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久遠記憶滾滾而來,像一部電影的進度條拉回片頭。
陳瀟瀟忽然意識到,任遠很依賴各種各樣的借口。
好比大一報道那天,她一進校門就注意到帳篷下有個人在看她。
故意朝那個方向走過去,故意裝作不經意跟他對視,又故意等他小心翼翼看回來,抓他個正著:“同學,你要給我傳單嗎?”
她笑得有點壞,撩撥得對方耳朵燒起來,聽他借口說:“不是,我只是在扇風。”
說完還裝模作樣扇了兩下,遲疑問,“那你有興趣了解一下嗎?”
好比那天傍晚,她忙完報道的一系列流程,從爸媽身邊逃走跑到校門口。
那會兒所有社團都收攤了,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坐在偌大的廣場出神。
她心一下軟透了,是真的歉疚:“不好意思啊,有點事耽誤了。”
結果對方嘴硬,又找借口:“我沒有在等你,我在等快遞。”
頓了頓,“不過你想加入我們社團也可以。”
他找過好多借口。
都那么蹩腳。
這幾次卻瞞過了她。
陳瀟瀟遺憾自己沒能早點察覺。
“請2190號顧客用餐了——請2190號顧客用餐了——”
電子女聲機械重復。
“陳總是不是到你們了呀。”那幾個女生提醒。
陳瀟瀟僵直很久的身體輕微一抖,把手里的“2190”號小票塞到她們手里,丟下句“早點吃飯下午別遲到”,就匆匆離開。
這家商場有個環形中空,從底層直通頂層。
任遠站在玻璃護欄邊,手插在風衣兜里安靜注視著來往的人潮。
他的身板很挺闊,最適合穿裁剪利落的風衣或者大衣。
早年間她買過很多送他,全被他收進宿舍的衣柜,一件不肯穿出來。
現在經年不見,居然離不開這種風格了。
聽到她走過來,任遠半回頭,露出棱角分明的側顏:“到我們了?”
“是,但是……”陳瀟瀟沒有回應他投來的詫異目光,“我們去樓下人少的地方走走。”
這個點兒除了餐飲樓層,其他位置都很冷清。
兩個人沉默又漫無目的散步,不知不覺走到四層的書店。
店門口擺著大大的人形立牌,正在宣傳他最新完結的小說。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注意到每走出來幾個人,就有一個抱著那本書。
“很火呢。”陳瀟瀟感嘆。
在短視頻橫行的年代,僅憑文字能達到這種熱度,任遠絕無僅有。
怪不得能輕易左右福山資本的選擇。
任遠問:“你買過我的書嗎?”
“你還好意思提?”陳瀟瀟回頭看他,“飛機上說好送我一本,到現在也不肯給。”
任遠聞言氣息浮動,張嘴不知是想反駁還是吵嘴,最后大約沒找到立場,郁悶又把嘴閉上。
陳瀟瀟低頭一笑。
走進書店,感應器清脆“叮咚”,機械說著“歡迎光臨”。
陳瀟瀟從摞成山高的小說堆里拿起一本,在手里掂了掂:“這是唯一一本,我沒太讀懂的書。”
任遠微微挑眉,而后明白她早已看過:“哪里不懂?”
陳瀟瀟早在預售的開放時就搶訂了一本,很快收到了貨。
這本書文字不長,她那天剛好清閑,窩在辦公室里花幾個小時讀完。
故事像一則寓言,很有趣,講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偶然聽大人聊天時說,原來每個人生下來時,天上都會掉下來一顆星星,藏在世界某個角落。
星星非常強大,如果有人找到對應的那一顆,就能無所不能,十分幸福。
小男孩聽到后非常心動,從那天開始,一門心思去找屬于他的星星。
他到處找,到處問,找了好多地方花了好長時間,找到頭發胡子都白了,也一直沒能找到那顆所謂的星星……
“他一直在尋找,卻既不知道尋找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尋找,別人讓他放棄他又不肯……”
結局是開放式的。
陳瀟瀟把書放回原處,忍不住問作者,“也不知道最后他究竟有沒有找到。”
任遠望著他的書,眼神卻很空:“寫的時候我也沒有答案。”
“現在呢?”
