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xué)了,曉彤背著書包,和顧德美步出校門。校門外暮色蒼茫,帶著寒意的秋風(fēng)正斜掃著街頭。成群的白衣黑裙的女學(xué)生從柵門內(nèi)一涌而出,像一群剛放出籠的小鴿子,吱吱喳喳地叫鬧著,在街頭四散分開。曉彤和顧德美說了再見,雜在學(xué)生群中,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四周的同學(xué)們在推推攘攘笑笑鬧鬧,經(jīng)過了一日繁重的上課之后,放學(xué)這一剎那就成了最美好的時光,笑聲此起彼落,夾雜著愉快而清脆的“再見”之聲。曉彤踽踽地向前邁著步子,低垂著頭,望著落日照射下的自己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覺,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緒之中。</br>
四周漸漸安靜了,同學(xué)們都已搶先跑到公共汽車站去排隊(duì),她獨(dú)自落在后面,緩緩地走著。一整天,坐在教室里也好,站在操場中也好,無論上課、下課,升旗、降旗……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老師的講解,同學(xué)的笑鬧……對她全像煙霧中的幻景,留不下任何清晰的印象。一次,顧德美拉著她的袖子說:</br>
“喂喂,你怎么了?和你講了三次話你都聽不見!”</br>
她猝然醒悟,瞠目望著顧德美,她只感到心底一陣絞痛,而淚珠溟然欲墜了。顧德美愕然地放松了她,她掉頭望著窗外,心中又迷迷糊糊起來,凝視著遠(yuǎn)山白云,她又再度陷進(jìn)凄迷恍惚之中。</br>
轉(zhuǎn)了一個彎,繞過一根電線桿,她依循著每日走熟了的路徑向前走,頭始終低垂著沒有抬起來。走過了電線桿之后,一個人影擋住了她,同時,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br>
“曉彤!”</br>
她抬起頭來,迎著了魏如峰迫切而痛楚的眸子,她站定,仰視著這張臉。突來的意識又牽動了心底的創(chuàng)痛,她閃動著眼珠,淚水迅速地濡濕了睫毛,魏如峰握著她手腕的手加重了壓力,低低地說:</br>
“上車去,曉彤,我必須和你談一談。”</br>
魏如峰跨上了摩托車,曉彤順從地坐在后面,習(xí)慣地用手環(huán)抱住魏如峰的腰。馬達(dá)發(fā)動了,車子風(fēng)馳電掣地在街道上疾馳。只一會兒,車子停了,曉彤跳下車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正停在“鈴蘭”的門外。魏如峰帶著曉彤走進(jìn)去,在他們的老位子上坐下來。魚池中綠葉亭亭,幾條紅色的熱帶魚正在水草中來往穿梭。</br>
魏如峰的手伸過了桌面,握住了曉彤那柔軟,白皙的小手。</br>
“曉彤!”他低喚。</br>
“嗯?”她抬起一蒙蒙昽昽的眼睛。</br>
魏如峰默默地?fù)u頭,蹙起了眉峰。</br>
“別這樣看我,”他說,“你的眼睛使我心碎。”他拿起曉彤的手,用嘴唇緊貼上去。“曉彤,告訴我,你相信我嗎?”</br>
曉彤點(diǎn)點(diǎn)頭。</br>
“愛我嗎?”</br>
曉彤再點(diǎn)頭。</br>
“那么,曉彤魏”如峰懇切地說,“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br>
“嗯?”</br>
“你必須答應(yīng)我。”魏如峰說,“無論在怎樣惡劣的情況之下,我們要堅(jiān)定我們的立場!換言之,不管現(xiàn)實(shí)對我們的打擊有多大,你決不能軟弱和屈服。”</br>
曉彤困惑地望著魏如峰。</br>
“你懂了嗎?曉彤?”他渴切地望著她,“我有沒有向你求過婚?曉彤?我現(xiàn)在向你正式地求婚,曉彤,你愿嫁我嗎。”</br>
曉彤閉了一下眼睛,兩顆大淚珠從睫毛上跌落,沿著蒼白的面頰滾了下來。魏如峰伸過手去,托起曉彤的下巴,用大拇指抹掉了她頰上那兩顆晶瑩的淚滴,顫聲說:</br>
“曉彤,你不知道我多么愛你!”</br>
“我知道,”曉彤含著淚點(diǎn)頭,“我知道。”</br>
“那么,說你愿意嫁給我!”</br>
“難道你還不明白?”</br>
“我明白,但是我要聽你親口說!”</br>
“如峰,”曉彤癡癡地望著他,“我愿意嫁給你,一百個愿意!”</br>
