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臺北</br>
一場愁夢酒醒時，</br>
斜陽卻照深深院。</br>
夜，靜靜地張著。</br>
夢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間。窗外沒有月光，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聲火車的汽笛響，悠悠然，綿綿然，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她幾乎可以聯(lián)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轟隆卻嚓，轟隆卻嚓……這單調(diào)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轟隆卻嚓，轟隆卻嚓……接著，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zhuǎn)，無止無休地滾動，轟隆卻嚓，轟隆卻嚓……</br>
白天發(fā)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地映現(xiàn)，無法驅(qū)除，也無法逃避。“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復(fù)回蕩。為什么？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一起在腦中翻攪。她怎能告訴曉彤，那一段丑惡的過去，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對女兒說：“逃開那個人！逃開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揭開一個最最“丑惡”的“真實”！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br>
“媽媽！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br>
曉彤哀求的聲調(diào)，絞痛了夢竹每一根神經(jīng)。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過失，一切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一切心靈上的負(fù)荷，她都愿意獨自承擔(dān)，可是，為什么曉彤要再攪進(jìn)這樣的戀愛里？何慕天的內(nèi)侄！何慕天的內(nèi)侄！何慕天！她已經(jīng)費了十八年的時間，來設(shè)法遺忘這個人，但，為什么他又重新來攪亂她的生活？破壞已有的平靜？難道她命中注定無法擺脫這個魔鬼？曉彤，天下的男人那么多，為什么偏偏愛上何慕天的內(nèi)侄？</br>
“媽媽！你告訴我，請你！媽媽，魏如峰有什么不好？媽媽，你告訴我！”</br>
魏如峰有什么不好？只有一點不好！他不該是何慕天的內(nèi)侄！而這唯一的一點“不好”，已勝過了他千千萬萬的優(yōu)點！曉彤的眼淚，曉彤的泣訴，曉彤的哀求，都無法使這一點“不好”化為虛無！但是，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br>
明遠(yuǎn)在她身旁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側(cè)臥著，背對著明遠(yuǎn)，瞪視著黑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知道明遠(yuǎn)和她一樣沒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因而，她努力調(diào)勻自己的呼吸，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遠(yuǎn)當(dāng)她是睡著的，而不來和她討論。她渴望能逃避去面臨那份現(xiàn)實，逃避和明遠(yuǎn)去討論那份現(xiàn)實！雖然她知道這遲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卻那樣恐懼明遠(yuǎn)再提到它！長時間的瞪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她試圖閉上眼睛，而每當(dāng)眼瞼闔攏，她就會看到成千成萬個妖魔鬼怪，在她面前執(zhí)杖攜械地狂歌狂舞，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張同樣的臉譜——何慕天的臉譜！</br>
她聽到隔壁房里，曉彤的床在吱吱咯咯地響，顯然，那孩子也同樣地?zé)o法安眠。曉彤，何辜？卻必定要去嘗這人生的苦果！她側(cè)耳傾聽，每當(dāng)曉彤的床響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接著，她聽到曉彤在嘆息，嘆息之后是模糊的*聲，再下去，她聽到一聲嗚咽，和一陣抑著的啜泣聲。她的心臟絞緊而尖銳地痛楚起來，那啜泣聲是阻塞著的，顯然曉彤在盡力克制，這比號啕痛哭更使夢竹心酸。輕輕地，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遠(yuǎn)的聲音冷冰冰響了起來：</br>
