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嘖，這么小就學會欺負人了。”</br> 葉懷遙用不大正經的聲調說教道：“做了虧心事，晚上回去可是會尿床的噢。”</br> 這幾個孩子和他早上分糖的那些不一樣，衣服看上去更加新了一點，一個個神氣活現的。</br> 被咬了胳膊的那個男孩哭喊道：“滾！不要你多管閑事！”</br> 葉懷遙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想管你。你看你，沾了一身的蟲子，多臟啊。”</br> 那孩子被他說的莫名其妙，低頭一看，駭然發(fā)現自己身上竟然真的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蟲子，看上去異常恐怖。</br> 他大叫一聲，驚慌失措道：“這是什么東西！快、快幫我弄下來！”</br> 其他的孩子也被惡心壞了，沒人敢接近他，一哄而散。</br> 這渾身蟲子的男孩嚇得要命，一邊哭一邊追趕同伴去了，轉眼間也沒了蹤影。</br> 葉懷遙哈哈一笑，這才轉身，打量著那個渾身又是泥又是血的男孩。</br> 他問道：“怎么樣，沒事吧？”</br> 男孩抬眸，四周樹葉蹁躚，花光照眼，葉懷遙負手笑立，纖長的睫毛微垂，正看著自己。</br> 陽光從他背后蜿蜒而過，又落到男孩的身上，照亮了他的冰冷的皮膚，他染血的傷痕，他急劇跳動著的心臟。</br> 男孩張了張嘴，有些莫名的緊張，搜腸刮肚地想說點什么對方喜歡聽的話，可出口的時候，也只剩下一句局促的：“我、我沒事。”</br> 他慌亂地用袖子擦了把臉上的血，做出一副力所能及的體面，又道：“謝……謝你。”</br> 他平時不愛說話，倒不是因為自卑，而是不大喜歡跟身邊那些充斥著輕蔑與惡意的聲音交談，也省的麻煩。</br> 然而此時，男孩突然著急起來。</br> 他頭一回懊惱自己的笨嘴拙舌，生怕對方因為覺得自己無趣而離開。</br> 這番曲折的小心思并沒有被葉懷遙注意到，他瞧見男孩的右臂以一種古怪的姿勢扭曲著，便上手捏了捏，發(fā)現是關節(jié)脫臼。</br> 葉懷遙“嘖”了一聲，說道：“這還叫沒事？有點疼，你忍忍啊。”</br> 男孩一怔，緊接著只覺手臂上傳來一陣驟然的疼痛，卻是葉懷遙利落地兩下，將他的關節(jié)給推上了。</br> 葉懷遙摸了摸身上沒帕子，又撕了塊衣袖，順手將男孩一處血流不止的傷口綁上，這才笑著說：“好啦。”</br> 他臉上的笑容帶著種令人安心的純凈，正如此時的陽光與閑云，男孩看著他，晃神之間手上一松，一直緊緊握著的東西被不小心掉在地上。</br> 葉懷遙撿起來一看，發(fā)現是自己早上給他的那包糖。</br> 這個瞬間，光陰交疊，場景似曾相識，記憶中另外一張少年的臉倏忽出現在眼前，讓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滋味。</br> 他忍不住又仔細端詳了一眼對面的男孩，眼見這小東西雖然滿臉血污，但長得還真不賴，唇紅齒白十分清秀，小臉上猶帶幾分稚氣。</br> 他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正望著自己，讓人想起樹林里面無辜的小梅花鹿。</br> 葉懷遙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呢？”</br> 男孩小聲道：“大人都死了……我沒有名字，別人都管我叫小子。”</br> 他這么一說，葉懷遙想起來了。他前兩年好像聽師兄弟們提到過，說山上新來了個做雜活的小孩，命苦。</br> 他小時候落地一睜眼，親娘就死了。父兄以為他不吉利，平日里非打即罵。</br> 他家所在的那個村子偏生又跟鬼風林離的很近，常年受魔氣侵襲，后來男孩的其他家人也都死了個絕。