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營回來的這天, 陸無昭將自己的東西收好后,再離開時沒有關門。
他傍晚時進了趟宮,和皇帝吃了頓飯, 回來時,屋里已經有個小丫頭在等了。
陸無昭站在門口, 默不作聲地看著屋中。
小小的身影在燭光的照耀下,映在地上, 她背對著門口, 坐在他的書案前, 專心致志地看著什么。
陸無昭進了屋,猶豫了一下,把門關上。
沈蕪的耳朵動了一下,驀地轉頭,“哥哥!”
陸無昭沒有看她,徑自往內室走。
沈蕪把書扔在桌上, 追了過去, 從后頭拉住少年的衣擺。
“怎么?”陸無昭低頭看她。
女孩拽了拽他的衣角,“我有點害怕……”
“怕什么?”
“那本書, 好嚇人。”沈蕪醞釀好眼淚, 紅著眼圈抬頭,可憐兮兮地說,“今晚能不能一起睡?”
陸無昭:“……”
他皺著眉,盯著她泛紅的眼睛看了半晌。
“嗯。”
少年的應聲剛落, 衣角那股牽引的力量便消失了。
沈蕪才四歲的年紀, 便已十分懂得點到為止的意思,絕不得了便宜還賣乖,既然已經準許留下, 她就一定會把握這個機會,不弄巧成拙。
少年愛干凈,對自己周圍環境的要求幾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他白天回來后沐浴過,后來又去了趟宮里,眼下又去沐浴了。
沈蕪來這里之前已經洗過,現在整個人香噴噴的,躺在陸無昭的床上,捂著嘴嘿嘿地樂。
其實那些鬼故事她才不害怕,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她最好的閨中密友褚靈姝跟她不一樣,褚靈姝只喜歡看情情愛愛的故事,不喜歡看這些鬧鬼的,一看就要哭。
褚靈姝說,女孩子都不喜歡看這些東西。
沈蕪覺得她說的不對,可是細細想想,女孩子看了鬼故事都要哭,那這不正好又是一個機會?
哭她最擅長了,鬼故事不過是個由頭罷了。
沈蕪竊喜完,聽到遠處傳來腳步聲,她立刻收斂了喜色,嘴一癟,眼淚又漫上眼圈。
陸無昭走到床前,垂眸便對上了女孩委屈巴巴的小眼神。
“哥哥,你為什么要給我看那么嚇人的東西呀……”
陸無昭:“……”
沈蕪看著對方頗為不自在又有些愧疚的目光,心里偷笑了一聲。
先發制人,讓對方自責。
“哥哥,你這些天不在,沒人給我講故事,我就只能自己看,可是那些字的書我不認識,只看得懂畫……”
然后透露出自己可憐,沒人管,沒人疼,只能自己看畫打發時間,企圖喚起對方的同情。
果不其然,少年抿緊了唇,“抱歉……”
是他考慮欠佳了。
陸無昭被女孩這一哭兩哭的,亂了分寸與心神,他完全沒注意到這話里明顯的漏洞。
堂堂將軍府的獨女,不說萬千寵愛于一身,怎么也不可能沒人陪她給她講那些適合她聽的故事。
沈蕪乘勝追擊,給予致命一擊。
她爬了起來,跪著膝蓋在床榻上蹭,蹭到床邊,一把抱住少年的腰,臉頰輕輕在他的身上蹭了蹭。
撒嬌道:“哥哥,你不在這幾天,我好想你,看著書,就想到是你買給我的,好像就不那么難受了。”
“哥哥你以后不要離開我那么久好不好?”
想他……
這么想他嗎……
“并不久。”他說。
沈蕪哼了一聲,不滿地嘟囔道:“怎么不久,六日!六日!”