“現在?”
他收回目光,落到對面人身上。
“我曾經寫過兩個結局,第一個,直到暮年,小男孩也沒能找到他的星星。某個夜晚,他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在繁華的街道,眼前是來往不息的車流。他終于累了,倒下,臨終前眼睛里全是明亮的車燈。那些車燈經他身邊,然后疾馳遠去,就像一顆顆星星,在他面前劃過……”
陳瀟瀟眼眶發酸,低聲:“有點難過。”
“是嗎?”任遠指尖撫過書封面的手繪男孩,“我卻覺得這是最溫柔的一版結局。”
“但你還是選了第二版。”
“不,現在的不是第二版,真正的第二版是——有一天小男孩終于找到了星星。”
陳瀟瀟“咦”一聲,眼睛滾圓:“這么好的結局,為什么換了?”
“因為……我不會寫,我不知道小男孩找到星星后要對它說什么,他們又會做些什么。聽著很可笑吧,我寫了那么漫長的尋找,對于找到之后的事,想象力居然如此匱乏……”
他頓了頓,似乎終于下定某個決心,聲音變得堅實:“就像我也曾想過無數遍,如果有一天再見到你,該對你說什么。”
陳瀟瀟側對著他,耳邊長發落下,卻依然無法阻隔他的視線。
她手壓著一摞書,那些文字像有生命一般,鉆過層層書頁,沁入她的皮膚,隨著血液流動在身體里瘋狂肆虐。
“我想我會質問你,為什么那天吵了一架后你直接刪了我的微信,人間蒸發?你沒去學校報道,也沒給學校交代,后來系里的老師有的說你出國,有的說你退學……你到底去了哪里?還有你憑什么不打一聲招呼就一走了之,難道你想不到我會難過,會找你,找不到然后更加痛苦?六年,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再傻也知道你在刻意躲著我。為什么要躲我,是不是因為你身邊有新……”
他突兀地停住,問不下去。
環繞在他們身邊的,全然是六年積淀的生澀空氣。
良久,陳瀟瀟怔怔說:“但這些你都沒問。”
任遠眼底情緒驚濤駭浪般激烈,偏偏什么都說不出口。
陳瀟瀟心率加快,不安問:“你是不是知道了?”
也不奇怪。
她家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有心順著瀾思搜索,總能知道始末。
國內風頭正盛的科技集團,一夕之間驚天巨變。
董事長夫婦死于車禍,百億補貼資金下落不明。
核心團隊光速被人挖走,審計入駐發現公司資不抵債。
財務造假、科技騙局……種種帽子接踵而至,瀾思的前身陷入前所未有的丑聞。
而她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繼承了父母的股權,孤身一人面對狂風驟雨。
那年她剛十九歲。
任遠指尖抽搐一下。
一個多月前,他面對搜索引擎給出的資料,指尖也是這樣酸痛,握著鼠標用力關閉頁面,似乎關掉了頁面,就能把陳瀟瀟慘痛的過去抹殺。
9月8日……那年9月8日……
他一輩子忘不了那天,海市下了一夜暴雨。
第二天城市如汪洋,她如掉入汪洋的針,潮水退去,無影無蹤。
時隔六年,他終于得知,陳瀟瀟的父母就是那天去世的,死于臺風天的車禍。
她承受父母雙亡之痛時,他卻在生悶氣,惱怒這次吵架,她一直沒來主動求和……
面前的書一本一本,如大山般壓得人喘不動氣。
任遠閉上眼睛。
“瀟瀟……我很抱歉……”
經年沒能叫出這個名字,居然有幾分陌生感。
可明明,日日夜夜在心里叫了無數遍。
陳瀟瀟嘴角恍惚勾了一下:“據說人腦有規避痛苦的機制,好多年我都想不起這些事,偶爾想到心臟會很痛。”
呼吸凝固,一瞬間感官相通。
他似乎體會到了她描述的感覺。
“但剛剛不怎么難受,可能真的已經過去了吧。”陳瀟瀟輕舒一口氣,望著他笑,“你的道歉沒有道理,當年確實是我不告而別。”
那次吵架對從小順風順水長大的她來說,還是產生了不小的刺激。
可還沒等她消化完,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
一夜之間世界天翻地覆,她狼狽掙扎在各種負面事件當中,唯一的念頭是不能讓最在意的人看到自己和家人臭名昭著、名聲狼藉,她是那么驕傲。
而等一切回到正軌,已經是三四年后的事了。
比起在一起,她更習慣躲在世界一角,安靜看著他發光。
以后也都這樣。
她默認這個結局。
任遠手無意識攥成拳,明明指甲修剪得很短,卻依然刺入掌心,慢慢問:“那現在呢,你愿不愿意重新接受我,做為你的……男朋友?”
