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昭從思政殿出來, 風比進去時更涼了。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因為趙曲在他的嘴角看到了笑意。
趙曲迎了上去,將一件藏青斗篷給陵王披上, “殿下, 仔細著涼。”
陸無昭眼中的興味還未褪去, 他破天荒地對著趙曲笑了笑,用堪稱和藹的語氣道:“多謝公公。”
趙曲覷見這如沐春風的笑, 總覺得陵王愈發(fā)深不可測、難以捉摸。
陸無昭低著頭將斗篷系好, 劃出去兩步,驀地停下, 回頭問趙曲,“對了,沈大將軍的女兒此時在何處?”
趙曲震驚在原地,呆楞了一瞬, 很快反應過來, “皇后娘娘的詩會應當還未結束,還在年喜宮。”
陸無昭笑著頷首,轉身離開。
趙曲微微蹙眉,念叨了一聲:“真是怪了。”
小壽子大著膽子湊近, “師父,怎么了?”
趙曲面有疑色,“這陵……”
“趙曲。”
殿內(nèi)皇帝傳喚。
趙曲神色一凜, 對著小壽子擺了擺叫對方忙自己的事去, 匆忙轉身進屋, “陛下。”
陸培承俯首案臺,正重新寫了一副字。
“阿昭說什么了?”
趙曲小心地揣測上意,見對方心情似乎也很好, 心里疑團更濃,將方才的事如實道來:“陵王殿下問老奴沈將軍的女兒在何處。”
陸培承微微挑眉,朗聲笑了,“阿昭當真如此說?”
“是,老奴不敢胡言。”
“哈哈哈哈,還是阿昭最可愛啊。”
趙曲不懂,趁著對方心情好,見縫插針問:“陛下,您和陵王殿下都聊什么了?老奴瞧著,陵王殿下許久沒有這般開心過了。”
“阿昭很開心?”
“是啊!”
陸培承滿意的笑容一直沒再下去,“無他,只是給阿昭看中了一門親事。”
趙曲瞬間便反應了過來,他驚詫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是……沈大將軍家?!”
“嗯。”
“可這……”趙曲欲言又止。
沈蕪是嘉宗皇帝看中的兒媳人選,這……兒媳變弟媳,陛下瞧著還挺高興?
不過……也是。
趙曲稍稍想想便明白了為何嘉宗皇帝這么開心。
沈女的婚事久久未定,只因皇帝挑不出一個與之匹配的兒子,這個兒子一定不能太出色,不能在陸培承活著的時候對他的皇位造成威脅,要好控制,但人又不能太蠢,不然等他百年后,這個位子總不能交到一個蠢貨手里。
陸培承的這些個兒子里,要不就是廢太子那樣,又蠢又有野心,要不就是太過優(yōu)秀,只差些機會便會鋒芒畢露,威脅到天子威儀。
只有陵王最合適。
“趙曲啊,既然阿昭去找沈蕪了,那定是要去親近親近,你派些人盯著點,叫他莫要太過火。”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趙曲渾身一僵,心下大駭,驚疑不定,“是。”
原來……
原來在陵王眼中,沈姑娘與那些貓貓狗狗,也無甚區(qū)別啊。
這人……還真是瘋得可以。
“必要時提醒他,沈蕪是重臣之女,要善待,不可再任由性子胡作非為。”
趙曲想到陵王的性子,又想到陵王與皇帝如出一轍的愛好,冷汗悄悄爬上了后背。
“老奴領旨。”
……
陸無昭沿著小路走,心里的迫不及待已經(jīng)快要按捺不住。
他成功了嗎?
成功了吧。
此刻十分渴望與沈蕪想見,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她。
才與她分開不到一個時辰,但對于陸無昭而言,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日、數(shù)年之久,在思政殿內(nèi),與陸培承周旋的每一刻都是極為漫長的煎熬。
他應該是未曾露出半分端倪和破綻才是,畢竟扮演陸培承喜歡的樣子是他最拿手的事。
他如此已經(jīng)過了十多年,早已經(jīng)驗豐富,只因事關他的心上人,他才變得瞻前顧后、猶猶豫豫、搖擺不定。
他將忐忑、驚懼、對未知未來的擔憂、對過去的深深憎惡,全都深深地壓抑在心里,他看似游刃有余的、平靜無波的表面下,藏著洶涌的情緒,這些情緒日復一日折磨著他。
如今終于就要解脫了。
一想到有朝一日能擺脫陸培承的控制,能擺脫那些漆黑和陰郁,他便感覺體內(nèi)有一股熄不滅的烈火開始燃燒。
那火雖只能無聲灼燒,卻會隨著他日漸壓抑的情緒而飛快蔓延,直到火焰徹底將他淹沒,也將這個世界吞噬。
馬上就要到年喜宮了。
陸無昭穿過御花園,沿著湖邊走,忽聽身后腳步匆匆,人聲吵嚷。
他微微皺眉,回頭看去。
有好幾名宮女和小太監(jiān)慌里慌張地往前跑。
他們?nèi)ネ姆较颉悄晗矊m。
陸無昭的心里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慌。
他叫住一個小太監(jiān),沉聲問:“發(fā)生何事了?”
