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河市連著下了兩場雨,將夏天的溫度稍微洗刷掉了一些。因為有些著涼,賀平意的媽媽打了四天點滴,趕上賀爸爸出差,賀平意就請了四天假陪床。再到學校,桌上的那一摞試卷、習題讓他懷疑是不是下個月就要高考了。
看到他頭疼的樣子,王小偉從一摞試卷里給他扒拉出六、七張,說:“先做這些,這是這兩天要講的。”
賀平意盯著卷子上的字看了幾眼,納悶:“咱們不是沒講完課呢嗎?怎么會有這么多題要做?”
“對啊,沒講完啊,”王小偉寫完一個“證”字,拿筆桿在一張卷子的卷頭位置敲了兩下,“這就是課、后、習、題、啊。”
上課鈴響了,賀平意擰著眉倒吸了一口氣,把卷子折成一疊,暫且塞到了抽屜里。語文老師抱著課本走進了教室,王小偉寫好了最后一個公式,翻了翻背面還空白著的四道大題,終于忍不住小聲抱怨:“口口聲聲說什么素質教育,屁嘞……”
白天老師講課時,賀平意只能在晚上最后一節自由自習的時候拼命。但問題是……
賀平意看著卷子上那個幾何圖形,扔了筆。
問題是,他也不會做啊。
“唉。”賀平意嘆了一口氣,有點不想寫了。但他自知自己未來沒有什么不勞而獲、一夜暴富的機會,現在也只能認命地把自己扔掉的筆再撿起來。
“不走啊?”
“你先走吧。”賀平意看了看表,心里琢磨著把數學卷子看了以后,怎么也得把物理習題看看,那套題那么難,不做的話等老師講解時他怕是會半個字都聽不懂。
教室里的人一個個走掉,賀平意完成任務時已經快要到十一點半,他揉了揉酸疼肩,站起來,打著哈欠關了燈。
這個時間,學校里已經幾乎沒有了人,連宿舍樓里都已經進入了熄燈前最后一段短暫的喧鬧。賀平意鎖了門,朝欄桿外看了一眼。幾盞路燈還亮著,不至于讓視野里只剩黑暗。
賀平意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安靜的校園,平日里,他總是趕著不遲到的邊緣線匆匆地來,再隨著大批離開校園的高考候選人匆匆地走,鈴聲、講課聲、背書聲、討論聲、翻卷子聲,校園里最不缺的就是聲音。賀平意停下來,朝欄桿那邊靠了靠,將手臂伸直了搭在欄桿上往下望。視野下方鉆出一個人影,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戴著厚厚的眼鏡。
賀平意愣了愣。
荊璨嗎?
他又稍稍探出脖子,仔細瞧了一眼。確認了那是荊璨之后,賀平意便將手臂曲起,趴到欄桿上,看他到底在干嘛。
而樓下,荊璨小跑著前進,在一個排水渠的位置朝側邊伸出一條腿,擺出一個汽車甩尾的姿勢,在地上劃出了一個弧線,轉了彎。
賀平意把下巴從胳膊上抬起來,看到荊璨又跑了兩步,然后停下來,回過頭去看自己剛剛跑過的路。
“喂。”
賀平意突然開口,樓下的荊璨被嚇得打了個哆嗦,猛地仰頭看過來。
見他一副慌亂的表情,賀平意維持著笑,問:“聽說你用排水渠過彎,真的假的啊?”
像是在建立某種默契,長久的時間內,荊璨都安靜地保持著仰望他的姿勢。賀平意彎了彎腰,身子朝后躬去,又趴下來,將下巴埋在了胳膊上,看著荊璨。
“啊?”荊璨的回應很標準,還配上了一副有些懵懂的表情。
“我們來一圈?”賀平意說了這么一句,然后笑著轉身,下了樓。
“怎么還沒走?”見荊璨朝自己看過來,賀平意朝他挑了挑眉,問。
“做作業來著。”
忽然起了一陣風,荊璨原本站在一個小石階上,風一吹,不知是冷還是沒站穩,他從石階上下來,跺了跺腳。荊璨額角的頭發偏長,此刻他低著頭,額角的頭發飄起來一片。
“最近降溫,早晚更冷,你應該多穿點。”
兩個人并排沿著教學樓往外走,聽到賀平意這樣說,荊璨看了他一眼,認真地回答:“我還穿了校服外套,你只穿了短袖。”
“嗯,”賀平意想都沒想,立馬說,“問題是我不冷啊。”
荊璨踢了一腳腳下的石子,小聲說:“我也不冷。”
也就是繼續走了兩步吧,荊璨打了個噴嚏。賀平意低頭,笑出了聲。荊璨輕輕看了他一眼,抿著唇不說話了。
“你怎么走?”賀平意岔開話題,問,“騎車?”
“走路。”
大概是為了給高三學生營造一個安靜的學習氛圍,七中的高三校區已經不在城市的中心地帶。偏到什么程度呢?校區建成有五六年了,但周圍的區域到現在也沒完全開發。白天這里都沒什么車,到了晚上,更是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不過好在徽河市小,雖然這里算是意義上的城市邊緣,但離市中心也沒有很遠。
荊璨是第一次在這個學校待到這么晚,說完這話,他望了望學校大門的方向,有些無奈地垂了垂眼睛。
一顆石子又滾了出去。荊璨心想,就不能多裝幾盞燈么。
賀平意一直留意著荊璨的表情變化,他忽然覺得荊璨這個人很矛盾,順便懷疑自己先前對于荊璨的認知是不是錯了。之前見到荊璨,在他不說話的時候,賀平意便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是這會兒,這人的心思、每一次的情緒轉折,分明是實時同步到了臉上,單純到不能再單純了。
看他緊鎖著眉頭,卻什么也不跟自己說,賀平意便拍了拍他肩膀:“你跟我去拿車吧,太晚了,一起回去。”
一瞬間,荊璨的臉上涌現了一絲驚喜和解脫,在他抬頭看向賀平意的時候都沒有消散。
賀平意再一次在心里否定了自己先前對于荊璨的判斷,這么一小孩兒,他是怎么覺得他心思很深的呢?
