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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荊璨離開得匆忙,他沒等到賀平意的解釋,也來不及跟他道別,只在回京的路上給賀平意發(fā)了一條消息,告訴他自己家里有事,要跟爸爸回北京幾天。
    賀平意很快回了消息過來,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
    荊璨沒有撒謊,將要給親生母親掃墓的事情如實說了。
    賀平意回了個抱抱的表情,又說:“那,下周的模考,你還能參加嗎?”
    荊璨算了算時間,回道:“不參加了。”
    荊璨和荊在行到家時,屋里是空蕩蕩的。
    “你媽媽陪小惟去外地寫生了,這兩天我給你做飯,湊合點吃吧。”
    荊在行的廚藝其實不差,從前他自己帶著荊璨,什么能力都鍛煉出來了一些。比如,他的拿手菜是醬香雞翅,因為小時候的荊璨最愛吃,這道菜就連宋憶南都要連連稱贊,說自己的做的比不上荊在行。
    “對了,今年你去訂花吧。”
    荊璨點點頭,說好。
    說起來,荊璨對自己的母親真的沒有印象,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才一歲,還沒來得及留存下任何關(guān)于她的記憶。荊在行倒是給荊璨講過一些母親的事,比如她喜歡最大束的花,喜歡白玫瑰,喜歡春天到草地上去野餐,而荊在行告訴他最多的,便是他的母親對于數(shù)學(xué)有著近乎癡迷的熱愛。
    也是因為她,荊璨的確遺傳到了非凡的智商。他至今都記得小時候在老師辦公室,他輕松解出高年級的數(shù)學(xué)題時,荊在行的表情是多么的驚喜,那是他第一次在荊在行的臉上看到那么外露的表情。在那時他便知道,自己被人稱贊的聰明能夠讓嚴(yán)肅的父親變得不一樣,所以他對荊在行的培養(yǎng)照單全收,比任何人都努力。而一開始他在學(xué)習(xí)數(shù)學(xué)上也沒有遇到什么困難,他從沒體會過別人那種怎么都做不出題的痛苦,參加任何比賽都能拿到第一名。所有人都說他是個天才,都說他日后一定大有可為,他便在那時真的以為自己未來一定會有所成就。
    荊璨離開徽河后,不知道為什么,賀平意一直心神不寧的。他在房間里悶了半天,壓著一直跳個不停的左眼皮,決定要自己趁著這個假期把狗屋搭好。
    凡事不能拖。夜長夢多,太容易出事。
    他跑了趟市場,買了些可以用的木材,回家以后還特意找了賀立幫忙。這種和兒子一起做手工的日子暌違已久,賀立的興致很高,把自己那點鋸木頭的經(jīng)驗都拿了出來。
    “你這樣不行,把木板放椅子上,拿腳踩著。”
    賀平意照著賀立的指示做:“這樣?”
    “對。”賀立瞧著賀平意很快就有模有樣,笑呵呵地說,“你這小子,學(xué)什么都快。誒?我還沒問你做狗窩干嗎?”
    賀平意動作沒停,說:“給同學(xué)做。”
    賀立愣了愣:“給同學(xué)做狗窩?”
    賀平意對自己爸爸這理解能力十分無奈:“同學(xué)的狗……”???.BIQUGE.biz
    “哦,哈哈哈哈,我說呢。”
    兩個人忙活完,賀立站在一邊,給自己點了根煙,看著賀平意往屋頂上寫字。
    “新年的家,”賀立把那幾個字念了一遍,“小狗叫‘新年’啊?”
    “嗯,”賀平意鼓著腮幫子,對著那幾個字吹了幾口氣,回頭問賀立,“好聽吧?”
    賀立吸了口煙,說:“不錯。”
    瞧見賀平意一直蹲在那不動,賀立叫了賀平意一聲,問他:“想什么呢?”
    賀平意看著那四字,笑了笑:“想抽根煙。”
    “你敢?”賀立一瞪眼,問他,“你不會偷著抽煙了吧?”
    “沒有,逗您呢。”
    “沒有就好,年紀(jì)輕輕的不許抽煙,對身體不好。”
    大人總是這樣,明知不好,自己卻還在做,還要告誡小孩不要這么做。
    賀立走了兩步,拉著賀平意的胳膊把他拽起來:“別蹲著了,等會兒腳麻了,走,這漆得好一會兒才干呢,跟我去那邊溜達(dá)一圈。”
    一聽這話,賀平意就知道賀立這是要給他上課。果然,沒走幾步,賀立就問他:“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嗯。”賀平意也沒瞞著,直說,“是,不過我沒事,你們真別瞎操心。”
    賀立沒說話,不作聲地把剩下的一截?zé)煶橥辏舻嚼澳霚缌恕?br/>     正是午后,院子里不少人都趁著暖和帶小孩子出來玩。健身器材那就聚了好幾個小孩子,有說有笑地玩著蹺蹺板。
    賀平意看著那邊的蹺蹺板愣神,賀立揚了揚腦袋,道:“帶你玩會兒?”
