績是一回事,能力是一回事,F大每年那么多畢業生,有幾個能擔起瀾思這么大的集團的,對吧?”
他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很有道理,就越說越自信。
其他人也都是體面人,幫著李雷圓。幾句話后這一頁自然翻篇,毫無痕跡。
陳瀟瀟家里出事的時候,無論公司還是個人,都跟中云還沒交集,因此李雷并不知內情。
他天然以為是陳瀟瀟成績差,混不下去,被學校退學的。
而知道怎么回事的趙正鈞不咸不淡地對李雷說:“也不早了,要不起菜吧。”
李雷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有人給臺階立刻下來:“沒錯沒錯,咱們邊吃邊聊,邊吃邊聊。”
他嫻熟招呼,讓服務員上涼菜。
其他人也紛紛從沙發起身,互相客套地往圓桌讓,只是余光還時不時往陳瀟瀟那邊瞥,分明被李雷一句話帶的,覺得陳瀟瀟一定是個學渣。
延伸一下,家里有錢有關系,當年怎么進的F大還不好說。
就在這時,冷不丁的,眾人背后忽然傳出一道清澈嗓音:“她在校時成績很好的。”
所有人同時回頭,發現是安靜了很久的任遠。
“她靠物競一等進的F大,入學當年還拿了國家獎學金。”
任遠頓了頓,一字一句說道,“她可不是讀不下去才退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