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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之巔】恰似當(dāng)年夢

    丹心殿內(nèi), 薛正雍與眾位弟子長老陰沉著臉, 盯著那些不速之客。
    果然這些大門派的人幾乎都齊活了, 就連還算明白事理的姜曦也站在其中。他雖并不想針對某個門派, 但因此事重大, 而且連日來指向死生之巔的線索實在太多了, 他作為仙門魁首, 也不得不率眾前來。
    而死生之巔的門徒這些天被接二連三的找事,心中原本就不痛快,今天忽然便被指著鼻子罵“早有禍心”“藏匿罪犯”, 就更是一肚子火。何況上修界來勢洶洶,言語間又多質(zhì)疑鄙薄,談著談著, 空氣中便已彌漫起了濃重的火/藥味。
    “薛某再說一遍, 死生之巔從來沒有故意將禁術(shù)卷軸透露給墨燃,也沒有縱容墨燃修煉此道, 沒有偷煉珍瓏棋子, 更沒打算靠此禁術(shù)一統(tǒng)修真界。還有, 玉衡和墨燃此刻都不在派中, 請諸位講理。”
    上修界門派中, 以碧潭莊、江東堂和死生之巔結(jié)怨最深。
    江東堂如今只零落百人,都是明面上與黃嘯月劃清界限的, 但骨子里卻未必。他們互相看了看,便有人冷笑道:“薛掌門, 空口無憑。你雖說死生之巔是清白的, 但如今各種疑團(tuán)都指向貴派。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你們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
    “這些天鬧得修真界血雨腥風(fēng)的那些珍瓏棋,被抓到的都跟你們死生之巔有關(guān),如果說是巧合,也未免太過牽強(qiáng)。”
    碧潭莊則有人出頭道:“不知諸位是否了解過,死生之巔替下修界斬妖除魔,經(jīng)常分毫不取,長達(dá)二十余年。最苦最累的活他們都搶著做,做完了還不求回報,一次兩次大概是出于好心,但是二十年,諸位不覺得太荒謬了些嗎?”
    薛正雍怒道:“我與兄弟白手起家,建派初衷便是為了替下修界黎明百姓遮風(fēng)擋雨。薛某人一片丹心,我自清白。”
    “丹心?”那人冷笑,“一片丹心薛正雍,教出了個偷學(xué)禁術(shù)的侄子,養(yǎng)出了一個殺人劫獄的宗師。如今這兩個最大的魔頭都出自你死生之巔,薛掌門有什么顏面再提丹心二字?”
    有人幫腔道:“不錯。薛掌門話說的可真好聽,哈哈,為黎明百姓遮風(fēng)擋雨?這世上誰都不傻,沒有誰會好事一做二十年且不圖回報。這背后定有陰謀!”
    “還有之前那么多來路不明的棋子,絕不會是一夕制成的。說不定死生之巔這些年,明面上打著除魔衛(wèi)道的招牌,私底下卻偷偷養(yǎng)出一波珍瓏棋……”
    薛蒙也在大殿內(nèi),他這些天憋了一肚子怒火,聽到此處終于忍無可忍,驀地立起,抽刀斷案,杯盞嘩啦傾倒,霎時滿地狼藉。
    “你們編夠沒有。”
    “……”
    薛蒙抬眼,目光狠戾:“私底下造謠也就算了,跑到死生之巔撒野,誰給你們的膽子?!”