    “呵,”賀平意笑了一聲,“您在這哄小孩呢?”
    賀立也跟著笑起來,笑完,才說:“我倒希望你們一直是小孩兒。你們小的時候,也老玩這個。你哥比你大,比你沉,老把你撂在上頭不讓你下來,你氣哭好幾回。”
    “是嗎?我這么慫呢?我都不記得了。”
    “你那會兒才多大點啊,”賀立的視線轉(zhuǎn)了個圈,然后對著被明媚陽光和歡聲笑語充斥的院子,長長地舒了口氣,“以前還想,這要是把你們這倆小子養(yǎng)大可真不容易。是不容易啊,倒是養(yǎng)大了,結(jié)果養(yǎng)著養(yǎng)著……丟了一個。”
    干枯爆皮的手揉上了眼眶,用力搓了兩把。
    “爸。”賀平意拍了拍賀立的肩,“別這么說。”
    這種自責(zé)的心情賀平意再熟悉不過了,他想過好多次“如果”,可惜誰都不會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
    “嗨,我知道,說什么都沒用了,我就是想告訴你啊,別再想不開,你要是心里有什么難受的事,不敢跟你媽說,跟我說說,我比你媽看得開,要是連我也不想說,你跟文醫(yī)生說說,她前一陣子還問起你怎么樣了。”
    賀平意這回插著兜笑了:“我也看得開啊,您忘了,文醫(yī)生都說我是她見過恢復(fù)得最快的病人。”
    “得了吧你,”賀立深深地望了一眼,“你那哪是恢復(fù)快啊,你那是把自己逼得沒法了。”
    被戳穿了,賀平意也不說話,就扯了扯嘴角。
    父子倆離開前,賀平意回頭,看向大門的方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回這個頭,他也不明白,怎么那么長時間過去了,他都覺得自己在慢慢放下了,卻還是會期待著在大門口看到那個拖著行李箱,叫他“平意”的人。
    三天后,荊在行載著荊璨驅(qū)車到了墓地,荊璨跟在荊在行身后,緩步走向母親休息的地方。
    墓地格外寧靜,兩人的腳步聲錯落而至。
    荊璨把手里抱著的那簇花放到墓碑前,荊在行則站在一旁格外專注地注視著那塊墓碑。
    “荊璨,我一直以為,你是和你母親很像的。”
    荊在行說著,從兜里摸出一根煙,但只是捏在指尖,沒有點燃。荊璨垂著眼,視線落在墓碑上。
    “她在去世之前說,有兩件事是十分遺憾的,一是不能看你長大,二是她所研究的數(shù)學(xué)問題沒能找到一個完美的答案。我一直以為,你是像她一樣,既有天賦,又熱愛數(shù)學(xué)。可現(xiàn)在我對我的判斷有所懷疑……”
    荊在行微微擰起了眉,像從前那樣,眼底有淡淡的責(zé)備。
    “所以,你能不能當(dāng)著你母親的面,告訴我,你還想不想在數(shù)學(xué)這條路上走下去?”
    荊璨聽著這話,酸澀的感覺就已經(jīng)在眼眶里不住地沖撞。
    沉默了很久,他輕聲說:“想。”
    他怎么會不想呢。雖然他是被荊在行推著走上了這條路,可這一路走來,解答出每一個問題的喜悅,他都能清晰地記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數(shù)學(xué),走在路上時想的是公式,吃飯時想的是有沒有更好的解答方法。那段時間,他的自信和成就感都是數(shù)學(xué)給的,他甚至覺得他就是為了數(shù)學(xué)而生的,那是他的王國。
    沒人能明白數(shù)學(xué)對他而言的意義,就像沒人能明白,賀平意對他的意義。
    他也從沒想過要停下來,可他在這條路上走著走著,四周忽然變了……
    荊璨咬了咬唇,不想讓自己陷入痛苦的思緒。
    “既然想,為什么要停下來?”荊在行又說了一遍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我不希望你浪費時間。”
    荊璨不想在荊在行面前哭出來,也不想在自己母親面前哭出來。所以他始終低垂著臉,壓抑著心頭涌動的情緒。
    “憶南勸我不要給你太大壓力,所以我今天才跟你談話。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沒打算放棄,就從今天開始,打起精神來,回學(xué)校,繼續(xù)讀書。如果你決定放棄的話,也在今天告訴我,我以后再不會說你什么。”
    荊在行最后的這句話狠狠扎痛了荊璨的心,他忽然想起一部電影里,一個男人在墻上寫下了“IQUIT”。
    “我沒有想要放棄。”荊璨說話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唇竟然在抖,他攥了攥拳,說,“我只是需要時間。”
    “時間?”荊在行似乎也壓抑了很久,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想對荊璨大吼大叫,但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何荊璨會這樣自暴自棄,“現(xiàn)在正是你思維最敏捷的時間!”
