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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荊璨是第一次經歷七中的月考。和二十一班不同,八班的班主任蘇延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看上去至多也就三十歲,斯斯文文,講起話來也是不疾不徐,讓人聽得舒服。蘇延教他們地理,聽周哲說他是名校畢業,學校高薪聘請來的。周日晚上,距離放學還有十分鐘,蘇延說這次考試還是像之前一樣,讓教室最右邊兩排同學把桌子搬到休息室,其他同學把桌子掉個過兒,反過來朝前,腳底的書箱和桌上多余的書都也都先放到休息室,注意寫好名字,不要弄丟。
    班上的同學習以為常,在蘇延的話音還沒完全落下時就已經紛紛開始行動。為大家的視力考慮,教室的座位每個月輪換一次,同桌不分開,每個人都朝左移兩列。荊璨最開始坐在最右側靠窗的位置,換了兩次桌以后,早就到了不需要搬桌子出去的位置。
    右側兩排的同學比較慘,又要搬桌椅又要搬凳子,班上的男生紛紛向女生施以援手,荊璨看在眼里,覺得這種默契幫忙的場景挺暖的。可他很快發現了一個問題——幾乎所有女生都有男生幫忙,唯獨第五排那個短發的女生,仍在慢吞吞地自己收拾,周圍一個來幫忙搬桌子的人都沒有。
    荊璨記住班上人名的方式有兩個,一種是主動和他說過話的,比如溫襄贏,比如自己的同桌周哲,另一種,則是通過上課回答問題時老師的點名。而此刻荊璨發現,在這個班待了這么久,他都還不認識這個女生,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環顧一周,猶豫之后,還是先問了問周哲。
    “那個女生叫什么名字?”
    他指的方向其實有三個人,但周哲似乎對他到底問的是誰并沒有疑惑,回說:“劉亞。”
    似乎每個班都會有那么一兩個被孤立的人,無論高中、初中,還是小學。他們或是永遠低著頭走路、垂著頭看人,或是沒有一個在旁人看來清秀的外表,或是性格孤僻、從不與人說話,他們被孤立的原因不一定相同,但如果這些人和所謂正常的群體站到一起,你總是可以通過他們的體態、神情而一眼辨別出他們。
    ——或許他們從前不是這樣的,但后來也就慢慢變成了這樣。
    而正常的群體里,其實也不盡然都是一些討厭他們、想要戲弄他們的人,這個群體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中立的態度,這些人原本可以不做這場傷害的執刀人。但可惜的是,派別一旦形成了,在中立的人看來,自己如果不站隊,也會成為被孤立的那個,所以他們紛紛站到“安全”的陣營,以“我從沒有欺負她”為心里安慰,冷眼旁觀著一場場校園暴力,或是校園冷暴力。
    荊璨從不主動同不認識的人講話,很多年,他都堅守著這一原則。可人聲鼎沸中,劉亞佝僂著后背、低著頭的樣子實在太過格格不入。一幅好的畫里,不應該存在這樣突兀的場景。荊璨轉過身,朝那個無人靠近的桌子走去。但在他到達之前,一雙手先扶上了桌子。
    ——也有那么極少數的一類人,他們耀眼、善良,他們從不怕會被孤立。當然,這種善良又會被旁人理解為,他們有資格保持善良。
    溫襄贏瞥了旁邊的男生一眼:“眼睛不好用還是胳膊好使?”
    被她掃到的兩個男生這才嬉皮笑臉地站起來:“錯了錯了,你別動手,我們來。”
    言下之意,我們是幫你,不是幫劉亞。
    荊璨已經走到溫襄贏旁邊,溫襄贏見了他,朝那倆男生擺了一下手:“繼續坐著吧。”
    那兩個男生看了荊璨一眼,又看看溫襄贏明顯不悅的神情,竟然真的訕訕地退回了原位。
    班上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視著這邊,荊璨不知道他們都是些什么心理,也毫不在意,但在他和溫襄贏一起把桌子搬出去時,余光還是解讀出了幾束讓人不太舒服的目光。
    他把劉亞搬來的椅子也幫她倒扣在桌子上,拍拍手,坦然得很。M.
    “荊璨!”
    荊璨聽到這一聲呼喚,立馬驚喜地回頭。賀平意似乎已經提早收拾完,站在樓梯口朝他甩甩車鑰匙,問他走不走。
    “走!”荊璨指了指班里,“我去拿書包。”
    他飛速進了教室,把方才那個小插曲拋到了腦后。而賀平意靠在他們班門口的欄桿上,站姿不那么講究,他不做聲地掃了一眼方才上上下下打量荊璨的幾個人。那幾個人聚在八班門口,也注意到了賀平意看過來的視線,雖然他們并不是很清楚這個男生為什么這么看他們,但總之,迎上去就是了。賀平意一只手摁上后頸,腦袋緩慢朝左右兩側各點了一下,眼神變得越來越懶,卻始終抓著那幾個人的臉不放。
    回去的路上,賀平意問荊璨:“你們班的人欺負你了么?”