“陵王殿下金安!”小太監(jiān)跪下回話,“是有人落水,奴婢們過去救人。”
“誰!”
陸無昭的呼吸莫名一滯。
小太監(jiān)搖頭,“還不知,奴婢們也是被人喊過去的,應是參加詩會的貴人。”
陸無昭冷著臉,“推我過去。”
小太監(jiān)忙爬起身,推著人走。
“快點!”
“哎哎!”
湖邊。
沈蕪被人撈了上來,在她后面被撈上來的是個小太監(jiān)。
“咳咳咳……咳咳……”沈蕪嗆了一大口水,她不會水,這一下險些被淹死。
好在她賭對了,這個小太監(jiān)不會叫她死了,就算他自己死,也會拼勁最后一點力氣把她推上去。
不管對方最開始跟上她有何目的,有何計劃,此刻怕是都要夭折了。她現(xiàn)在這樣狼狽,哪能再去見他的主子呢?
她低著頭,微勾了唇角。
方才沈蕪離開了詩會,才剛拐了個彎,就察覺到了身后不遠不近跟著人。
自從上回在憐芳宮外被人用鐵海棠誤傷了以后,她在宮里的時候都會加倍小心,畢竟這深宮之中都是些會吃人的怪物。
她的隨身侍從是皇后派來的,才剛踏出年喜宮時,那個小宮女突然叫沈蕪原地等一會,小宮女說皇后娘娘準備的禮物忘記拿了,要回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沈蕪不著痕跡地望了望四周,那個跟蹤她的小太監(jiān)果然還在角落里縮頭縮腦。
她們站在湖邊的小路上,前后無人,倒是個清凈的好地方。
沈蕪意味深長地笑了聲,“你去吧,我等著。”
小宮女很快跑了。
沈蕪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湖水,又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氣,感受著越來越大的風,心想著,這種日子若是不小心掉到湖里去,不死也要去半條命吧。
她歪了歪頭,朝小太監(jiān)的方向朗聲叫道:“你是哪個宮里的人?你主子叫你跟著我作甚?”
那小太監(jiān)似乎是第一回做這種鬼祟的事,業(yè)務十分不熟練,手里有什么東西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咕嚕嚕……
一根棍子。
滾到了沈蕪的面前不遠處。
沈蕪:“……”
四周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寂靜。
沈蕪都替他感到尷尬,“要不……我當沒看到?你拿著棍子來偷襲我一次?”
小太監(jiān)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這就十分侮辱人了。
小太監(jiān)幾步從藏匿之處跑了出來,羞憤不已。他將木棍撿了起來,背到身后。
“沈姑娘……安好……”
沈蕪慢慢后退了幾步,背靠著假山的石壁,心里有些慌,面上卻不動聲色,“安好?不好,險些被你送上西天。”
小太監(jiān)抱著木頭,慌忙搖頭,“不是,不是,奴婢沒想傷害你,什么上西天……奴婢不敢!”
“哦?你抱著個木棍跟在我身后,鬼鬼祟祟的,這邊人煙稀少,一邊是湖,你猜我會如何想?”
先打昏,然后沉湖。
“你還不交代?你不交代我就跑了。”
小太監(jiān)白了臉,撲通一聲跪下,“奴婢沒有壞心,只是……我們主子想見你,他怕您拒絕,所以叫奴婢將您……將您在無知無覺中帶到他面前。”
后頭的計劃小太監(jiān)沒有說出來。
陸之澤失勢,眼下唯一能依靠的唯有皇后和沈家。皇后自會盡心幫他,但他知道在自己父皇的眼中,皇后什么都不是。
沈家,才是最值得拉攏的那個。
陸之澤打算讓人將沈蕪帶來,但他苦于沒有計策,不知該如何是好。小太監(jiān)為了上位,更為了自家主子能重新抓住皇帝的心,自是絞盡腦汁,為其獻策。
今日的計劃就是小太監(jiān)主動提出來的。
將沈家女打昏,送到陸之澤的面前,若是能成就好事,生米做成熟飯,婚事一定,沈家自然會向著陸之澤。
沈蕪眼底閃過微光,她微瞇了眼,“不是要殺我?”
小太監(jiān)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沈蕪背靠著硌人的石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哦,打昏了帶過去,不是要殺了她。
既然本意不是殺她,那就好辦太多了。
“你主子是誰?”
“太……三皇子。”
“誰?三皇子?”
三皇子是哪位??
