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庫房的馬六點頭哈腰的跟著玉煙的后頭,陪著笑臉道:“嬤嬤,主子這是又準備賞人東西了?”
一個多月前主子回宮那趟,臨走賞出去兩個庫,可把看庫房的李四和張三給心疼壞了。永壽宮的庫房從一數(shù)到十還不夠,久而久之看庫房的太監(jiān)們都覺得這庫房的寶貝就是他們自家的家底了。時不時的帶著人進去清點一番,哪怕不能擺到自己個的屋里,那也都是心肝肉一般的東西。
所以馬六一見玉煙過來就肝顫,生怕主子再賞一次把他看的這個庫房也都送出去了。
玉煙道:“安心吧,主子讓我來尋幾面玻璃鏡。”
馬六立時就松了口氣,連忙道:“有!有!”
雖然主子不喜歡使玻璃鏡子,可庫房里存的玻璃鏡還真不少,大的小的七八十面是有的。只要主子不是往外賞東西,是打算自己使,馬六就恨不能把這庫里的玻璃鏡都搬去給主子亮亮眼,看主子愛用哪一面,以后再有內(nèi)務(wù)府往宮里進玻璃鏡,他就先盯著主子喜歡的都給要過來。
玉煙心里也沒底,主子從寧壽宮回來坐下洗漱時突然就問她宮里有沒有玻璃鏡,有的話拿一面過來。
她記得在府里時有次萬歲爺特意讓人送了面上好的玻璃鏡過來,主子卻被那鏡子嚇了一跳,后來萬歲爺還讓人當著主子的面把那鏡子砸了。
之后連她們這些跟在主子跟前的都不許使玻璃鏡了。
馬六就見玉煙嬤嬤轉(zhuǎn)來看去好似拿不定主意,他就上前殷勤道:“這面上頭鑲的珍珠都是一般大的。”看玉煙不像看上的樣子,他又趕緊再指著另一面道:“這鏡框子說是跟寧壽宮里用的一塊好檀木上起出來的。”
剩下還有玉框的,象牙框的,屏風那么大個的,巴掌那么小的,等等。
玉煙挑挑撿撿拿了四個小手鏡,一個三面的梳妝鏡,再加一個半人高的讓人給抬回去了。
寢殿里,李薇對著銅鏡發(fā)呆。
剛才在寧壽宮里一時抽風,突然考慮起了哲學問題,關(guān)于我存在的世界是不是真實的世界這個命題,以及世界的存在和我的存在之間的矛盾。
通俗的說,就是她剛剛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再想起現(xiàn)代的自己了。
想起剛落到李家時,大概就是在七八個月的時候,她天天思考的都是‘我瘋了’還是‘世界瘋了’這個問題。后來想那時大概就是她的大腦發(fā)育的時候,所以活動得有點頻繁。
后來她粗暴的把這個問題定性為:穿越。
然后就云淡風輕了。
在李文璧給她起名為‘李薇’后,她又從前世今生中找到了立足點。上輩子就叫李薇了,這說明她穿越時空回到清朝是有理論依據(jù)的:這是她的前世嘛。
當然也有可能是在跨越時間長河中,她跟一個清朝叫李薇的姑娘的腦電波有著微妙的重合,然后她就這么著過來了。
但她一直以來都是現(xiàn)代人,這是她很堅持的一點,也是她保持自我的根本。
可是從什么時候起,她再也沒有想過‘現(xiàn)代’的東西了呢?
