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平意走出放映廳時,天已經蒙蒙亮。手機里有很多未接來電,都是陸秋和賀立的。賀平意灌了半瓶冷水下去,給陸秋回了個電話。
陸秋的聲音明顯帶著哽咽,她很緊張地問賀平意到底怎么了。賀平意忽然有些體力不支,坐到椅子上,揉了揉腦袋:“媽,真沒事,我在音像店呢。”
“你大半夜的跑出去,怎么會沒事?平意,算媽求你了,有什么事你別自己憋著,我怕你……我怕你像之前那樣……”
賀平意知道陸秋這是想多了,但經歷過以前種種,他非常理解陸秋的戰戰兢兢,便開口解釋說:“不會,媽,你放心,我現在心理狀態一點問題都沒有。是……我朋友最近有點不開心。”
陸秋將信將疑,但也沒再追問什么,只叮囑他趕快休息一會兒。掛了電話,賀平意擺弄著手機,翻出一個聯系人。他又坐了一會兒,才行動緩慢般起了身。
“嘿。”
他朝外走,浩哥卻開口把他叫住。
“你干嘛去?失魂落魄的,你還想騎車?”浩哥拎起摩托車鑰匙,說,“我送你回去。”
賀平意推著門搖了搖頭:“不用,我先打個電話,等會再走。”
等會兒他還要去接荊璨上學。
“哎,成吧,”浩哥說,“那等會兒我騎摩托護送你,就當兜個風了。”
浩哥這操心他交通安全的毛病改不了,賀平意這會兒也沒力氣拒絕,便點了點頭。他出了門,坐到臺階上,終于摁下了撥通鍵。
這個時刻,對方無人接聽,通話被轉接到語音信箱。
“文醫生,我是賀平意。”
狗屋的樣子,荊璨改了三版,最后確定了一個三角形頂的形狀,有點像小時候第一次畫的那種小房子。
“不刷漆了吧?我怕漆有味道。”荊璨在畫稿上寫了四個字,亮給賀平意看,“寫幾個不同顏色的字,行嗎?”
賀平意笑笑,沒有異議:“好啊。”
他們打算下次放假的時候把狗屋做了,卻沒想到這次假期前的月考,賀平意的成績下滑了一大截。荊璨在便利店結賬時得知了賀平意的成績,非常錯愕。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明明最近他們一起學習的時候,賀平意也很認真,按照荊璨對賀平意的了解,他的成績應該繼續提升才對啊。
“考試的時候太困了,考英語的時候睡著了。”
荊璨湊近了去看賀平意的眼睛,那下面確實有大大的黑眼圈。
“那這次月假,先不做狗屋了吧,”荊璨看得心疼,“你到時候補補覺吧。”
賀平意沉默兩秒,將剛結完賬的面包拿在手里。
“啊,等我一下,”荊璨想起來,“我幫周哲帶個咖啡。”
荊璨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貨架的轉角,賀平意就愣愣地站在原地,朝那個方向一直看著。
長時間缺乏睡眠使得他的神經反應變得遲鈍,他無意識地用一只手捏著面包的包裝袋,發出“嘶啦”的響聲。沒過多久,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蹭他的腿,賀平意低頭,看到是一只大金毛。
不知道包裝袋的聲音吸引了它,大金毛一直仰著頭,盯著賀平意手里的面包,口水都快要流下來了。
賀平意看得有趣,伸手摸了摸金毛的腦袋:“你想吃面包?”
“大熊!”金毛的主人是個姑娘,她晃了晃牽引繩,小聲訓斥,“不許蹭人家。”
金毛像是聽懂了,哼唧了一聲,臉上委屈得不行。
“沒事。”賀平意又摸了摸金毛,金毛這才心滿意足,轉身走了。
賀平意呼了口氣,不知道想到什么,臉上的笑意又淡了下去。他抬頭,想看看荊璨回沒回來,卻猝不及防撞上一束視線。
“買好了?”