她用額頭在他身上蹭,臉埋在他懷里,聲音悶悶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哥哥,好好想你哦。”
她年紀雖小,但卻被自己的母親耳濡目染,早就學會了不少甜言蜜語,信手拈來,得心應手。
“對啦,我捏了個小泥人,送給你。”她從自己的腰間摘下一個荷包,從里頭掏出一個塑好的泥人,小心翼翼地捧到陸無昭的面前。
小泥人是陸無昭的模樣,雖然粗糙,但能看出很用心。
她有些害羞地抿著唇,眼睛彎彎,
“我最喜歡你了,昭昭哥哥。”
陸無昭失了聲。
他接過禮物,托在掌心,看了半晌。
而后鄭重地收了起來。
他抬起手,輕輕搭在她的后背,拍了拍。
他不會說什么感謝的話,只是無聲地安慰她。
與其說是安撫她,倒不如是自己更享受這一刻的安寧與柔情。
從未有人對他這般直白地說過,想他,喜歡他,送他精心準備的禮物。
他突然無比感恩上蒼,讓他遇到了沈琮志,遇到了這么可愛又柔軟的小姑娘。
這一夜,又是沈蕪得逞的一夜。
陸無昭也只有十幾歲,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少年,哪里經歷過這么熱情的女孩的表白。
從前從沒什么人會抱著他說想他,于是陸無昭輕而易舉地栽了。
他開始對沈蕪變得不一樣,并不摻雜那些復雜的情愛,只是單純地想要對她好,想要她開開心心地長大,不想見她難過,不想見她失望,在他的生活里,慢慢地將“沈蕪”與其他人都分開。
若說這個世上還有什么人值得他用心去照顧,那么也就這么一個小姑娘。
沈蕪似乎也察覺到漂亮哥哥對她的好感又升到了一個最高值,她開始變得有些任性。
比如陸無昭的床榻上從來不放多余的東西,沈蕪就開始不小心在他這里落下東西。
比如陸無昭的床榻從來都是整潔的,他的枕頭也一直是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沈蕪剛來借宿的那一天,為了討好他,前幾次都特意注意了這些。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開始弄亂少年的被褥,枕頭也擺得歪歪扭扭。
再比如不脫鞋,有好幾回,她趴在床榻上,小腳搭在外頭,陸無昭看到,就會過來幫她把鞋子脫掉,并擺好。
她的壞習慣和小毛病開始在他面前表現出來,不再遮掩。
陸無昭全都忍下了。
他一向對自己和別人都很苛刻,可如今好像有了個例外。
……
沈蕪五歲生辰那一天,家中又來了兩個哥哥。
姓謝,大哥哥叫謝脩禾,九歲。二哥哥叫謝卿昀,七歲。
兩個哥哥長得都沒有陸無昭好看,沈蕪只看了一眼就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
珠玉在側,旁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飯桌上,沈蕪側頭看向身旁的少年。
他今日穿了一身顏色偏深的衣裳,更顯得他內斂深沉了許多。
他平日就不喜歡說話,如今家里來了陌生人,他就沉默地坐在一旁,周身散發著從容、成熟的氣息,再加上與生俱來的貴氣,舉手投足都叫人挪不開目光。
怎么看都看不膩呀。
沈蕪托著腮,歪著頭,笑瞇瞇地盯著陸無昭瞧。
陸無昭將視線移到她身上,與她對視,許久都不見女孩錯開眼神,他眼中流露出無奈。
他一沒辦法,沈蕪就笑得更開心了。用自己的膝蓋有一下沒一下地碰碰少年的腿,在桌下無人能敲見的地方,玩得不亦樂乎。
陸無昭神色如常,端起茶杯,小酌一口,又放下。
等菜上來,有丫鬟給幾個小孩子布菜。
謝家老大還算安分,白凈的小臉長相周正,眼睛沒有陸無昭大,睫毛也沒有陸無昭長,但他好歹還白一點,人也文靜。