她習慣了以整個天下奉一人的皇族生活,出入都有無數(shù)仆從侍候,抬眼就能看到無數(shù)美景,發(fā)個話都能讓人誠惶誠恐。
在寧壽宮抽風時是因為她突然想到,如果她現(xiàn)在再回到現(xiàn)代,估計是不可能再習慣那里的生活了。
然后她就在想,她是不是已經(jīng)能完全拋棄‘李薇’了呢。
不知多少次她想過,如果她能當個徹頭徹尾的古人一定會幸福的多。多那一世的經(jīng)歷,帶著上一輩子的記憶是一種折磨。想念著永遠不可能再見到的親人,懷念著永遠也不可能再嘗試的生活方式。
她沒分裂絕對是心靈強大。
玉煙進來道:“主子,奴婢去找了兩面鏡子過來。”跟在她身后是兩個太監(jiān)把鏡子給抬了進來,已經(jīng)抹過灰也打理干凈了。
李薇回頭,還是被鏡子里的人影給嚇了一跳。
不過這次她克制住自己起身過去走近看,腦子走偏的想:這古代的鏡子也能做得這么清楚真是太難得了。
鏡中也是一個漸漸走近的身影。
她梳著雁尾頭,頭頂橫著一根扁方,用頭發(fā)纏著。扁方上還掛著幾朵簪花。
她穿著一件大敞袖的短上衣,袖口大敞透風,在夏天會特別涼快。下面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紗裙,里頭是紗褲。因為皇后大行,所以是月白和藕合色的。
走近得了就能看清臉了,李薇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張臉比她想像的要陌生一點,但也沒有陌生到難以接受。
——因為她已經(jīng)忘了自己原本長什么樣了。
唯一讓她難過的是這張臉有些顯年紀了,是位貴婦,而不是美女(老美女)。
她下意識的對著鏡子笑了下,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臉頰出現(xiàn)了一個酒窩。
李薇照了幾下,算是解開了心中的謎團就心滿意足了。
玉煙問她鏡子要不要留下來?
她坐回去繼續(xù)照銅鏡,搖頭道:“不用,抬回去吧。”說完又改口,道:“算了,抬來抬去太麻煩,先放著,回頭看看賞出去好了。”
還是銅鏡好,自帶朦朧美化和暖光。
李薇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有幾分輕松的想,能放下過去也是一種進步了。
這時外面來人了,玉煙一聽就心中暗喜,連忙過來說:“主子,萬歲爺喊您去養(yǎng)心殿!”
皇后大行,四爺不說做一年和尚,至少也要獨寢一段時間來表達哀思。
李薇是這么想的,所以剛才在寧壽宮時就提前告退了,沒等四爺先回了永壽宮。想著四爺回來肯定是要跟太后商量一些事的。
可是一聽現(xiàn)在又叫她去養(yǎng)心殿,她就知道不管太后和四爺是怎么把皇后給掛在嘴邊的,四爺并不打算因此而委屈自己。他想見誰就見,想讓誰陪著就喊過來,一切照舊。
養(yǎng)心殿里,四爺剛剛擦過澡,今天時間不夠,他還沒顧得上好好的洗一洗。李薇進來時就看到他正坐著讓人擦頭發(fā)。
毛巾燙過后包著頭發(fā)一寸寸擦去浮土,再拿蓖子細細的通上一百遍,把頭發(fā)里的頭屑等都給蓖下來。
這樣也算是按摩放松了。
看到她進來,四爺睜開眼就是一笑。
笑得她心里又暖又軟。在他對皇后的事上升起的那一點點隱晦的不安和齒冷,此時被他這一笑就給打消了大半。
他這么喜歡她,以后一定不會這么對她的吧。
她這么想,也笑著坐到他身邊去。
四爺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回來還沒顧得上跟你說話,回你那宮里用過東西了沒?”
沒有。她剛才回去光顧著分析哲學問題去了。
四爺暖暖的笑了下,輕聲道:“朕也沒用,正好跟你一起。”
馬上就要睡覺了,送上來的也就是幾樣粥和幾份佐粥的小菜。李薇就著酸黃瓜炒雞皮吃了一個雞蛋芒果大小的饅頭,喝了一碗粥就用完了,再看四爺那邊竟然是就著臭豆腐鹵,他看她看過來還笑道:“朕一會兒再刷一回牙。”
為了證明她一點都不嫌棄他吃這個,她就主動再掰了半個饅頭也沾著臭豆腐鹵吃起來。
四爺怔了下,笑著讓人再多添點香油來,道:“朕吃的這個不愛放香油,你愛吃加香油多些的。”
有他這句話,這半個饅頭吃出了龍肝鳳膽的味兒了。
吃完再漱一回口,上床拉帳子讓人都下去。
沒人了,兩人并頭躺著,四爺拉著她的手輕輕道:“朕跟皇額娘商量過了,等皇后百日之后就晉你為皇貴妃。”
李薇沒說話。這也是應有之意。皇后去了,四爺如果真的立她為后,那打頭的就是弘暉和弘昐的嫡子之爭。而且她的兒子可不止弘昐一個。
當弘昐、弘昀、弘時、弘昤和弘昫都成了嫡子會是個什么情形?