他樣子是鎮定的,可惜僵硬的身板暴露了他的緊張。
陳瀟瀟手壓在書山上,支撐身體大部分重量,耳膜一下一下,傳達心臟劇烈的跳動聲。
他在求和。
大學那會兒他們常常吵架,吵了多少次,和好就有多少次。
不過每次都是她先低頭,她不聯系他,他也不理她,永遠端著文化人莫名其妙的清高架子。
次數多了她忍不住抱怨:“下次吵架你可不可以先來哄我,你看看別人家的男朋友都會哄女朋友。”
但任遠總說:“明明是你無理取鬧,為什么還要我哄你?”
……
現在他也會主動求和了嗎?
她的恍惚拖延了一小段時間。
任遠沉不住氣地給雙方找臺階:“是我問的突然,你不用現在回答,或者你可以先把我當普通朋友相處……”
顯然朋友的關系讓他痛苦,頓了頓,卻不得不勉強自己把話說完整,“等考慮清楚再給我答案。”
陳瀟瀟回神,不需要思考就拿定了主意。
只是還沒來得及措辭,背后突然——
“那個人有點眼熟,是任遠嗎?”
“不是吧,他怎么會在這里。”
“等等……”
“我的天哪真的是他!”
“誰?誰?”
“任遠!是任遠啊!”
一開始是小聲的議論,很快事態擴散,吸引了書店里絕大部分人的注意,
幾十道目光陸陸續續凝聚過來,毫無意外的有人大聲——
“媽呀!任老師!”
這一聲刺激極強,大家眼神一亮。
“任老師,可以請您幫忙簽個名嗎?”
一個剛結完賬的小姑娘跑過來手忙腳亂拆封,羞澀地撥開書的扉頁。
任遠別過頭:“我沒帶筆。”
“我這里有!”店員驚喜地發現眼下最火的作者居然出現在自家店里,高舉馬克筆一路小跑,“讓一讓,麻煩讓一讓讓我過去。”
如此沒有理由再拒絕。
任遠低垂眼眸幫她簽了名。
但這個口子一開,人們紛紛圍過來。
“抱歉,我現在……”他心不在焉開口。
可惜——
“任老師也幫我簽一個好不好。”
“幫我簽一個吧,我喜歡您好久了。”
“簽售會都約不到。”
“任老師最帥了。”
“……”
周圍的眼神熱烈癡迷,陳瀟瀟不由自主笑了。
以前她也時常這樣看著他,仰慕他才華橫溢,貪戀他俊逸出塵,更沉溺于他看回來的溫柔眼神。
任遠錯開所有目光,于人群中準確到陳瀟瀟的眼睛。
“你先忙,”陳瀟瀟搶在他開口前指指書店正門,“我去外面等你。”
她走出書店,又回頭。
許多次她忙于公司雜事,丟下他離開……原來是這種感覺。
微酸。
她漫無目的在商場里游蕩,手機突然響鈴,是郭舒平打來的。
“什么?荷蘭?……讓她稍等二十分鐘,我馬上回來。”
折返回書店的路上,又巧合地遇到那幾個姑娘。
陳瀟瀟問:“你們誰有任遠的聯系方式嗎?”
為首的姑娘點亮手機:“我有他經紀人的微信行嗎?”
“也行,請他幫我轉述:我有些事,先回公司了。”
小姑娘低頭認真打字。
陳瀟瀟猶豫一秒,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說,“還有一句:晚上我沒安排,如果有空,早點來辦公室,有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