“你要干什么？”</br>
“去看看曉彤。”她輕聲地說。</br>
“別忙！”明遠(yuǎn)壓低了聲音，雖然像耳語一般，卻仍然生硬冷澀，“我們必須先談一談！”</br>
“明遠(yuǎn)！”她祈求地低喊，下意識地想逃避，“等明天，孩子們上學(xué)之后再談。”</br>
“不！”明遠(yuǎn)簡單地說，“我要現(xiàn)在和你講清楚，我不能等！”</br>
夢竹躺回枕上，轉(zhuǎn)過頭來面對著明遠(yuǎn)，望著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地顫栗了一下。她無法再說話，只用一種被動的，忍耐的眼光看著他，等待著他開口。</br>
“你別這樣瞪著我，”他的聲調(diào)帶著惱怒和煩躁，“關(guān)于這件事，你到底預(yù)備怎么辦？”</br>
“我？”她慌亂地自問了一句，茫然地低聲說，“我不知道，明遠(yuǎn)，我不知道。”</br>
“你不知道？”明遠(yuǎn)的聲音冷幽幽地，“我倒有一個意見，把一切真實情況告訴曉彤，把她送還給何慕天——泰安紡織公司的董事長！他可以給曉彤好一百倍于我給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br>
“不！”夢竹顫栗地說，“不，明遠(yuǎn)，這絕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淚升進(jìn)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兜心而來，“不，明遠(yuǎn)，你不能告訴曉彤，你絕不能！如果告訴了她真實情況，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殘忍一千倍！她那樣單純，那樣善良，又那樣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樣敬愛你，崇拜你，她和曉白那么親愛，她心目中的母親……”她頓住，渾身寒顫，“明遠(yuǎn)，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絕不肯，把她送給那個人——”她搖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兒，明遠(yuǎn)，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們共同養(yǎng)育了她十八年，與那個人何關(guān)？明遠(yuǎn)，你不是真有那個意思，是不？你不會那么殘忍，是不？”</br>
“冷靜一點，夢竹，”明遠(yuǎn)說，“我仔細(xì)地想過，分析過。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對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會知道我們的存在……”</br>
“但是，他并不知道曉彤是他的……”</br>
“哼，”明遠(yuǎn)冷笑了一聲，“夢竹，你怎么如此幼稚？不論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他，現(xiàn)在，只要他在時間上稍微推算一下，也會算出來的，何況，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臺北，而且和他有來往……夢竹，你別傻，這秘密是保不住的！”</br>
夢竹坤吟了一聲，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心亂如麻地說：</br>
“可是，可是——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辦法來，只要你不說，明遠(yuǎn)，只要你不說！我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br>
明遠(yuǎn)捉住了夢竹的手臂，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在黑暗中瞪視著她，慢吞吞地說：</br>
“還有一個問題——我和你。”</br>
“明遠(yuǎn)！”夢竹受驚地低喊了一聲，“你——這是什么意思？”</br>
“你不是一直都愛著他嗎？這許多年來，你何曾忘記過他？”</br>
“你——”夢竹的目光在明遠(yuǎn)臉上逡巡，“你在說些什么？”</br>
“我想你明白我說什么，剛剛魏如峰已經(jīng)說過，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離，他現(xiàn)在是一個獨身的自由人了。你呢——這么些年來，我已經(jīng)把你委屈夠了，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br>
“明遠(yuǎn)！你這是怎么？”夢竹氣急地說，“我什么時候嫌過生活苦？我又沒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br>