“好,”魏如峰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臉上帶著個堅(jiān)決而果斷的神情,仿佛一個臨上沙場的斗士,“曉彤,我就要你這句話,有了你這句話,我就什么都不管,我要盡我的全力來爭取你!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打倒我或挫折我!”他用兩手把曉彤的手合住,握緊,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借這雙手灌注到曉彤的身上去。“可是,曉彤,你必須和我站在一條陣線上,不能動搖。如果你動搖了,我就有千千萬萬種力量,也都沒有用了,你懂嗎?”</br>
曉彤慢慢地點(diǎn)點(diǎn)頭。</br>
“今天早上,”魏如峰頓了頓,說,“我到你家里去過,和你母親談得很不愉快!”他盯著曉彤,“你母親堅(jiān)持反對我們來往。曉彤,你要站在我這一邊,說服你的母親,或者征服你的母親!而你,決不能被你的母親說服或征服。你能不能堅(jiān)定你自己?”</br>
曉彤濕潤的眸子遲疑地轉(zhuǎn)動著,手指無力地在魏如峰掌心中顫動。</br>
“可是——”她輕輕地說,“我從沒有違背過媽媽什么。”</br>
“這次事情不同了,是不是?”魏如峰有些焦灼地說,“如果你再順從,就是埋葬我們兩個人的幸福!曉彤,曉彤,我就怕你這份柔順,你一定要堅(jiān)強(qiáng),一定要!”</br>
“可是,可是,”曉彤咬著嘴唇說,“我不能和媽媽對立,我不能!媽媽會傷心……”</br>
“為了怕你母親傷心,你就犧牲掉我們兩個人嗎?為了怕你母親傷心,你就不怕別人傷心?而你母親反對我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她把上一輩的仇恨記在我身上,這完全不合理!我奇怪在二十世紀(jì)的現(xiàn)在,還有像你母親這樣頑固的人!她太自私,曉彤,她太自私!”</br>
“你怎能這樣說媽媽?”曉彤蹙著眉說,“你根本不了解媽媽,她不自私,她從來就不自私,她盡量要我快樂……她……”她低下頭,凝視著桌上的咖啡杯,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低低地說,“她是個好媽媽。”</br>
魏如峰把曉彤的手握得更緊,搖著頭,嘆息著說:</br>
“曉彤,你怎么如此善良而單純?善良得讓人不能不愛你。在你面前,我實(shí)在自慚形穢!”他再嘆了口氣,放開她的手,用一只手支著額,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拿著小匙攪著咖啡。片刻之后,他想起夢竹曾要他在何慕天和曉彤中選擇一個,如果同樣的問題,曉彤會如何處理?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曉彤說:“我問你,曉彤,假如有一天,你必須在你母親和我中間選擇一個,有了我就失去你母親,有了你母親就失去我,那么,你選擇誰?”</br>
“噢!”曉彤輕喊,“那是殘忍的!”</br>
“你告訴我,曉彤,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面臨選擇的時候,你選擇誰?”</br>
“我要你,”曉彤怔怔地說,“也要媽媽。”</br>
同樣的答案!</br>
“假若這兩個不能同時擁有呢?曉彤,你給我一個確定的答復(fù),”他再逼緊一步,“因?yàn)椋瑩?jù)我看來,你已經(jīng)面臨到這種局面了。告訴我,你要誰?”曉彤定定地望著魏如峰,大大的眼睛里蘊(yùn)蓄著哀傷,還有更多的固執(zhí)的深情。</br>
“我沒有選擇,如峰,”她慢吞吞地說,“因?yàn)槲抑荒苡羞@一種選擇:我要你,也要媽媽。”</br>
“假若——”魏如峰加強(qiáng)語氣說,“你不能都‘要’!”</br>
“那么,”曉彤凄涼地微笑了,“如峰,真有那一天,我就——誰都不要了。”魏如峰感到心底一陣抽搐,不禁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在曉彤的眼底看到了些什么東西,屬于危險的東西!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那顆小小的,易感的心!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么緊,仿佛怕她逃走或消失似的。帶著不能抑制的顫栗,他祈禱般地說:</br>