    思維最敏捷的時間。
    荊璨在心里一遍遍念著這幾個字,隨后便感覺到了腦袋里傳來的劇烈疼痛。他很想抱著頭蹲下,可他早就習(xí)慣了掩飾自己的異常,此刻便也只是麻木地站著,聽著荊在行的訓(xùn)斥。
    “我沒有要求你現(xiàn)在就要有什么成就,可你不能這樣中斷學(xué)業(yè)。如果是因為和同學(xué)相處不好,那我可以去陪你讀書,教你怎么為人處事,如果是因為遇到了瓶頸,那你就想辦法去攻破,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問題你應(yīng)該做的都是去解決,而不是躲在這里,在一個高中浪費時間。”
    在荊在行看來,一切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學(xué)校不好可以換,研究做不好就繼續(xù)努力,可荊璨什么都不說,當(dāng)初就只擅作主張地拖著行李回來,告訴他們,他要休學(xué)。
    這讓他實在不能接受。
    荊璨某些方面和他的母親很像,可很多地方,荊在行又想不清楚他這是像誰。在他的記憶里,荊璨的母親是非常開朗、熱情的,她會在解決一個棘手的數(shù)學(xué)問題時邀請他喝酒慶祝,會向他講述數(shù)學(xué)的世界有多么美妙,她從來不畏懼任何困難和難題。可很明顯,這一點上,荊璨和她差得太遠(yuǎn)了。
    “失望”兩個字仿佛被刻在了荊在行的臉上。荊璨甚至不敢直視他,因為每每看到他的雙眼,荊璨都能在他的眼里看到一個沒用的自己。
    “爸,”安靜的環(huán)境下,荊璨忍著劇烈的頭痛,開口祈求,“您讓我想想,好嗎?”
    手里的那根煙捏得夠久了,荊在行又沉默地看了荊璨一會兒,終于抬手,用打火機點燃了那支煙。
    荊璨從墓園回來以后就進(jìn)了屋,晚飯他沒出來,荊在行也沒來叫他。荊璨一個人躺在床上,直到外面太陽已經(jīng)又要升起來,他也還是沒睡著覺。
    他坐到書桌前,旋開臺燈上的按鈕,從抽屜里翻出了自己小時候的筆記。
    小時候?qū)懽郑傁矚g把能拉長的筆畫拉長,顯得瀟灑、自由。從這些筆記里,荊璨還能看到從前那個還有自信的自己。
    窗戶外面有人在叫他,荊璨認(rèn)得這聲音,他不敢到窗戶前去,他害怕面對許何謂。可這次許何謂卻好像認(rèn)定了什么一樣,荊璨不去理他,他便一聲聲地,一直呼喊他。
    第二天,宋憶南來叫荊璨起床,發(fā)現(xiàn)荊璨正抱著腿,坐在凳子上。
    “小璨?”
    宋憶南被他灰白的臉色嚇了一跳,在看到他紅紅的眼睛時,更是一下子慌了神。
    “小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宋憶南蹲在荊璨旁邊,晃著他的手臂,問他。她摸了摸荊璨的額頭,確認(rèn)他并沒有發(fā)燒,稍微松了口氣。可荊璨一直不給她反應(yīng),宋憶南便越來越急,不住地晃著荊璨的身子,一遍遍詢問。
    “我…頭痛。”荊璨的呼吸變得急促,像是氧氣供給不足。
    荊璨這樣子實在讓人害怕,宋憶南一時有些慌張,忙說:“那你去休息一會兒好不好?你一夜沒睡嗎?”
    宋憶南知道前一天荊在行帶荊璨去了墓地,往年的這天,宋憶南都不會打擾他們,所以昨天她也并沒有見到荊璨。如今看到荊璨這個樣子,便知道荊在行一定在昨天對荊璨說了什么
    她扶著荊璨起身,感覺到手臂上壓著的重量很重。荊璨朝床鋪走了兩步,忽然不知道怎么,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小璨!”宋憶南忙拉住他的肩膀,她想把荊璨扶起來,一抬眼,卻看見荊璨死死盯著床頭。
    宋憶南順著荊璨的視線看過去,那里除了一個臺燈,一個鬧鐘之外,什么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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