“就是這樣，”明遠(yuǎn)搶白地說，“你感激我，十八年來，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聲音像冰流般灌進(jìn)了夢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并沒有忘懷他。許多時候，當(dāng)你望著曉彤發(fā)愣，或者突然陷進(jìn)沉思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夢竹，你并沒有忘記他，你一直愛著他！”</br>
“不！”夢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愛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厲害，他是個掠奪者，奪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樂……”</br>
“是的，你的一生！”明遠(yuǎn)的聲音更冷了，“你自己說明了，他奪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樂，可見得我并沒有給你幸福和快樂！”</br>
“哦，明遠(yuǎn)，”夢竹憋著氣，淚水奔流，喉嚨哽塞，“你別逼我！你一定要在雞蛋里找骨頭，我也沒有辦法，你這樣子逼供似的逼我，到底是想怎么樣？”</br>
“我想怎么樣？我是問你想怎么樣？”明遠(yuǎn)的聲音大了起來。</br>
“別！明遠(yuǎn)！”夢竹壓低聲音，請求地說，“求求你別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說，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鬧得讓孩子們知道！”</br>
“哼！”明遠(yuǎn)冷哼了一聲，“家已經(jīng)面臨破碎，還怕孩子們知道嗎？”</br>
“難道——”夢竹忍無可忍，“你希望拆散這個家嗎？你看不起我，對嗎？這些年來，你為我犧牲太多，你在內(nèi)心看不起我，你厭惡我，希望擺脫我……”</br>
“你沒有良心！”明遠(yuǎn)叫，“你故意歪曲事實！”</br>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實！”夢竹也叫。</br>
紙門一聲響，被拉開了，明遠(yuǎn)和夢竹同時住了口，曉彤穿著睡袍的黑影亭亭地站在紙門前面，怯怯地說：</br>
“爸爸，媽，你們在吵架嗎？”</br>
“哦，”夢竹吸了口氣，“沒有。曉彤，什么都沒有，我們在討論問題，你快些睡吧！”</br>
曉彤的黑影沒有移動。</br>
“我睡不著，媽媽，我睡不著。”</br>
夢竹的心再度痙攣了起來。</br>
“你去睡，曉彤，明天你還要上課。”她柔聲地說，鼻中酸楚，“等你放學(xué)回來，我再和你慢慢談。”</br>
曉彤一聲不響地退了回去，紙門又拉攏了。夢竹看了明遠(yuǎn)一眼，翻過身來，用背對著明遠(yuǎn)，不再說話了。明遠(yuǎn)也翻了過去，兩人背對著背，誰也不開口，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地蕩漾在夜色里。</br>
早上，明遠(yuǎn)上班去了，曉白和曉彤也到學(xué)校去了，家中又只剩下了夢竹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面，她瞪著窗外的陽光，一動也不動。應(yīng)該上菜場去買菜，回來再洗衣服，整理房間……每日固定的家務(wù)一樣也沒倣，時間正沉緩地滑過去。腦子里擁塞著千千萬萬的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是明確的，唯一一個朦朧的觀念，是要阻止曉彤和魏如峰的戀愛！只有阻止了這段戀愛，才可能保持十八年來的秘密。但是，如何阻止呢？若干年前，自己母親阻止自己的戀愛情況還歷歷在目，難道她又必須對曉彤用同樣的手腕？魏如峰！為什么他偏偏是何慕天的內(nèi)侄？何慕天！這名字是一把利刃，重重地從她心上已有的創(chuàng)口上劃過去，她撲在桌子上痛苦地轉(zhuǎn)側(cè)著頭，不能自已地*著。</br>
大門在響，有人走了進(jìn)來，一定是曉白走時忘記關(guān)門，她吃力地從桌子上抬起頭，傾聽著那腳步聲穿過玄關(guān)，走上了榻榻米，她茫然地望過去，魏如峰正進(jìn)門來，零亂的頭發(fā)下有一張蒼白的臉，失眠后的眸子卻依然清亮有神。夢竹閉了閉眼睛，這是曉彤的男友？她但愿他平凡些，猥瑣些，甚至于是個小流氓或白癡，那么她也可以更狠得起心來。但，這孩子身上有些什么，像一塊磁石般具有著引力。她怕他，怕他眼中那抹堅決和他臉上那股不顧一切的神情。</br>
“伯母，請原諒我闖進(jìn)來打擾您。”魏如峰挺立在那兒，禮貌的背后藏著的是倔強，夢竹可以感到他所帶來的那份壓力。</br>
“你坐下！”夢竹說，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用手揉揉額角，她該對這孩子說些什么？魏如峰依言坐了下去，他的眼睛盯在夢竹的臉上，逐漸地，他的面部表情變得柔和了，聲調(diào)也顯得懇切和平。</br>
“伯母，今天早晨曉彤打電話給我，說您反對我和曉彤來往，是嗎？”</br>
夢竹點了點頭。</br>
“伯母，我能問一句嗎？是不是楊家和何家有仇？你們是反對‘我’，還是反對何慕天的內(nèi)侄？”</br>
夢竹凝視著坐在她對面的這個男孩子，那坦白的問話是咄咄逼人的。年輕人！雖然有些兒鋒芒太露，卻令人無法不喜歡他。</br>