“我不再向你多要求什么,我不再向你多說什么!老天,但愿它能保護(hù)你,保護(hù)你和我,和一切善良的人,使我們都不受傷害!”</br>
曉彤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diǎn)多鐘了,打開大門,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關(guān)的地板上,用雙手托著下巴,愣愣地發(fā)著呆的曉白。接著,就聽到屋里明遠(yuǎn)的咒罵聲。曉白看到了曉彤,把兩只手一攤,低聲說:</br>
“爸爸在和媽媽吵架。”</br>
“為什么?”曉彤問。</br>
“還不是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還牽扯到什么何慕天,過去未來的,我也聽不懂!”</br>
曉彤脫了鞋子,走上榻榻米,才跨進(jìn)父母的房間,明遠(yuǎn)就停止了正說了一半的話,雙目灼灼地望著曉彤,把她從頭看到腳,然后冷冷地哼了一聲,望著夢竹說:</br>
“你的寶貝女兒回來了!五點(diǎn)鐘放學(xué),七點(diǎn)半到家,隨便和男朋友在外面游蕩,看樣子,是頗有乃母之風(fēng)!”</br>
夢竹的臉色雪白,嘴唇上毫無血色,像一根木頭棍似的直直地坐在床沿上。頭發(fā)零亂,眼眶深陷。她愣愣地望著明遠(yuǎn),抖動著嘴唇無法出聲,好半天,才說了一句:</br>
“明遠(yuǎn),你……你……你怎么能這樣說?”</br>
“我說錯了嗎?”楊明遠(yuǎn)仍然冷笑著,“她不是你的寶貝女兒嗎?你寵她、慣她、縱她,勝過你對曉白的關(guān)心一百倍!為什么?你喜歡她,她身上有誰的影子……”</br>
“明遠(yuǎn)!”夢竹叫。</br>
“哼!你的女兒!你的好女兒!和你同樣有眼光,能選擇到泰安紡織公司的小老板,有錢、有勢、有人品……”</br>
“明遠(yuǎn),我求你!”夢竹用手蒙住臉,痛苦地扭動著頭,“你這樣逼我,到底是要怎么樣?別把孩子的事和我們自己的事弄混,好不好?有什么話,我們明天再談,行不行?”</br>
“你怕談嗎?夢竹?你還是怕面對現(xiàn)實(shí)?曉彤!過來!我有話問你!”</br>
“明遠(yuǎn)!”夢竹緊張地叫,哀懇地望著楊明遠(yuǎn)。“明遠(yuǎn),請你——”她掉頭轉(zhuǎn)向曉彤,“曉彤,爸爸生你的氣,你還不趕快過去,向爸爸道歉,認(rèn)錯!”眼淚涌進(jìn)了她的眼眶,忍著淚,她憋著氣說:“曉彤,過去!對爸爸說:‘爸爸養(yǎng)育了我十八年,而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以后我將處處聽爸爸的話,請爸爸原諒我!’說!曉彤,對你爸爸說!”</br>
曉彤木立在那兒,母親的樣子使她驚嚇,爸爸的神情讓她恐懼,她惶然地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猶豫著沒有開口。夢竹淚水迸流,用手捂著臉,她哭泣著喊:</br>
“曉彤!我叫你說!你聽到?jīng)]有?”</br>
“噢!媽媽!”曉彤恐慌地喊,轉(zhuǎn)向了父親,“我說!我說……爸爸養(yǎng)育了我十八年,我……我……”</br>
“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夢竹提示著曉彤。</br>
“我不能使爸爸高興,是我的過失……”曉彤像小孩念書一樣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夢竹的句子。</br>
“哼!”楊明遠(yuǎn)打斷了她們,“夢竹,你不必這樣導(dǎo)演曉彤演戲!這樣于事實(shí)又有什么幫助?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問題。”</br>
“明遠(yuǎn),我只希望你仁慈一點(diǎn)!”夢竹說,放低了聲音,她像自語般又加了一句,“曉彤還小,請讓她在人前能抬得起頭。”</br>
“別忘了她的男朋友!”明遠(yuǎn)說。</br>
“她會和他斷絕的,”夢竹說,轉(zhuǎn)頭對著曉彤,“是不是?曉彤?你要聽媽媽的話,是不是?你對我發(fā)誓,你永不理魏如峰……”</br>
“哈哈,”明遠(yuǎn)冷笑了,“夢竹,有什么用呢?你想想以前,你母親對你的管束,有用沒有?如果她會聽你,今天放學(xué)之后又到了哪里去了?她離不開那個魏如峰,就像你以前……”</br>