塵溯門有人看他可憐，便安排了這么個活計。</br> 他每月有一半的時間在山上打掃，能得五十個銅板。</br> 葉懷遙心道這小東西還怪可憐的，有意逗他，便說：“小子算什么名，要不然我給你起一個罷。”</br> 男孩的眼睛亮了亮，仰頭近乎虔誠地看著他。</br> 笑意從葉懷遙俊俏的面容上一閃而過，他故作沉吟道：“俗話說，以毒攻毒，我看你過的很難，要不然取個諧音，就叫……阿南。”</br> 他是見這孩子總是沉默寡言，沒有半分普通孩子的活潑勁，故意想逗他發(fā)急，說完之后還不忘欠揍地問道：“好聽嗎？你要是不喜歡的話，還有阿喪、阿霉——”</br> “不，我很喜歡，很好聽！”</br> 男孩生怕葉懷遙會不高興似的，不等他說下去，已經又是歡喜又是期待地回答道：“我愿意叫阿南，謝謝您賜名！”</br> “……”</br> 葉懷遙僅剩的一點良心有些不安了，干咳一聲，道：“真乖，葉哥哥起的名字肯定是最好的……那什么，你餓了吧？”</br> 淮疆剛才本來在看小孩打架，被葉懷遙逗了一句之后憤而入定修煉，沒過多久，卻又聽見那臭小子的聲音在外面陰魂不散地叫他。</br> 淮疆心中冷哼一聲，暗道這小子還算識趣，知道得罪了自己這個前輩，來主動低頭道歉了。</br> 他故意端著架子，冷冷地說：“做什么？”</br> 葉懷遙道：“來幾塊桂花糕，我要喂小孩，快點，快點，快點。”</br> “……”</br> 淮疆：“你到底把老夫當成什么！你們玄天樓的廚子嗎？！”</br> 葉懷遙道：“不是啊，我把你當成自己最親密的伙伴，最無需客套的朋友。你都寄附在我的元神中了，房租不用給嗎？天天問我有沒有事情求你，這么點小要求都不滿足……”</br> 話沒說完，他的手中多了一包熱氣騰騰的桂花糕。</br> 淮疆：“拿著，快滾。”</br> 葉懷遙從善如流，拿了吃的立刻閉嘴，不再騷擾出離憤怒的老鏡子。</br> 他將那包桂花糕遞給阿南，又忍不住拿了一小塊丟進嘴里。</br> 糕點趁熱吃，果然糯香甜軟，一會還想沖淮疆要。</br> 葉懷遙含含糊糊道：“糖臟了，別要了，點心你拿著回去填肚子吧。我走了。”</br> 他說罷轉身欲走，男孩連忙伸手想要拽他，在臟兮兮的小手差點碰上對方那流云般的衣袖時，又連忙收回去了。</br> 葉懷遙轉頭，男孩雙手把桂花糕托起來：“您……您再吃兩塊吧。”</br> 葉懷遙一怔之下笑了，修長的手指在一天中第二次揉上了他的頭發(fā)：“我又不餓。你啊……就替我多吃點吧。”</br> 林蔭春陽，光華流動，光與影流動交錯之間，在他的身上構成了一種均衡而微妙的美感。</br> 那微微挑高的眉，淺淺帶笑的眼，銘刻在男孩帶著仰望的漆黑眼底。</br> 雖然葉懷遙的境遇似乎還比不上他，但見到這個人，就無端讓人想起“天之驕子”四個字，連溫柔都是張揚而明亮的。</br> 葉懷遙說罷之后，沒再多留，向著林子外面走去。</br> 阿南目送著他離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傷口處止血的那塊袖子拆下來，珍而重之地疊好。</br> 他在身上比劃了一會，最后將衣袖放進了胸口位置處，靠近心臟的暗袋里。</br> “一樓、一域、三門派、五世家”——這話說的是修真界目前最為鼎盛的幾大力量。</br> 這一樓指玄天樓，一域指離恨天，三門派分別是歸元山莊、道衍宗、天涯華刀門，五世家則是冷家、嚴家、歐陽、陶家和紀家。</br> 其中，離恨天為魔域之地，正邪莫測，詭譎陰森，歐陽家飄然方外，不好找尋，天涯華刀門則遠處邊陲，剩下的一些門派世家就多有入世了。</br> 這里面，玄天樓由明圣和法圣共同執(zhí)掌。</br> 目前老一輩的法明雙圣已經退位，新任的法圣少儀君與明圣云棲君都是少年成名，屬于年輕一輩當中的翹楚人物。