兩個人拐進了車棚,在賀平意的帶領下,徑直走到了一輛小電動車的旁邊。
看著車把上那兩朵紫色小花的圖案,荊璨猶豫了幾秒,小聲問正在開鎖的人:“這是你的車啊?”
“不然呢?”賀平意踢開腳架,把車推了出來,“我還大晚上在這偷車啊?上車,不許嫌慫。”
荊璨挪到后座旁邊,轉著身子比劃了兩下,都沒坐下。
“叉著腿坐,穩當。”賀平意說完,朝后伸手,“書包給我。”
等了一會兒,手上都還是沒有重量。賀平意轉頭,看見荊璨在盯著自己的手發呆。
“發什么呆啊?”賀平意側過身,又朝他遞了遞手,“給我呀。”
學校里不讓騎車,不過這個時間,賀平意和荊璨騎著車在學校里兜兩圈都沒人管了。
“誒,你們文科班,也那么多作業么?”
“什么?”
賀平意突然說話,荊璨走著神,沒聽清。
“作業,我怎么覺得這老師們留的作業太多了點,我做卷子做到現在,還剩了一大堆沒做的。”賀平意稍稍調整,從一個減速杠的邊上繞過去,“你趕什么作業來著?也是課后習題么?”
后座,荊璨推了推眼鏡框,停了一會兒,才不大自然地說:“不是,是語文作業……作文。”
“啊?”賀平意以為自己聽錯了,“作文?”
“嗯,”荊璨老實地回答,“不會寫。”
賀平意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從荊璨后面這三個字里聽出了點委屈的情緒。
“我也是,”賀平意笑了,解圍,“我也不怎么會寫作文。”
許是因為對自己來說不是什么光彩的話題,荊璨沒再搭話。賀平意騎起車來容易變懶,特別是這會兒街上這么安靜,要不是因為帶著荊璨,他可能會慢悠悠地騎到自己睡著。他微微瞇起眼睛,享受已經有些涼的晚風,后面的人也一直安靜著。
“怎么這幾天都沒……都沒碰見你?”
有些意外,過了一個街區后,是荊璨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哦,家里有點事,請了幾天假。”賀平意說完,想了想,“不過以前我也沒見過你啊,可能因為我不怎么出教室,碰到的機會不多。”???.BiQuGe.Biz
“是么?”輕輕地,荊璨這樣問了一聲。
遇到紅燈停下,賀平意掃到自己家的方向,才猛然想起,自己剛才載上荊璨就走,都沒有問他家在哪。
“誒?”覺得自己的腦袋現在大概已經不太靈光,賀平意有點想笑,“你家在哪啊?我忘了問你也不告訴我,我要是把你拉走拐賣……”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因為荊璨忽然伸出手,拽住了他腰側的衣服。要不是衣服收緊,貼上了他的皮膚,那一點重量,賀平意幾乎都察覺不到。
從腰側露出的那一截手指幾乎白到透明,賀平意掃了一眼,忽然忘了自己剛剛是想要說什么。
左轉彎。
“雁朝路39號。”
一直到賀平意把車開到雁朝路,停下,荊璨的手都沒放下去。賀平意還以為是他騎得太穩當,荊璨在后座睡著了,便背過手去,拍了拍他的胳膊:“到了。”
“哦。”荊璨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然后很快從車上跨了下來。
賀平意側頭朝那座大房子里看了一眼,發現里面的燈都熄了,便抬抬下巴,說:“趕緊回吧,你家里人都睡了。”
荊璨很乖地點了點頭,轉身,賀平意便目送著他朝房子里走。誰知走了幾步,荊璨突然又轉回了頭,欲言又止。
“怎么了?”賀平意主動詢問。
“剛剛,你說錯了。”荊璨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忐忑,他將這話說得很慢,像是在試探賀平意會不會因為他說的話出現什么不好情緒,“應該是,‘我也想跟你來一圈,有時間嗎?’”
賀平意這才明白,荊璨說的是自己剛剛說的臺詞。
“哦?”其實這句話他確實已經記不清了,他估計荊璨說的應該沒錯,但看他這么認真地糾正自己,忽然想逗逗他,“我怎么覺得我說的才對呢,你會不會記錯了啊?”
“不可能。”荊璨這次完全沒有猶豫,他看著賀平意,眼底有星星的亮,“我不可能記錯的。”
這一刻,荊璨的臉上有一些賀平意從沒在他的身上看到過的神情——自信,篤定。
賀平意著實愣了一下。
看他沒反應,荊璨的臉上閃出些懊惱。他以為是自己唐突地給了賀平意難堪,匆忙說了句“再見”,轉身就要跑。
“喂。”賀平意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就要逃跑,他朝前微微傾了身,笑著叫住了他。
荊璨回頭,停在原地望著他。賀平意勾起一邊的嘴角,笑得吊兒郎當的。
“我有時間啊,”賀平意說,“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六點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