“明遠(yuǎn)!”夢竹猛地跳了起來,直視著楊明遠(yuǎn)的臉,一種悲憤的情緒沖進(jìn)了她的血管里,她的忍耐力已經(jīng)到達(dá)崩潰的地步,像一座壓力太大的火山,她無法控制自已的爆發(fā)。渾身發(fā)著抖,她對楊明遠(yuǎn)大嚷了起來:“你到底要怎么樣?我說東你就說西,我說西你就說東,一定要跟我別扭到底!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居心?當(dāng)初不是我綁著你的脖子逼你娶我的,你覺得冤枉,覺得不甘心,我們可以離婚!你不必要挾我,諷刺我,指桑罵槐地到處找麻煩!事情發(fā)生了,你不和我站在一條路線上來挽救和彌補(bǔ),反而處處和我對立!你倒是希望怎么樣?你想讓這個家庭破碎?那么,我們離婚算了,我對你已經(jīng)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br>
“好,”明遠(yuǎn)也跳了起來,白著臉說,“你沒良心,夢竹,想想看,為了你,我放棄繪畫,為了她,我吃了多少苦,帶著你們逃難,現(xiàn)在,你想離婚……”</br>
“不是我想離婚!是你想!”夢竹叫。</br>
“到底是誰先提到離婚的?”明遠(yuǎn)也叫,“你說你對我受夠了,我問你,我怎么對不起你了?我什么地方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為什么想離婚,我知道因?yàn)槟阌终业搅恕?lt;/br>
“明遠(yuǎn)!”夢竹大叫,“你公平一點(diǎn)吧!請你!請你!請你!”她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痛哭起來。楊明遠(yuǎn)站在那兒,劇烈地喘著氣,瞪視著雙肩抽動的夢竹。半晌,他冷哼了一聲,憤憤地走到玄關(guān)去穿上鞋子,大踏步地走到門外去了。坐在玄關(guān)的曉白愕然地問了一句:</br>
“爸爸,你到哪里去?”</br>
“砰”然一聲門響,算是明遠(yuǎn)的答復(fù)。</br>
這兒,曉彤被父母的爭吵嚇得目瞪口呆,而那些爭執(zhí),對她而言,全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隱隱地明白,問題的癥結(jié)似乎出在自己的戀愛上。何以一晝夜之間,會天地變色?她無法明白。望著父親負(fù)氣而去,又望著母親伏枕痛哭,她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怖和驚惶。走上前去,她用手攀住夢竹的肩膀,柔聲地,怯怯地叫:</br>
“媽媽!媽媽!別哭,媽媽!”</br>
每次看到母親流淚,她就有也想流淚的感覺,聽到夢竹哭得那么沉痛,她也泫然欲淚了。</br>
夢竹一下子翻過身來,淚水迷蒙的眼睛盯在曉彤的臉上,抓住曉彤的手腕,她厲聲地說:</br>
“告訴我,你放學(xué)后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會見了魏如峰?是不是?”</br>
“媽媽!”曉彤惶恐地喊。</br>
“是不是?”夢竹的聲調(diào)更加嚴(yán)厲,“對我說實(shí)話!”</br>
“媽媽!”</br>
曉彤哀求地凝視著夢竹。</br>
“說!”曉彤垂下眼睛,如同待決的囚犯,輕輕地點(diǎn)了兩下頭。</br>
“他到校門口去找我的。”她低低地說。</br>
夢竹氣得全身抖顫。</br>
“曉彤,你怎么這樣不爭氣?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為什么不聽?為什么不聽?”瞪視著曉彤,突來的怒火,以及積壓的郁氣同時在她體內(nèi)迸發(fā),舉起手來,她對著曉彤的臉揮了過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憤怒、痛苦都集中在這一巴掌上,全揮向了曉彤。可是,當(dāng)她那清脆的一聲耳光響過之后,她看到的是曉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變得慘白的面孔。那張小小的,柔弱的臉龐上沒有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懷疑,驚愕,和不信任。那對疑問的眼睛使夢竹的心臟一下子沉進(jìn)了地底。十八年來,她從沒有碰過曉彤一根手指頭,今天竟然會對她揮去一掌。望著逐漸在曉彤蒼白的面頰上呈現(xiàn)出來的手指印,她也因自己的舉動而愣住了。</br>