</br> 自從十八年前云棲君尸骨無存之后，玄天樓上下不肯承認他的死訊，因而明圣之位便一直空懸。</br> 可惜這么多年過去了，也沒等到離人歸來。</br> 玄天樓建于斜玉山之上。明圣的居所本來名叫“始共春風”，花草盈盈，四季煦暖鮮妍，可惜如今已是冬雪不化，再也難見勝景。</br> 展榆領著一隊玄天樓的弟子在夜風中巡邏。</br> 外頭的氣候還是孟春時節(jié)，天氣和暖，這里卻是冷嗖嗖的北風夾雜著飛雪，直往口鼻中灌。</br> 稍一張嘴，喉嚨里簡直就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樣，說不出的難受。</br> 但即便如此，沒有一個人想到用靈力去抵御風寒，自從明圣去后，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定。</br> 展榆的靴子將地上的積雪猜的“咯吱吱”直響，轉頭看見旁邊的回廊下面點著一排紗燈。</br> 此刻燈在風中搖曳，燈光便如水波輕漾。</br> 他心頭猛然一酸。</br> 展榆與法圣和明圣是嫡親的同門師兄弟，作為執(zhí)令使，總掌玄天樓下派的二十八分舵，地位極高。</br> 若非因為這里是“始共春風”，原本也不可能由他親自來巡邏。</br> 展榆和兩名師兄相處的時間最多。其中法圣燕沉的性情要穩(wěn)重些，年歲又長，展榆生性不羈，也跟瀟灑舒朗的葉懷遙更加親近。</br> 自打葉懷遙出事之后，他也比過去沉郁了很多，兩頰瘦削下去，倒顯出了幾分剛毅分明的輪廓。</br> 一行人正走著，忽然有人低聲道：“展師兄，我怎么看著葉師兄的書房里……有光？”</br> 展榆聞言一轉頭，竟真的看見不遠處的一扇窗戶后面，似有幾許浮光，若隱若現。</br> 心音一顫，如被輕輕扣響。</br> 他知道自己是要去捉某個無禮闖入的不速之客，內心卻懷著某種莫名的渴求，腳步匆匆，循聲而去。</br> 一個修長的剪影被燭火拋在窗紙上，展榆一把將門推開，那負手立在窗前之人也轉過頭來。</br> 他鳳眼，劍眉，鼻梁挺直，下巴略尖，生就了一張輪廓鮮明的面孔，英氣逼人，氣質中更是有種不容忽視的華貴。</br> 當看清了對方樣貌，展榆的眉梢微微一挑，握著劍柄的手突然收緊，又頹然放開。</br> 他示意跟在自己身后進來的弟子們出去，輕聲道：“燕師兄。”</br> 展榆心情猶未平靜下來，聽出自己聲音中的顫抖，于是頓了頓，才又道：“這大半夜的，你怎么來了？”</br> 這深夜站在葉懷遙書房之中的不是外人，正乃玄天樓法圣，燕沉。</br> 燕沉神情淡淡的，語氣中卻透出一種近乎茫然的悵惘：“方才入定時，做了個噩夢，又夢見阿遙還在的時候了，就過來看看。”</br> 他們修道之人原本是可以不用入眠的，燕沉是入定修煉的時候做夢，說白了就是分神，這極為危險，一不小心就容易走火入魔。</br> 如此低級的錯誤本來不該發(fā)生在堂堂法圣的身上。</br> 展榆嘴唇微張，想勸，但聽了燕沉那句“阿遙”，心頭又是大慟，一陣傷感涌上來，嗓子好像噎住了，竟也沒說出來話。</br> 兩人靜靜站了片刻，展榆強笑道：“原先他在的時候，總嫌他鬧騰，現在一沒了葉師兄每天說上幾句話，還真不習慣。”</br> 十八年了，都沒慣。</br> 燕沉的手在袖子里攥了攥，說道：“當年決戰(zhàn)之地，今年還要派人繼續(xù)守著，我總是不甘心……”</br>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忽然被身邊的展榆一把抓住了手臂，對方的力氣極大，幾乎要把手指陷進他的肉里。</br> “燕師兄——”</br> 展榆的聲音微微發(fā)顫：“你看葉師兄的魂燈！”</br> 亮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