賀平意反應遲鈍,剛開始都沒發覺有什么不對。等看清了那雙眼睛中夾雜的錯愕、不解,他的心才驀地一沉。
“你……”荊璨攥著咖啡,朝前走了兩步,才仰頭看他,“你不是對狗毛過敏嗎?”
撒一個謊總要用千百個謊來圓。賀平意總算是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荊璨的語氣依舊是小心翼翼的,沒有質問,更沒有咄咄逼人。可就是這樣輕聲的詢問,讓賀平意更加難以面對。
他錯開了眼,目光便又落到那只大金毛的身上。大金毛乖巧地坐在主人旁邊看著他,像是看出來這邊氣氛不對似的,也不像方才那么活躍了。
狗都通人性的。
荊璨被賀平意明顯的躲避弄得一愣,有些不太明白,怎么他們兩人之間忽然會出現這種情景。
“您好,十二塊,請問怎么支付。”
后面已經又來了顧客等著結賬,售貨員見面前的兩個男生一個比一個沉默,忍不住開口提醒。荊璨很快轉過頭,說了聲抱歉,把錢付了。
他拿著咖啡轉身往外走,賀平意在他經過自己身側的時候抬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荊璨停頓了一下,內心掙扎片刻,還是沒有掙脫賀平意那只并沒有使多大力氣的手。
兩個人并肩往學校走,好長一段路,誰都沒說話。荊璨沒想到他們的第一次吵架會是這種情景,他期待著賀平意主動對他解釋什么,但偏偏身邊的人卻什么都不說,除了過馬路的時候會拉住他的胳膊,要他停下來等車,就再沒有什么別的舉動。一直到快到了校門口,荊璨在一個人比較少的街角停下來,看向賀平意。
賀平意也在回視他。荊璨覺得賀平意眼底的情緒很復雜,但他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便忍著心里的酸脹感,問出了憋了一路的問題:“你是不是不喜歡新年?”
金毛是很帥沒錯,可是新年也很可愛啊,如果賀平意是嫌新年臟,他可以給新年洗澡……
賀平意看上去有些苦惱,還有些手足無措。他盯著荊璨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后用空著的那只手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脖子,長呼了一口氣。
“沒有。”
這樣簡單的兩個字使得荊璨有點委屈,他撇開頭,沒再說話。
賀平意當然知道自己這樣的回答有多糟糕,可他如今想不到任何一個理由能把撒的謊說圓,也舍不得讓荊璨難過,憋得他不住地呼氣。
兩個人面對面沉默,身邊不住有回校的學生經過,留下很多束探尋的視線。不知站了多久,最后還是荊璨先說:“快上課了。”M.
他轉身要走,賀平意卻一把拉住他,將他拖到一旁更窄的巷子里。巷子里沒有人,荊璨被賀平意抵在墻上,一個吻不由分說地蓋了下來。
親了一會兒,賀平意離開他的唇,用大拇指不住地摩挲著荊璨的臉。
荊璨的脾氣是真的好,就算是這種情況下,也還是閉著眼睛,任由賀平意吻他。
“對不起。別亂猜好不好?”賀平意說,“我們這次月假把新年的狗屋做好,做好以后我再跟你解釋。”
荊璨的唇角還是往下耷拉著的,他不喜歡這種要去猜測賀平意想法的感覺,但賀平意這樣說,他也不想繼續鬧下去。
“嗯。”他點了點頭。
荊璨在心里已經認定了賀平意就是不喜歡新年,那天晚上再見到新年的時候,憋了一天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了出來。他一把將新年抱在懷里,坐到路邊的馬路牙子上。
狗似乎也對人類的喜惡非常敏感,荊璨在這時才忽然想到,新年其實很少會在賀平意在的時候出來,經常是賀平意走了,荊璨才會聽到新年在外面叫。
一人一狗可憐巴巴地對視,荊璨低頭,摸摸新年的腦袋:“沒關系,他不喜歡你,我喜歡你。”