四爺活多久就在位多久,她盼著他長壽,就算往少了說也還有幾十年。在這幾十年里,她能保證她的兒子們個個都不生野心?
何況不止人心易變。朝堂里有多少人想要從龍之功,就有多少人會圍到她的五個兒子身邊。長此以往,她的兒子們自己就打成烏眼雞了。
李薇不愿意過高的估計弘昐等人之間的兄弟之情。
就為這個,她就不會期待皇后之位。
皇貴妃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四爺不給她還奇怪呢。
她用力握了握四爺?shù)氖郑p輕嗯了聲,道:“我知道。”她頓了下,保證道:“我會好好照顧后宮的,不會讓您擔心的。”
四爺只覺得好像一下子有人替他接了一半的擔子過去,輕笑道:“那就好,朕也能騰出手來了。”
他翻過來,摟了她一下,拍拍她道:“睡吧。朕知道你這幾天累壞了。”
瞌睡勁一下子就涌上來了,李薇的眼皮瞬間難分難舍的粘在一起,撕都撕不開。她強忍著跟睡意做斗爭,也伸手去拍拍四爺,道:“你也累了,睡吧。”
看到她轉(zhuǎn)眼就睡著了,四爺忍不住笑了下,輕輕嘆了句:“還是老樣子……”
他合上眼,這次也很快的睡著了。
第二天,皇后的喪事才算是步入正軌。
西華門外享殿早就準備好了,禮部的人想著萬歲眼見就要回來,說不定萬歲會想親自扶棺呢?他們想拍馬屁,李薇也沒跟他們別這個勁。
結(jié)果四爺竟然不打算綴朝,說實在悲傷得不得了,第二天就開始讓軍機處的大臣們進宮處理政務(wù)了。
扶棺的人是弘暉,弘昐他們幾個就跟在他后面。
坤寧宮也打開大門讓大家來跪哭送靈,旨意上是除了宗室名,在京二品大員以上都要進來,持服是二十七天。在這二十七天里每天都要進宮來哭,大祭由欽天監(jiān)算出日子后,基本上是隔三岔五的要來一回。
像四爺是屬于來了算榮寵,不來也沒問題的。因為皇后跟四爺比是‘卑’。
除他之外剩下的就沒有例外了。
李薇要一天去三次,弘昐他們這些小輩也是一天三次。而特意進宮來哭靈的都是一來一整天,沒有一天幾次的說法。
宮里就要給這么多人準備吃喝休息更衣的地方。
皇貴妃還沒封,李薇現(xiàn)在用的還是貴妃印,但不管是貴妃印還是皇貴妃印都是一樣用,就算她三個月后成了皇貴妃,也就是每逢大節(jié)時穿的禮服換一套,出門的車轎換一套而已。
別的,她在宮里還是住永壽宮,在圓明園還是住九洲清晏,差別實在不大。
五月初,皇后歿了。六月初,四爺冊謚其為孝敬皇后。六月中旬,弘暉扶棺送孝敬皇后入泰陵。
終于把孝敬皇后的梓宮給送走了,李薇才算是松了一大口氣。
滿宮里也為之一松。雖然皇后百日未過,大家還要照例往坤寧宮里去一日三哭,但確實是少了一件大事。大家也都輕松了點。
籠罩在紫禁城上空數(shù)月的陰云也開始漸漸散去。
才從坤寧宮回來,李薇脫下浸滿檀香、藏香和佛香的衣服,玉煙讓人舉著桿子把衣服架出去掛在太陽底下曬。
跟著進來道:“萬歲爺?shù)澜裉熘形缱尪鬟M來陪您用膳。”
這就說明四爺今天中午有事,所以才叫額爾赫來陪她。
能見女兒當然高興,李薇讓人把廂房收拾一下,說不定額爾赫還會帶福慧過來。現(xiàn)在他們夫妻兩個都忙得很,把孩子留在府里十天半個月的扔給下人照顧,額爾赫又不放心。她帶著孩子進宮后多會把福慧放在永壽宮,在這里她還是放心得多的。
額爾赫來時帶給她一個消息,道外頭內(nèi)務(wù)府的人好像還打算鬧一鬧。
孝敬皇后大行的事倒是把九爺大抄內(nèi)務(wù)府給蓋過去了。
李薇笑道:“他們想鬧什么?”
鬧了也好,她正打算做點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