    江東堂是強(qiáng)弩之末,接連死了那么多前輩之后,推舉掌門已經(jīng)有些胡來了。新代掌門職的是個瞧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除了漂亮一無是處,就這樣居然還靠著派中幾位師兄的擁蹙與疼愛上了位。
    那小姑娘一不懂規(guī)矩,二沒吃過苦頭,大概覺得天下人都會和她那幾位倒霉師兄一樣,為她的花容月貌所折服,所以嬌滴滴地笑道:“子明哥哥,你不要生氣嘛。”
    薛蒙:“……”
    “你一生氣,就不俊俏了喲。”
    “噗!”立刻有人笑出聲來。
    饒是殿內(nèi)氣氛緊張,聽她這么一開口,不少修士臉上都有些繃不住。像火凰閣踏雪宮這樣的大門派,弟子都用看癡呆一般的眼神看著這位“一派之主。”
    這姑娘愈發(fā)覺得世上男人都為她傾倒,抬了抬雪白的小脖子,自我陶醉地道:“有什么委屈不能心平氣和地講一講呢?只要你說的有道理,以我為首,上修界十大門派的掌門都會為你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原本還佯作莊重的掌門們都有些扛不住了。
    桃苞山莊的馬蕓是商人,對數(shù)字反應(yīng)最快,他一愣:“啥?上修界幾大門派?十大?”
    踏雪宮宮主明月樓面無表情道:“她算錯了。你當(dāng)沒聽見就好。”
    馬蕓是個和善人,立刻“哦哦”兩聲,笑嘻嘻地不插話了。
    但無悲寺的玄鏡長老、火凰閣上清閣的那幾位道長臉色可不好看。不過,所有掌門的臉色加起來,大概都比不上姜曦的一半陰沉。
    姜曦雖然沒說話,但他顯然被那女孩子的“以為我首”給冒犯了,正一邊摩挲著自己的掌門指環(huán),一邊郁沉地盯著人家小姑娘看。
    那姑娘還在大出風(fēng)頭:“我們這都是在就事論事,大家各自表達(dá)一下想法,講一講猜測,那也沒有錯呀。”
    薛蒙語氣里星火四濺:“要講故事回家講去。在蜀中沒你丫頭片子說話的位置!”
    “?”
    小姑娘一愣,居然剎那間淚水盈眶,轉(zhuǎn)頭對身后幾位江東堂的大師兄大師叔抽噎道,“他、他不講道理——他罵我……嗚嗚嗚嚶嚶嚶,我不就說句話嘛,他怎么這么兇啊……”
    姜曦:“……”
    明月樓:“……”
    玄鏡長老:“……”
    在場有人小聲嘀咕道:“江東堂算是完了。”
    “這小女孩誰啊?還不如黃嘯月呢……”
    梅含雪也在人群中,他聞言摸了摸鼻子,笑道:“那不能這么說,比黃嘯月好些。小姑娘至少長得不錯。”
    這丫頭片子一哭,江東堂立刻有她的師兄急了。有個白面書生般的人物先是給她掏手帕擦臉,隨即扭頭,朝薛蒙冷然道:“真不愧是這不是楚宗師的徒兒,墨宗師的堂弟。”
    如今楚晚寧和墨燃對于薛蒙而言,就好像是龍的逆鱗,哪里能提?
    薛蒙危險地瞇起眼睛。
    偏生那家伙還不知道,唇齒一碰,譏諷道:“你一個罪犯之徒,魔頭之弟,哪來的臉面威風(fēng)凜凜?”
    話音未落,龍城光寒,驀地指向那人脖頸!四座皆寂。
    那人沒有想到薛蒙居然會直接動手,隔著寒光熠熠的刀刃,但見薛蒙眼神極冷,理智難存,不由地小臉更白,張了張嘴卻也不敢再吭聲。
    “是啊,我是威風(fēng)。難道我不能威風(fēng)嗎?”
    薛蒙用刀尖戳著那人的脖頸,他氣的連手都在顫抖,力道難以控制,已刺破了那人皮膚,白刃見血。
    “倒是你,你算什么東西。也配在死生之巔,對我出言不遜?”
    薛正雍見薛蒙暴起,反倒稍微冷靜了下來,他沉聲道:“蒙兒,你坐下。”
    薛蒙倏地回頭:“我難道要由著他們說?!”
    薛正雍:“……”
    薛蒙將視線從父親身上移開,虎狼般的目光逼視過每一個膽敢瞧著他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人,他胸膛起伏,他開口,哪怕竭力維持著鎮(zhèn)定,嗓音里仍有一絲憤怒的顫抖。
    “真是太可笑了。這么多年,死生之巔未行不義,弟子門徒四處奔波——為的是什么?名利?錢財?禁術(shù)?”