小太監(jiān)咽了咽口水,磕磕巴巴:“廢……太子。”
哦,他啊。
難怪,難怪會有這么蠢的宮人,看來是隨了主子。
沈蕪的后腦勺輕輕后靠,磕了磕堅硬的石壁,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小太監(jiān)瞧。
嘖,還這般膽小,叫她都有點不忍心坑他了。
才怪。
這宮里哪有傻子,都是各為其主。既然眼前人是敵人,沈蕪自然不會心慈手軟。
不坑人,她又要怎么擺脫陸之澤這個狗皮膏藥大麻煩呢?總不能在賜婚旨意下來前,再叫人知道自己和廢太子扯上了關系吧。
沈蕪慢慢朝小太監(jiān)走去。
孤軍奮戰(zhàn),即便她再怎么做心理建設,還是會害怕。
她故作輕松地叫小太監(jiān)起來,“你家主子在哪?我去見見他。”
小太監(jiān)眼前一亮,“就在前面的亭子。”
只要沈蕪離開這片假山林,他就可以朝她揮動木棍。
沈蕪敏銳地捕捉到小太監(jiān)眼底一閃而過的暗芒,心猛得下沉。
看來只有那一條路可以脫身了。
她笑著點頭說好,而后轉身往外走。
背影帶著決絕。
小太監(jiān)看著她的后背,慢慢握緊了棍子。
“哦,對了,”沈蕪笑著回頭,“你會水嗎?”
小太監(jiān)一愣,“會。”
“好嗎?”
“奴婢是江南人,入宮前是在河邊長大的。”
沈蕪笑彎了眼,“那就行。”
沈蕪轉身拔腿就跑!
“哎!”
小太監(jiān)眼神陰鷙,咬咬牙,抄起木棍追了上去。他以為沈蕪會逃跑,但沈蕪沒有。
沈蕪的目標很明確,她奔著湖邊去了。跑到湖邊,驟然挺住腳步,轉身。
眼睜睜看著小太監(jiān)追了上來,在對方詫異的目光下,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
她用盡力氣大喊了兩聲,“救命啊!”
而后身子往后倒,撲通一聲,跳了進去!
小太監(jiān)毫無防備被拉進水中,等他冒了頭,頓時慌了。
沈蕪的身子在慢慢下沉,她的手還死死抓著小太監(jiān)的衣角,死不放手。
小太監(jiān)咬咬牙,使勁去掰沈蕪的手,在她白皙的胳膊上留下了一大圈淤青都沒將人拽開。
方才的動靜太大,已有人往這邊來了。小太監(jiān)無法,只能拉著人往岸邊游。
等救人的宮人都趕來,七手八腳將兩個人拉上來時,陵王也趕到了。
陸無昭趕到了湖邊,看到眼前的一幕,臉色驟然大變,心臟像是被人死死捏住。握著輪椅的手用力地攥緊,青筋凸顯,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
女孩渾身濕透,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血色盡失。
“沈蕪。”男人艱難地開口喚她。
沈蕪渾身一陣陣發(fā)冷,心道這一回當真是吃大虧了,她想得沒錯,不死也要去半條命。
這水太冷了,冷到她好像幻聽了,怎么會在這里聽到她的昭昭的聲音呢。
眼前一陣發(fā)黑,精神恍惚,渾身脫力,耳邊的聲音都不再真切。她閉著眼,覺得自己大概要死在這里了。
身上一重,熟悉安心的味道頃刻間將她包裹,與之一同而來的,還有難以言說的感動和溫暖。
沈蕪恍然抬頭,看到了她的心上人。
萬千委屈驀地用上心頭,哽在喉中。“昭……殿下……”
她嗚咽了一聲,眼里頓時蓄滿了淚水。
渾身濕透,裹著陵王的披風,怯怯地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袍,杏眼微抬,睫毛上掛著水珠。
她可憐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殿下,我害怕……”
陸無昭抿著唇,長臂一揮,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沈蕪撈至腿上,手臂硬如寒鐵,箍著她纖弱的細腰,幾乎要將她揉進骨血中。
令人膽寒的目光慢慢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眸色發(fā)沉,漆黑的瞳孔里盡是戾氣和殺意。
“誰欺負你。”
男人面上覆著一層涼涼的寒霜,周身的氣勢驟然放開,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本王替你討回來。”
沈蕪把頭埋進男人的頸窩,手指著跪在地上的那個小太監(jiān),嚶嚶哭訴:
“是他!他推我!他要害死我。”
“你說的作主,可不能說話不算。”沈蕪灼熱的呼吸灑在男人的皮膚上,用只彼此能聽到的音量,在他耳側輕喃:“幫我出氣,昭昭。”
然后便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阿蕪:他推我!
壞人: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他推了沈娘娘,他推了沈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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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二咸】的營養(yǎng)液!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