那天以后,兩個人都默契地沒再提新年的事。荊璨多少有點賭氣的意思,有一天晚上正做著題,聽到新年的叫聲之后,他也不跟賀平意說話,自顧自拿著狗糧走出屋子。賀平意在兩分鐘之后跟了出來,聽到由遠至近的腳步聲,荊璨心里稍微好受了一點。
賀平意出來以后就蹲在了荊璨的身邊,一直沒說話。荊璨看著新年乖乖吃飯的樣子,還是忍不住說:“新年真的挺乖的。”
賀平意低低地應了一聲:“嗯,我知道。”
荊璨真的希望賀平意能摸摸新年,就像他在便利店摸那只大金毛一樣,眼里帶著喜愛、縱容。新年是陪伴了他這么久的伙伴,是第一個他大著膽子親近的小動物。他想,只要賀平意能摸摸新年,接受新年,他就不追究賀平意之前為什么撒謊了。
可是他等了半天,等到的卻只是賀平意落在自己腦袋上的手。
那只手很溫柔地在他的頭揉了兩把,一如往常。荊璨聽到賀平意說:“讓新年吃,我們回去吧。”
終于到了放假的周末,荊璨醒來后看了看時間,發現才七點鐘,便躺在床上沒起。賀平意在放假的時候會起得稍晚一些,如果沒什么要緊的事,一般都要九、十點才過來。荊璨閉上眼,剛想著要再睡一會兒,卻忽然聽到家里的門被打開的聲音。他有些驚訝,再加上這段時間兩人之間怎么都不對的氣氛讓他今天的心情變得頗為急切,荊璨沒顧得上出聲,徑直往下跑。
可光著腳跑到了樓梯口,卻發現門口站著的,并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
荊在行的視線在荊璨的身上掃了一圈,淡淡開口:“怎么不穿鞋子。”
荊璨不大自然地動了動腳,說:“忘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該來的總是躲不過的。
回屋里穿上拖鞋,換了一身衣服,荊璨重新走下樓。荊在行已經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坐在沙發上。另一個沙發前同樣擺了一杯熱水,顯然,那是給荊璨留的位置。
荊璨走過去,端端正正地坐好,等著荊在行開口。
“之前小惟的事情,我不跟你追究,但不許再有下次。他還小,你不能總是分散他的注意力。”
這就是荊璨永遠無法認同荊在行的地方,小時候也是,荊在行的邏輯永遠都是,你還小,所以需要我來告訴你該干什么,我來幫你規劃人生。可是荊璨不明白,難道每個人真的從出生起,就已經被規定了未來的樣子嗎?
“我只是覺得,其實畫畫,也是需要好好體會生活的。”荊璨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陳述,“如果一直學習技巧,放棄所有玩樂的時間,畫里也會缺少情感。”
在他說完這話之后,荊在行很久都沒說話。
“那么,數學呢?”荊在行的面上沒什么表情,唯有不住抬起又落下的手指,顯示著他真的在思考。
荊璨的目光就隨著那根手指顫動,晃神間,他聽到荊在行問:“數學……也需要體會生活嗎?”
荊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他緊緊咬著唇,盡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思考的能力,他不得不通過不停地辨認視野中出現的物品來占據思維,饒是這樣,腦海里的一切還是變得有些動蕩。
他不說話,荊在行也沒有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坐在那里安靜地喝完一杯水后,荊在行才又問:“還記得下周三是什么日子嗎?”
“記得,”荊璨垂著眼睛,說。
是他親生母親的忌日。他怎么能忘?
“我今天是來接你回去的,下周我們一起去給你母親掃墓。”
“現在嗎?”荊璨還在等賀平意,他看了看門口,有些急地說,“不是下周三嗎,還有幾天,我會提前一天回去。”
荊在行聽了這話,皺起了眉。
“你差這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