謝家老二就是個小霸王,屁股下頭像是粘了釘子,坐立不安地亂蹭。見沈蕪看過來,謝卿昀笑了。
沈蕪:“……”
黑黢黢的皮膚,他一笑,顯得牙更白。
這位謝家的二哥哥似乎很喜歡沈蕪,她只看過來一次,就被他賴上,飯桌禮儀全都忘卻,對著沈蕪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有那么一回,不小心噴出一個飯米粒,好巧不巧,那米粒正好落在陸無昭的右手背上。
謝卿昀愣了一下,“抱歉抱歉……”
他說著就傾身靠過去,拿著帕子要給陸無昭擦。
少年嫌惡地皺眉,目光冰冷地看了謝卿昀一眼,后撤身子躲開謝卿昀的碰觸。
謝卿昀沒被人這么討厭過,當即僵在原地,神色迷茫無措。
事情一發生,將軍府訓練有素的婢女第一時間端來水盆,供陸無昭清洗。
水盆端來了三個,陸無昭先在第一個盆里凈了一遍手,又在第二個盆里用澡豆洗了一遍,最后第三個盆里再做一邊清洗。
洗完,婢女端著水盆,又有序地退了出去。
謝家兩個小子都看呆了。
他們都是男孩子,平日沒這么仔細過。就連他們見過的最講究的那位丞相家的小公子,也沒要用三盆水洗手啊。
看將軍府眾人的反應,很顯然這是很平常的事。
沈蕪見兩個哥哥被嚇呆,她趕緊解釋:“哥哥怕臟,喜歡干……咳咳咳……凈咳咳咳……”
一顆豆子沒嚼碎就不小心掉到了氣管里,嗆得她直咳嗽。她嘴里還有沒來得及咽下去的東西,隨著咳嗽,有更多的食物卡在嗓子里。
陸無昭是在她第一聲咳嗽落下就最先反應過來的人,他一手接到女孩的嘴邊,一手捏住她的后脖頸,低聲:“吐出來。”
沈蕪想也沒想,把嘴里的東西都吐在陸無昭的掌心。
陸無昭把臟東西扔到自己的空碗里,看了一眼婢女,婢女遞上來一條干凈的手帕,本意是想讓陸無昭擦手的,但他沒用,轉頭就把帕子送到了沈蕪的唇邊,給她擦嘴。
另一只手拍著她的后背,拿著帕子的手抵在她的下巴上,微微向上用力,抬高。
“仰頭。”他說。
沈蕪聽話地照做。
她這樣抬著頭,少年低著頭,兩個人挨得極近。
昭昭哥哥的眼睛漆黑明亮,專注有神,可真好看。
沈蕪出神地想。
陸無昭任由她看,不躲不閃,怕她累著,托著她的后腦,借她力量。
女孩放心地把自己的小腦袋放在少年的掌心,沒一會功夫,她感覺自己的嗓子眼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劃過去了。
“咽下去了?”
“咽下去啦。”
陸無昭托著她的腦袋歸正,掃了眼桌上的杯子,空了,于是轉頭命令婢女,“給她拿杯水。”
沈蕪眨了下眼睛,手慢慢伸向桌子。
她握住了陸無昭的杯子,“這不是有……”
“這是我的。”
陸無昭用干凈的那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哥哥,你喝過了嗎?”
“嗯。”
“那……你介意嗎?”她有些期待地看著他。
“不嫌棄嗎?”他反問。
沈蕪搖頭。
少年定定看了她一會,松了手。
沈蕪笑彎了眼睛,盯著陸無昭的眼睛,一口一口把他杯子里的水都喝光。
喝完,杯子一放,“哥哥,我們去洗手吧?”
陸無昭似乎才剛想起來自己的手剛剛接過臟東西。
他嗯了一聲,目光淡淡掃過已經看傻了的謝家兩位小公子,站起身。
干凈的手拉著沈蕪的小胳膊,一高一矮,走了出去。
“哥……他是針對我嗎?”謝卿昀帶著哭腔問。
謝脩禾不知道。
謝卿昀很委屈,好像天塌了一樣。
之后的幾個月都沒有再來做客。
作者有話要說: 他不是針對你,他只是雙標而已。
ps:明天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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