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懷遙實在裝不出兄友弟恭的樣子，干脆輕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難得,你今天竟然會關心我。”</br> 贗神以為兩人關系挺好，又是久別重逢,想象中還不得更加親密幾分,沒想到聽葉懷遙的語氣,他們剛才相處的不是很愉快啊。</br> 難道葉識微對葉懷遙，是那種心里關切,但嘴上冷淡的類型？</br> 兩人都在相互試探,贗神也泰然自若地將話圓了回來：“關心你？恕我直言,哥哥這就是想多了。我不過是擔憂你有個三長兩短,容妄過來找我的麻煩罷了。”</br> 葉懷遙成功把贗神帶跑偏,聽著對方這明顯有別于葉識微的口氣，心里面感覺舒服多了。</br> 他將衣裳一撣，淡淡道：“多慮。就算他要過來,也得好一會的功夫,干等著無趣，我要向前走一走看,你若不愿,可自己留在這里。”</br> 正如葉識微所預料的那樣，贗神清醒過來，發現這個曾經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子翅膀越來越硬,竟讓能把自己強行壓制回去,震怒非常。</br> 他本來打算奪回主動權之后,立刻發動天魔陣，徹底消除葉識微這個隱患，結果沒想到看見了葉懷遙。</br> 葉懷遙可不是好對付的，身份又特殊，一時不慎很容易栽在他手里。</br> 但容妄和葉識微都很在意他，用好了又是個珍貴的籌碼。</br> 贗神決定稍稍觀望一陣在說，聞言道：“我當然是同你一起去。”</br> 葉懷遙不咸不淡地說道：“走罷。”</br> 兩個人并肩而行，互相忌憚，心思各異。</br> 心里都清楚對方了得，并非易予之輩，贗神和葉懷遙都小心地偽裝著自己，盡量不露出半點端倪，因此交談不多。</br> 兩人在這邊試探周旋，而與此同時，深渺詭譎的離恨天之內，容妄站在上一任魔君的尸身面前，總算完成了他最后一道工序。</br> 塵磐在睡夢之中被贗神反噬，吞掉了他所有的魔元與精血，因而他的尸體表面看上去沒有半點外傷，內里卻早已是一具干尸，沒有半點生氣。</br> 容妄的本意是想取得塵磐的尸體后，將他做成一具走尸，用來當成對付贗神的武器，但魂魄不存，魔元耗盡，這辦法根本就難以成功。</br> 思忖之下，容妄選擇了退而求其次，將自己全身的功力注入到塵磐的身體當中去，試圖能夠從中逼壓出殘余的精血。</br> 贗神當初吸收的太干凈了，這項工作委實困難，容妄花費了不少功夫，才勉強從中逼出三滴血來，收入瓶中。</br> 做完這件事，他從全封閉的靜室中出來，才收到了葉懷遙的傳信。</br> 容妄聽說葉懷遙自己去了赤淵，心中便是一緊，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疾步向著外面走去。</br> 郄鸞和蒙渠都在他身邊，當一起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便知道君上必然會急，兩人對視一眼，忙不迭地從后面追了上去。</br> 容妄出了幻世殿的大門，自己又站住了。</br> 郄鸞連忙過去，躬身請示：“君上，屬下這就去調集人手，隨您一同趕往鬼族！”</br> 容妄沉默一瞬，說道：“你帶上兩個人，先去打探玄天樓和人族各大門派的動靜，他們有任何的行動，都第一時間傳回來。蒙渠去調集人手，以最快的速度趕往鬼族，到了之后……可以暫聽燕沉部署。”</br> 容妄這樣的決定，要是換了暗翎在這里，肯定就要叫了。</br> 好在他早有先見之明，挑了郄鸞和蒙渠這兩個智商高于魔族平均水平線的人在這里守著。</br> 兩人都知道容妄擔心葉懷遙，最起碼在這個立場上，燕沉那邊完全可以信任。