    龍城高懸,雪光瀲滟。
    “諸位仙長,義士,豪杰,掌門。”一字一頓,字句破空,劃破眾人顏面,薛蒙赤紅著眼,“我來問問你們……”
    “二十年前,無常鎮(zhèn)即將淪為鬼鎮(zhèn)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十五年前,蜀中大天裂,十室九空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三年前,彩蝶鎮(zhèn)結(jié)界又損,鬼魅橫行,饑民流離失所,你們又在哪里?”
    他眼神中微微有水光瀲起,聲嗓卻兀自狠倔著,沉冷著。
    “這些年,下修界多少次向你們懇求援手,求你們憐憫相助,有用嗎?儒風(fēng)門當(dāng)年除魔要付多少錢兩才肯出手?下修界流民連飯都吃不飽,哪里有錢請的動諸位大佛。”
    眾人被說的有些赧然,有人確實在低頭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試圖把污水全都往儒風(fēng)門一個門派身上攬:“不錯,儒風(fēng)門當(dāng)年確實黑心了點(diǎn),但那與我們沒有關(guān)系。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錢財也不過幾百銀,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幾百銀。”薛蒙忽地嗤笑,“道長,你去蜀中的鄉(xiāng)鎮(zhèn)看過嗎?”
    “……”
    “你去看看蜀南邊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腳下,你看看那些人怎么活,然后你再來跟我說,你們‘只’收幾百銀。”
    玄鏡大師嘆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頓了頓,卻話鋒一轉(zhuǎn)。
    “然而,不論如何,死生之巔確實出了弟子修煉禁術(shù)一事。且還有長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閣法場,甚至為了脫難,殺害天音閣十一名修士。就這兩宗罪,死生之巔也是難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猶如黑云覆壓眉間:“大師,天音閣當(dāng)時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們是想要了我?guī)熥鸷湍嫉拿∥規(guī)熥鸩蛔撸€要坐在原處等死嗎?!”
    他性子猛烈,這句話脫口而出,卻立刻給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這話的意思,薛少主竟認(rèn)為楚晚寧和墨燃做的沒錯?”
    “殺了人還有那么多道理,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此是非觀念,令人齒冷,我看這死生之巔,是當(dāng)真不能再留了。”
    聽到最后一句,薛正雍也是氣血上涌,傷處疼痛更是劇烈。他十指暗自捏緊,忍過這陣疼痛,而后盯著說話的那個人看,面目變得極其陰沉:“這位仙長恐怕是在說笑。”
    “他們沒有說笑。”
    薛正雍瞇起眼睛,尋著聲,緩緩轉(zhuǎn)過頭來,他喃喃道:“姜曦……”
    從開始到現(xiàn)在,姜曦不曾出言污蔑,但也沒有開口相幫。他一身淡青色繡銀線杜若華袍,立于殿中,看不出心情。
    姜曦其實并不想趟這灘子渾水,但再不開口,恐怕場面會愈發(fā)焦灼,所以他才動了動睫毛,抬眼道:“按修真界規(guī)矩,若有弟子修習(xí)禁術(shù),無論該門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屬教官不利,監(jiān)察無方。”
    薛正雍臉色煞白。
    姜曦接著道:“為杜絕后患,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此類門派當(dāng)立時遣散門徒,強(qiáng)令鎖閉。這一點(diǎn),薛掌門不會不清楚。”
    確實不會不清楚。
    但是,這一條規(guī)矩雖然擬定,百年來修真界卻沒有真正遵循過。
    一個門派有多少弟子?每個弟子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怎么可能管得過來?回首前塵,無論儒風(fēng)門、孤月夜、甚至無悲寺、上清閣,哪一家沒有出過幾個修習(xí)三大禁術(shù)的人?譬如懷罪生前就以重生之術(shù)而聞名——誰會因此去圍攻無悲寺,要讓方丈閉寺?