    “沒有啊,”荊璨答。只是沒什么接觸罷了。
    “那放學之前,發生什么了?”
    荊璨給賀平意簡單講了一遍幫劉亞搬桌子的事,末了補上了一句總結:“我覺得溫襄贏很好。”
    聽了這件事,賀平意一直在想,那幾個男生會不會因為荊璨今天晚上幫了忙而針對荊璨,結果荊璨的這句話拋出來,自認為已經和荊璨建立了牢固且真摯的友誼的賀平意忽然有點不太爽。
    他歪了歪腦袋,裝作漫不經心地問:“為什么?”
    “她幫了劉亞啊。”
    賀平意的思路被小涼風吹跑了偏:“那我不好么?”
    后座的荊璨一愣,一只手揪著賀平意腰上的衣服,然后把頭探到另一邊,仰著臉看著賀平意的下巴。
    “我沒說你不好啊?”
    看著自己咯吱窩下鉆出的一張臉,賀平意繼續幼稚地發問:“那我和溫襄贏,誰好?”
    好一會兒,荊璨都沒接話,這可把不久前才為了照顧他連覺都沒睡好的賀平意氣著了。
    “你還要想?”賀平意覺得這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和溫襄贏之間選,荊璨竟然還要想?
    “不……不是!”荊璨已經被賀平意搞得完全亂套了,他非常不解,“我是在想……你為什么要跟溫襄贏比呢?”
    在他的世界里,兩個人標簽完全都不一樣好嘛,荊璨有點委屈,在心里補充,連存儲的位置都不一樣。
    剛才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玩意兒蒙蔽了心智,賀平意此時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于神經病了,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怎么會問出這種問題。可都到這一步了,如果承認自己幼稚、任由這個話題戛然而止的話,好像會更家顯得他像個智障,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硬要荊璨給他個答案。
    “當然是你好。”荊璨只好老老實實地說。
    在我的世界里,當然是你最好了。
    “這還差不多。”
    賀平意哼著小曲,把電動車騎得七拐八彎,嚇得荊璨兩只手都抓住了他的衣服。
    月考和正式考試不同,總共只有一天的時間,早上七點開始考語文,兩個半小時,九點四十五開始考數學,下午考理綜和文綜,晚上提前吃飯,六點半開始考英語。一天的考試下來,荊璨唯一的感覺就是手痛。晚上,他一邊下樓梯,一邊跟賀平意小聲抱怨,說文科要寫的東西太多了,仿佛不把卷子寫得密密麻麻就得不了分一樣。
    賀平意看著他遞過來的手,中指的一二指節中間磨紅了一大塊,在樓道昏暗的燈光下格外顯眼。他非常自然地握住那根手指,攥在掌心,揉了兩下:“那你來理科,理科就是算,不用寫那么多字。”
    比起荊璨的手指,賀平意的手要稍微干燥幾分。被賀平意握著,荊璨的指尖都能描摹出他的掌紋。荊璨忽然想到很久以前,聽到別人聊起掌心的三條線,他鬼使神差地動了動手指,指尖順著最靠近手指的那條線滑下來。
    “算了。”抽回手,荊璨紅著臉拽了拽書包帶。
    月考都結束了,卡丁車還會遠么?
    荊璨不好意思問賀平意,就只在心里盼望著,盼望著。可盼著盼著,他無意間注意到黑板側邊的周日課表,發現不太對。作為一個生源規模龐大的省份,高中生們過得可真是苦行僧般的生活。從高一到高三,每個年級都是一樣的虐心作息,一個月才有一次一天半的月假,其余周次就只周日下午休息一節課。
    而上次放假,是兩周之前。
    荊璨瞬間泄了氣,那不是還要兩周……
    那到時候賀平意不會已經忘了吧。
    臺上老師在發試卷,荊璨則在空白紙上描著一輛賽車的輪廓。
    拿到數學試卷,分數在自己的預料之中,荊璨收了卷子,接著畫賽車。他專注起來通常關注不到旁邊,所以自然也沒看到周哲一直低著頭,對著卷子上那點可憐的分數,憋紅了臉。
    講評試卷時,老師手上拿著一份各題錯誤人數統計,錯得不多的題就簡單提一句,或是直接說“個別錯了的問問周圍的同學”,錯得多的才正兒八經地講一講解題思路和易錯點。
    卷子翻到最后一頁時,忽然有個小紙團從左側沖進了荊璨的視線。他朝旁邊看了一眼,周哲正緊抿著唇,低著頭,并沒有朝這邊看。荊璨想了想,捏起紙團,用校服袖子掩著,悄悄打開。
    字條上寫了一句話,是周哲的字跡。
    “我可以問你數學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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