“說實話，伯母。昨晚從您這兒回家之后，我曾經(jīng)和我姨夫談到深夜，我姨夫只告訴我一點，說許多年前，曾經(jīng)和你們有些嫌隙。但是，我想，一定不止是‘嫌隙’，恐怕接近深仇大恨。所以您才會如此堅決反對我，是嗎？但，伯母，現(xiàn)在不再是十八世紀(jì)，記仇記恨的年代了，我姨夫提起你們的時候，似乎非常之痛苦，假若過去他曾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經(jīng)過了二十年的時間，還不能化解嗎？最起碼，我保證我姨夫?qū)δ銈儧]有絲毫芥蒂，他說，他非常非常喜歡曉彤。”</br>
夢竹打了個冷顫。</br>
“他——見到曉彤了？”她囁嚅地問。</br>
“你忘了？昨天曉彤是先到我家去的。”</br>
“是的，是的，是先到你家去的。”夢竹愣愣地說，瞇起了眼睛，“他——喜歡曉彤？”</br>
“不錯，而且，昨夜他還說，只要你們不反對，他愿竭盡他的力量，促成這段婚姻！”</br>
“不行！”夢竹爆炸般地沖口而出，“不行！絕對不行！”</br>
魏如峰蹙著眉，注視著夢竹。</br>
“伯母，”好半天，他才重新開口，“我知道，對曉彤而言，我的條件是太差了。我有自知之明，每次面對著她，我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我明白我配不上她。但是，我卻能肯定一點，我知道她對我的感情，也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我可以向您保證……”</br>
“不，不是這些。”夢竹乏力地說，用手支著額角，“魏先生，你很好，你也絕對配得上曉彤，可是，我請求你放棄曉彤！”</br>
“為什么？伯母！您必須告訴我為什么！”</br>
又是為什么！孩子們有理由要求知道原因，而你又怎么說出來？夢竹坐正身子，頭痛欲裂，在朦朧的視線中，她仍可看到魏如峰迫切的神情，聽到他帶著懇求意味的聲音：</br>
“伯母，假若您的反對，是為了對我不滿，我請求您再給我一段時間，來考驗我，觀察我。假若您的反是因為我姨夫的關(guān)系，那么未免太不公平！我和曉彤沒有義務(wù)要做長一輩的仇恨的犧牲品。是嗎？伯母？”</br>
說得頭頭是道，非常有理！但，許多事情并沒有理由好說的！為什么他要是何慕天的內(nèi)侄？為什么？十八年來，時時刻刻困擾著她的回憶，咬噬著她的回憶！何慕天，她曾希望這個人死掉，化為飛灰，但他卻又和曉彤拉上了關(guān)系！難道她前生欠了何慕天的債，所以他要如此陰魂不散地纏繞著她！十八年來，多少的苦受過了，多少的淚流過了，生命上的一點瑕疵使她永遠(yuǎn)在楊明遠(yuǎn)面前抬不起頭來。忍辱，挨罵，受氣，都為了什么？而現(xiàn)在，他的內(nèi)侄竄了出來，要娶她辛辛苦苦帶大的曉彤！何慕天，那個十八年來沒有盡過一天責(zé)任的父親，現(xiàn)在又要跑出來拾回他那已長成的女兒？不！不！決不！決不！夢竹跳了起來：</br>
“魏先生，對不起，我沒有道理和你說，我只能告訴你，我反對你和曉彤交友，堅決反對！我無法向你說理由，我就是反對！我希望你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曉彤，就當(dāng)你沒有認(rèn)識過她好了，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以你的條件，什么樣的女孩子找不到呢？”</br>
魏如峰深深地望著夢竹。</br>
“伯母，”他慢吞吞地說，“天下沒有第二個曉彤！”</br>
夢竹顫栗了，她對魏如峰的臉上望過去，她看到一對一往情深的眼睛，和一張堅決無比的臉龐！她張開嘴，半晌，才訥訥地說：</br>
“你——這樣愛曉彤？”</br>
“伯母！我向您起誓！”魏如峰坦白而祈求地回望著她。</br>
夢竹悲哀地?fù)u頭。</br>
“可是，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她絕望地用手抹了抹臉，拼命地?fù)u著頭，“不行！魏如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請你設(shè)法去體諒一顆母親的心！我不能讓曉彤和你來往！我不能！”</br>
“伯母，”魏如峰盯住夢竹，一字一字地說，“也請您體諒兒女的心，一定要拆散我們，曉彤會心碎，而我——”他咬了咬牙，堅定地說，“您怪我也罷，罵我也罷，我先向您說清楚，不論在怎樣的情況之下，我決不放棄曉彤！我會追求到底！”</br>
夢竹惶然地抬起頭來，這年輕人的語氣中夾帶了太多的威脅意味！</br>
“你在威脅我嗎？”</br>
“我不敢，伯母。”魏如峰垂了垂眼睛，“我只向您述說事實，我不會放棄曉彤的，我已經(jīng)無法放棄她。希望您能夠了解，假若您也戀愛過的話。伯母，我不是威脅您，我是無可奈何！您能了解嗎？”</br>
假若您也戀愛過的話！夢竹咬住嘴唇，戀愛！年輕人迷信著的東西！曉彤就是這份“迷信”的產(chǎn)物！但是，她知道那力量有多么強大！她知道！知道得太清楚，她望著魏如峰，不是威脅，而是無可奈何！一個怎樣吸引人的青年！如果他不是何慕天的內(nèi)侄！如果他不是！仰起頭來，她直視著魏如峰。</br>
“魏如峰，我問你，你真要曉彤？”</br>
“是的！”</br>
“你能離開泰安嗎？”</br>
“您是說——”</br>
“放棄那份財產(chǎn)，放棄泰安的地位，放棄泰安的一切！”</br>
“我可以！”魏如峰點點頭，“我從沒有重視過泰安的地位和財產(chǎn)，我之不離開泰安，只是為了我姨夫的關(guān)系。”</br>