    這條規(guī)矩說白了只是為了約束,卻從來不去兌現(xiàn)。只有今日這種情形,墻倒眾人推,他們害怕死生之巔藏有陰謀,才會抬出這一紙空文,逼著死生之巔倒派。
    薛正雍沒有答話,只是形容灰敗,盯著姜曦,似是被圍到絕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問姜曦:“你不覺得這很荒唐嗎?”
    姜曦答:“我覺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無法可替貴派辨。”
    “令文……”薛正雍驀地笑了,指節(jié)摩挲著座椅邊緣的獸首浮雕,閉目長嘆,“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還是說嚴(yán)便嚴(yán),說寬便寬,一點(diǎn)也沒變。”
    姜曦似乎本身對這件事便心有抵觸,抿了抿唇,沒再多言。倒是旁邊其他幾個門派的尊主開始出頭,說道:“請薛掌門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巔。”
    “觸罪當(dāng)罰,薛掌門心中有數(shù)。”
    “凡事都要按規(guī)矩來啊,你們鬧出了那么多事情,難道還敢說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聲中,有人轉(zhuǎn)頭又對姜曦道:“姜掌門,我們來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鎮(zhèn)的狀訴,死生之巔這次是難逃其咎,你是眾門仙首,好歹再表個態(tài)吧。”
    姜曦:“……”
    眾人的視線俱集中在了他身上,姜曦眉宇低蹙,過了一會兒,緩聲開口:“貴派確實存疑甚多,而今時局動蕩,不可輕縱。薛掌門,死生之巔依律當(dāng)作散派處置。若是今后你得了自證的證據(jù),那也可以再……”
    他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怒喝:“姜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姜曦生性散漫,向來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著做事,原本就心情惡劣,此時居然還被一個小家伙指名道姓地說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緒更差。他額角青筋微動,繼而瞇起眼睛,“跟你講過很多次了,長輩說話,晚輩要學(xué)會閉嘴。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樣是少主出身的南宮駟,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聽他言辭刻薄,更是怒火中燒,一腳將自己面前立著的那個修士踹開,徑直朝著姜曦?fù)渎舆^去,猛地拽緊了姜曦衣襟,將他狠狠摁在梁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無恨生的:“姜曦!!你還好意思拿我和南宮駟比較?你自己怎么不與南宮柳比試比試?”
    姜曦受到了冒犯,愈發(fā)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點(diǎn)你一句。放手。”
    薛蒙渾然不加理會,他已被逼得有些瘋狂,咬牙切齒地繼續(xù)道:“在我看來,你比南宮柳更不配做眾門之首這個位置!你黑白顛倒,好賴不分!!你……你……”
    眾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他們從來不信有人會對一派尊主無禮至此。
    他死死盯著姜曦冰冷的眼,銀牙咬碎。
    “姜曦,你個畜生。”
    這還了得,丹心殿瞬間炸了鍋。
    “薛蒙!你放肆!你一個晚輩,怎么和尊長說話的!”
    “什么天之驕子,修養(yǎng)都吃到了狗肚子里!”
    姜曦微微抬了抬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著薛蒙看了一會兒,而后慢慢抬起手,捉住了薛蒙揪著自己的那只手,只一用力——
    咔嚓。
    分筋錯骨的脆響。
    “唔!”
    “蒙兒!”
    姜曦猶如棄置殘渣,冷冷將薛蒙甩到一邊,仔細(xì)撫平了自己衣冠褶皺,而后才開口。
    不是對著薛蒙,是對著薛正雍。
    “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出了個好兒子。”
    薛蒙一只手被捏到脫臼,卻仍怒嗥著要沖上來,但這回孤月夜的人可不會讓他如愿,紛紛拔劍阻攔。
    姜曦終于沒了耐心,眉宇間簇一團(tuán)火,厭煩道:“散派。”
    “散派!”
    “死生之巔必須散派!”
    黑壓壓的人群逼過來,沒什么比恐懼一樣事物能讓人更團(tuán)結(jié),不同的嘴里都在重復(fù)著同樣的意思——
    死生之巔今日必須解散,此等魔窟,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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