</br> 郄鸞道：“君上，那您……”</br> 容妄道：“我現在有要事，隨后便到，你們先去。”</br> 他吩咐完之后，腳步匆匆，又重新回到了靜室之內。</br> 塵溯的尸體還躺在一片的冰臺上，被容妄強行搜刮了一次精血之后，他的整具身體都已經干癟塌陷了下去，看上去如同多了一層人皮的骷髏。</br> 容妄沒管他，走到旁邊的桌前，快速在平整的桌面上畫下一個小型法陣，稍一猶豫，還是將瓶中珍貴的精血在法陣正中的位置上點了一滴。</br> 原本黯淡尋常的法陣上面忽然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這光越來越盛，仿佛有淺淺的水波從中一圈圈蔓延開來，逐漸擴展，填滿了整個房間。</br> 容妄站在法陣之前，也能感受到那股沁涼潮濕之意。</br> 他瞧著面前的奇景，略略遲疑，而后將手懸在了法陣上空。</br> 法陣上面蔓延出一圈圈光絲，纏繞上他的手指，容妄道：“葉識微？”</br> 贗神吞噬了塵溯的精血魔元，那么容妄手上的精血便應該可以與他的神魂發生感應，在畫下法陣的同時，又輔以葉識微的生辰八字，容妄想要試試，這種方法是否可以把被贗神壓制的魂魄喚醒。</br> 等待片刻，毫無反應。</br> 容妄皺了皺眉，他很擔心葉懷遙那邊的情況，沒太多時間可以耽擱。</br> 再次將法陣描了一遍，容妄又道：“葉識微？”</br> 這回，短暫的沉默之后，一個聲音在他識海中響起：“閣下是誰？”</br> 葉識微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和葉懷遙一起乘船的時候，然后他感覺到腦袋犯暈，想著要休息一會，就沒了意識。</br> 隱約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葉識微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先發現周圍是一片漆黑的天地，無數暗紅色的光點在其中閃爍。</br> 他立刻意識到最壞的結果出現，贗神清醒之后又把身體的主導權奪回去了。</br> 葉識微顧不得驚慌失望，現在他可是還跟葉懷遙在一起呢！</br> 贗神的這種出現方式令人防不勝防，萬一葉懷遙還以為那是自己該怎么辦？贗神可不一定能做出什么事來！</br> 葉識微十分懊惱，忽然想起剛才那個將自己喚醒的聲音，便問道：“閣下是誰？”</br> 須臾，對方淡淡回答：“容妄。”</br> 葉識微一怔。</br> 周圍那些紅色的光點在他面前閃爍聚集，最終匯成了一個人形。</br> 這人的眉眼精致而冰冷，眉宇間凝著股經年不展的郁色，正是邶蒼魔君。</br> 他印象中那個名叫小容的孩子究竟是個什么模樣，早已經隨著時間的煙塵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面前孤峭的青年。</br> 葉識微眉心擰起，眼中情緒復雜。</br> 以前他沒把容妄當回事過，后來在逃命時葉懷遙要帶著他，葉識微也只想著這樣大哥安心，同樣沒有加以反對。</br> 他從城樓上掉下去摔死，是他命不好，從來也怪不得誰。</br> 這些葉識微都不計較，但他卻沒法不介意，在離去之后，容妄一點點在葉懷遙的生命中留下了越來越深的痕跡。甚至，遠超自己。</br> 毀掉父母的尸體、成為明圣、瑤臺遇險、塵溯門重生……</br> 葉懷遙經歷的每一件事他都想要見證和陪伴，可惜卻只能在偶然恢復意識的時候，聽到那么一星半點。</br> 反倒是容妄，一次都沒有錯過，最后居然還成為了葉懷遙的伴侶。</br> 一個是王府中人人嫌棄的不祥孽種，另一個則是生來尊貴的龍子皇孫，任是誰見過兩人當初的模樣，都會覺得這件事簡直匪夷所思。