母女兩個彼此愕然地對視了片刻,曉彤的大眼睛里漸漸布上一層淚影,迅速地淚影變?yōu)閮商渡钽坏厥M在眼眶里。她沒有放聲痛哭,也沒有訴說辯解,只是無聲地啜泣起來。淚珠紛紛亂亂地滾落,紛紛亂亂地?fù)羲椋赣H這一掌似乎根本沒有給予她肉體上絲毫的痛楚,真正痛楚的地方,是在內(nèi)心深處。她從沒想到母親會狠下心來打她,因而,這一掌,仿佛將她的世界整個擊碎。</br>
夢竹的意識回復(fù)了過來,曉彤無聲地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顫,曉彤為什么該挨這一巴掌?為了她愛上了一個值得愛的青年?這一拳打上的是曉彤的臉,實(shí)際上應(yīng)該打向她自己!她伸手一把拉過曉彤,不由自主地緊緊地攬住了她,淚如雨下。</br>
“曉彤,曉彤,曉彤!”她喊,“我沒有想打你!我真的沒有想打你!”</br>
“媽媽呀!”曉彤發(fā)出一聲喊,用手環(huán)抱住了夢竹的腰,這才迸發(fā)出一陣號啕大哭。把滿是淚痕的臉在母親懷里揉著,她不住地喊:“媽媽呀!媽媽呀!”</br>
母女二人由相對注視又變?yōu)橄鄵矶园自陂T口,伸著頭張望著。女人!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眼淚?但是,他自己的鼻子里也沒來由地有些酸酸的。于是,他看到夢竹在給曉彤擦眼淚,一面擦,一面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一些戀愛的大道理,無非是勸曉彤放棄魏如峰。但,曉彤只是一個勁兒地?fù)u頭,一個勁兒地哭。然后,曉彤鉆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關(guān)上紙門,哭聲仍然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夢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淚。他嘆了口氣,坐回到玄關(guān)的地板上,這個家!怎么辦呢?</br>
三聲汽車?yán)嚷晜髁诉^來,他精神一振,側(cè)耳傾聽,又是三聲喇叭聲。他穿上鞋,打開大門,悄悄地溜了出去。</br>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少,夢竹從床沿上站了起來,茫然地走到梳妝臺前。曉彤的哭聲已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著了,她想去看她,但,鏡子里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亂而干枯的頭發(fā),瘦削而蒼白的面頰,紅腫而無神的眼睛……她用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對著鏡子,喃喃地問:</br>
“這是我嗎?這是我嗎?”</br>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兒!沙坪壩的美人!這鏡子里的,已經(jīng)是個老婦人了。她搖頭,閉上眼睛,不敢再看。</br>
大門發(fā)出一聲微響,有人進(jìn)來了。是誰出去沒有關(guān)門?進(jìn)來的是明遠(yuǎn)嗎?只要他一回來,冷戰(zhàn)又要開始,她下意識地害怕再見到他。但,來人遲遲沒有動靜,她知道他已經(jīng)走上了榻榻米,他為什么停在門口而不進(jìn)來?她轉(zhuǎn)過身子,面對著房門口,慢慢地張開眼睛。</br>
一剎那間,她覺得地動屋搖,身子搖搖欲墜,扶牢了梳妝臺,她*了一聲,立即再閉上眼睛。直等到那陣旋轉(zhuǎn)乾坤的大震動過去之后,她才能再張開眼睛,直視著門口那個木立的男人!頎長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風(fēng)度……盡管時間在他臉上已刻下了痕跡,盡管瀟瀟灑灑的長衫已換成西服,盡管當(dāng)日的豪情已變?yōu)橹心甑某林M管……盡管有那么多的變化!但是,這個人!就是把他燒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個人!何——慕——天!(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