“你姨夫！”夢竹咬牙說，“你能和他斷絕關(guān)系嗎？永不來往！永不見面！永不踏進(jìn)你姨夫的大門！”</br>
“伯母！”魏如峰驚愕地喊。</br>
“你能嗎？”夢竹緊逼地問。</br>
“伯母，”魏如峰蹙緊了眉，“為什么？”</br>
“你不要管為什么，你只說你能不能？”</br>
“這是和曉彤交往的條件嗎？”</br>
“是的，你能嗎？”</br>
魏如峰和夢竹相對凝視，室內(nèi)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后，魏如峰放松了眉頭，似乎從內(nèi)心的一段爭執(zhí)中掙扎了出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br>
“不，伯母，我不能！”</br>
“那么，你就不許和曉彤來往！在曉彤和你姨夫之間，你必須放棄一個！”</br>
“不，”魏如峰搖頭，“伯母，您不能勉強一個兒女離棄他的父母，是不是？我姨夫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親生父親更受尊敬，我從小跟著姨夫長大，十幾歲來到臺灣，靠姨夫的培育而成人，而完成學(xué)業(yè)。我不能為了一個女孩子，漠視我姨夫?qū)ξ沂畮啄甑酿B(yǎng)育之恩！”</br>
“這么說來，你姨夫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勝過曉彤？”</br>
“伯母，您這樣措辭是不合邏輯的，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都同樣重要。但并不抵觸，我不能為了任何一方，而放棄另一方！”</br>
“但是，假如這兩方面抵觸呢？你選擇哪一方？”</br>
“這兩方面是不會抵觸的！”</br>
“如果抵觸呢？”夢竹固執(zhí)地問。</br>
魏如峰注視了夢竹好一會兒。</br>
“我不能放棄任何一方面！我不能離開我姨夫，我也不放棄曉彤！”</br>
“好吧！”夢竹疲倦而乏力地坐回椅子里，用手遮住眼睛，低聲地說，“你去吧，魏如峰。曉彤不能和你繼續(xù)來往，對于你，我當(dāng)然無權(quán)命令什么，但是，曉彤會聽我的話。她沒有我的允許，不會和你交往的，我可以深信這一點。”魏如峰怔了怔，他知道夢竹的話是真的，曉彤太善良，太柔弱，母親的命令對她比什么都重要！她是那種女孩子，寧可讓自己的心滴血，也不愿讓母親流一滴淚。他用手握緊椅子的扶手，對夢竹做最后的說服：</br>
“伯母，您不能太殘忍！”</br>
“殘忍？”夢竹沒有抬起頭來，聲音虛弱而蒼涼，“人生本來就是殘忍的！”</br>
“伯母，您能不能告訴我，我姨夫以前對你們做過些什么？使你們?nèi)绱撕匏炕蛘撸郧笆浅鲇谡`會呢？我永不相信我姨夫會對不起任何人！他是那樣儒雅淳厚……”</br>
“懦雅淳厚？”夢竹遮住眼睛的手放了下來，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聲。“儒雅淳厚？看來他的風(fēng)度不改！魏如峰，我告訴你，”她收住笑，冷冷地說，“你姨夫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偽君子！”</br>
“伯母！”魏如峰站了起來，“您愿意見一見我姨夫嗎？人生沒有不能化解的仇恨……”</br>
“不！”夢竹反射似的叫了出來，“永不！我永不想再見他！”她站起身來，板住了臉，冷冰冰地說：“好了，魏如峰，你可以走了！”</br>
“伯母……”</br>
“夠了，你不必再說了！”夢竹嚴(yán)厲地打斷了他。</br>
“伯母……”魏如峰勉強地再叫了一聲。</br>
“我說夠了，你知道嗎？我不想再聽，你知道嗎？”</br>
魏如峰住了嘴，停了約一分鐘，轉(zhuǎn)過頭去，他走向玄關(guān)，夢竹仍然佇立在房間內(nèi)。魏如峰穿上鞋，回頭再望了夢竹一眼。</br>
“您是個不近人情的母親！”他說。</br>
“是嗎？”夢竹毫無表情地問。</br>
“冷酷、殘忍，而無情！”魏如峰憤憤地接了下去，“我奇怪曉彤會是你的女兒！”他走向大門口，扶著門，怒氣未消，他又大聲地加了幾句話：“現(xiàn)在不是父母之命的時代了，你別想制造羅密歐與茱麗葉似的悲劇，我告訴您，您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不得到曉彤就誓不放手！”</br>
大門砰然一聲，被帶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門外。夢竹像個石像般挺立在屋里，那“砰”然的一聲的門響，如同一個轟雷般擊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經(jīng)。“冷酷、殘忍，而無情！”這是她？還是命運？還是人生？還是這難以解釋的世界？她的雙腿發(fā)軟，扶著椅子，她的身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額頂在椅子的邊緣上，她喃喃反復(fù)地*地念著：</br>
“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冷酷、殘忍、無情……”</br>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滴落在榻榻米上。（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