</br> 自從幼時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葉識微一直活得很小心。</br> 他清醒地認知著，自己身世的秘密，如果瞞得住，那么就一輩子都是人上之人，光彩萬千，如果瞞不住，一朝事破，便是殺身之禍。</br>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他更加清楚地明白生死間的那一線之隔，這樣大的壓力之下，葉懷遙是唯一能夠體察他心情的人。</br> 葉識微沒想過什么人能配得上他的兄長，也不重要，他只是暗暗期冀著，兩人可以一同長大、變老，彼此陪伴，彼此都永遠是對方最重要的親人。</br> 現在完了，大哥被騙走了，自己的位置沒了，連行動都不能自主，而且嚴格說來，身體還是被容妄他爹占的。</br> 葉識微看著面前的容妄，從前對這人是沒入眼，現在是……礙眼。</br> 葉識微淡淡地說：“邶蒼魔君，多年不見，別來無恙。”</br> “惠敏郡王。”容妄用了舊時的稱呼，對于葉識微，他同樣是觀感復雜，但現在并沒有太多時間抒發情緒。</br> 他直截了當地問道：“請問，可見過你哥沒有？”</br> 葉識微知道容妄一定是為此而來，毫不意外，倒也沒推脫，痛快地回答道：“他現在就跟贗神在一起，在鬼族的赤淵之下，往諸位援兵抓緊時間支援。”</br> 他撿重點情況給容妄講了一遍，又道：“我雖不知贗神想通過什么辦法引來雷劫，啟動天魔陣，但這已經是他到目前為止唯一的出路。大哥說已經分別給魔族和玄天樓送了消息，讓你們前來，還請出去轉告他們，最好想辦法暗中潛入，千萬不要打草驚蛇。”</br> 葉識微這樣說，是擔心贗神看見這么多人都來阻止他的計劃，狗急跳墻，強行啟動法陣。</br> 他沉吟了一下，又說：“最好能夠多方暗中偷襲，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先一步制住他。”</br> 容妄目光微微一凝，問道：“那你呢？”</br> 葉識微笑了笑，只道：“生死有命，隨緣而已，這個魔君就莫管了。事情緊急，請快走吧。”</br> 容妄一直沒跟葉識微的目光對上，聽得此言，一雙狹長幽深的眸子挑起，才將眼神在葉識微面上一挖。</br> 葉識微坦然回視，不閃不避。</br> 須臾，容妄道：“其實，我很討厭見到你。”</br> “是么？”葉識微神色平靜如初，“我也一樣。”</br> “哼，這可不一樣。”容妄微微一哂，面上卻半點笑意也無，反倒有種冰霜般的陰狠。</br> 他慢慢地說：“我畢生所求，也不過著落在他一個人身上，沒別的非分之想，只求能夠相伴左右。如果不能，退而求其次，讓他會記得我，想念我，也是好的。但當年看著你從城墻上墜下去，我就知道，這些奢望都要成空了。”</br> 葉識微死了，他會成為葉懷遙永遠的遺憾。容妄知道以他的性情，絕對不會怪責自己，但是其實責任在于誰，已經不重要了。</br> 這是兩人一起見證的悲劇，從那個瞬間以后，葉懷遙每次見到他，一定也會想起葉識微從高樓上墜落下來的那一瞬間，想起他握住了另外一個人的手。</br> 容妄想讓他快樂，但是從此以后，只要兩人在一起，這層陰霾都會始終存在。</br> 會萌生這樣的想法，并不是容妄多心，事實上，葉識微的死就像某種災難的預兆，后來葉懷遙毀尸，容妄成魔，全都或多或少與此有關。</br> 葉識微輕笑一聲，神色嘉許：“魔君說的很對。”</br> 與舒緩神情相反的，是他語氣中那絲微妙的嘲諷：</br> “若你們當時成功逃出生天，有我身死一事在前，恐怕也無法如同曾經那般相處。不過凡事總留一線生機，你入魔，他成圣，二位經歷許多波折誤會之后，當年因我而起的這點隔閡反倒都可以一筆勾銷了。”</br> “或許我該說句，恭喜？”</br> 容妄清冷的神色寂寂如月，眼睫一低，冷然反問道：“你覺得一筆勾銷了嗎？你覺得他忘記你了嗎？”</br> 葉識微沒有說話，神色漠然。</br> 容妄道：“那時候，我希望他沒有抓住的人是我，因為他對你的在意遠勝過我……”</br> 他眼底有著與冷淡語調全然不符的隱痛：“我死了，他也不會那樣難受，甚至有你在身邊，他或許也根本不會起了回到城門外尋找王爺王妃身體的念頭。”</br> “而后來幾經波折，我以前從來不敢想的心愿竟然達成了，他愿意同我在一塊，愿意對著我笑……能有這樣的日子，就是拿命換我也愿意，誰想破壞，我就讓他死都不得超生！”m.</br> 容妄幽幽地說：“葉識微，所以你知道我多不想聽人再提起你嗎？我很怕你的出現將這一切打破，可是你偏偏在不該死的時候死了，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br> 他見葉識微毫無反應，忽地探手擰住對方的領子，葉識微微微蹙眉，低頭看了一眼，卻沒有掙扎。</br> 容妄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當起初隱約猜測出君知寒的身份時，我有一百種辦法加以遮掩，但我沒有，因為我能看出來，他一直盼著有奇跡出現，希望此生能夠再見到你。”</br> “你每回出現都是若即若離，遮遮掩掩，卻可知道他因為你的消息夜夜驚夢？可知道他一個人對著曾經的舊物出神？”</br> “君知寒曾經說過要報復我，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出于贗神的意思，還是你內心所想，不論如何，要動手我等著，但我警告你——”</br> 容妄吸口氣，重重地說：“要不你就這輩子別出現在他的面前，既然出現了，就好好活著，別讓他再傷心一次！”</br> 近在咫尺間，葉識微抬頭回視容妄，眼眸中是深不見底的陰暗，他就那樣盯著對方的眼睛，慢慢抬手，將容妄的手從自己的衣襟上扯了下去。</br> 葉識微抬手一整襟口，輕描淡寫地說：“你以什么身份來同我說這番話？我哥哥的道侶嗎？不好意思，我沒承認。”</br> “因此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不勞魔君費心。你既然要對付贗神，就請不必在此耽擱，徒費功夫，總之力所能及之處，我會盡力配合。”</br> 葉識微一轉身，頭也不回地抬手一比：“邶蒼魔君，請。”</br> 葉識微又不是葉懷遙，容妄也沒那個耐心煩跟他多耗，抬腿就走，走出兩步，又折了回來。</br> 他挺不容易才來這里一趟，兩人見著對方的面都十足厭煩，先吵了一架，倒把正事忘了。</br> 容妄屈指彈出一道符咒，送至葉識微面前，冷冰冰地說道：“若是情況實在危急，就先從身體中掙脫出來，保住魂魄再說。符紙只有一張，慎用。”</br> 說完之后，他一拂袖，冷哼道：“惠敏郡王，請善自珍重罷，若不是為了你哥，誰管你的死活。”</br> 赤淵之中，葉懷遙和贗神也已經順著河堤而上，兩人走過一片青蔥草地之后，周圍的人也越來越多起來。</br> 只見城郭一帶臨水照花，不遠處玉帶似的河流上無數錦帆樓船，花團錦簇，中間不時傳來游人笑語。</br> 初夏時分水勢飽滿，河道開闊，兩岸上垂楊柳樹，翠色依依，掩映著更遠處錯落的宅院。</br> 這個地方太熟悉了，不久之前葉懷遙還曾經夢見過，正是楚昭國都城外郊。</br> 他當年就是在這附近，買下了葉識微親生母親的陪嫁莊子，兄弟兩人趁夜而來，葉識微總算可以解開心結。</br> 也是在這里，周軍攻破最后一道城墻，占領都城，葉懷遙射下父母的尸身，容妄徹底成魔。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