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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音閣】罪罰將判

    “什么?!!”
    滿堂色變!
    唯有墨燃一人閉目合眸, 平靜如水。
    眾人亂做一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當年湘潭的舊案又是什么?”
    “他為什么要殺人啊……”
    木煙離道:“此事說來話長, 且因年歲久遠, 許多知道內情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不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天音閣幾經盤查, 還是尋到了些證據。”
    在這一片由人語與驚悚交織而成的硝煙中, 木煙離從容不迫地回首:“湘潭尋到的那幾個證人, 你們都帶到了嗎?”
    隨侍出門瞧了眼,回答道:“回閣主,都在殿外候著了。”
    “那去請第一個證人進來。”
    第一個證人進了殿, 是個老手藝人,年歲很大了,佝僂著背, 哆哆嗦嗦, 唯唯諾諾,他看到滿殿仙君, 第一反應居然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連連磕頭叩首, 口中急叨著:“拜過各位仙君大爺……拜過各位仙君大爺……”
    木煙離語氣放緩:“老先生舟車勞頓, 一路隨來多有辛苦。你不必緊張, 我只問些問題,有一答一, 有二答二就是了。”
    老頭子哆嗦著不起身,無悲寺的和尚走過去, 給了他一個座, 扶他在上頭坐好,但他很害怕,只拿屁股沾了小半個角,全力把自己縮得極小。
    木煙離開口道:“頭兩個問題。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老頭牙齒打顫,一開口,便是濃濃的口音:“我……我是湘潭來的,就、就在街邊糊燈籠……”
    眾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著他,從稀疏的鶴發,到破漏的鞋履。他們不知道這個賣燈籠的能抖出些什么往事來。
    木煙離問:“先生賣花燈,賣了多少年?”
    “大半輩子了……五十年總有的,具體記不清了……”
    “夠久了,我要問你的事情沒五十年那么遠。”木煙離說著,把墨燃點給他看,“這個人,先生認不認得?”
    老頭子抬頭看了墨燃一眼,見此人高大英挺,氣華神流,壓根不敢多看,立刻把目光轉開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猶猶豫豫地偷瞟他,瞟著瞟著便囁嚅道:“不認得喲。”
    木煙離道:“不認得也不奇怪,那我再問你,從前你在湘潭醉玉樓旁賣花燈時,是不是總有一個小孩子,喜愛站在你的攤子旁看你糊燈籠?”
    “啊……”老頭子兩眼渾濁,對這件事情卻很清晰,他嘆息著點了點頭,“對,是有那么個孩子,幾乎每晚上都來看,他喜歡我做的燈籠,但是窮啊,買不起……我那時候還和他聊過幾句,他也不愛吭聲,膽子很小的。”
    “先生還記得他叫什么名字嗎?”
    “唔,好像是叫做……墨……墨燃兒?”
    方才大家都還在凝神聆聽老頭的話,這時候,視線便齊刷刷都落在了墨燃身上。
    老頭子沉入往事的回憶里,咕噥道:“有沒有這個‘兒’,我也記不太清啦。只知道他是醉玉樓里頭的人……”
    薛正雍沉著臉打斷道:“燃兒原本就是先兄與樓中嬤娘的子嗣,木閣主請這位老先生來佐證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嬤娘?”老頭子愣了一下,擺了擺手,“哦唷,不是的。嬤娘那個兒子雖然也姓墨,但是他叫墨念,是當時街頭巷尾都有名的小霸王。”老頭子說著,佝僂著低下頭,指了指自己腦門上一個舊傷疤。
    “我當年還被他拿磚塊砸過呢,那孩子兇狠啊,又野又皮的。”
    薛正雍的臉色卻已變了:“墨……念?”
    王夫人焦急道:“老先生可是記錯了?畢竟也就一字之差。那嬤娘的孩子,到底是叫墨燃,還是墨念?”
    “……是墨念。”老頭想了想,又點了點頭,“錯不了啦,哪能記錯呢,是叫墨念。”
    薛正雍原本身子是微微向前傾著,聽到他這句話,僵了片刻,而后癱在座上,眼神發愣。
    “墨念……”
    木煙離繼續問道:“那個來看你糊花燈的孩子,他在醉玉樓,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嗎?”
    “唉,具體我也不清楚,依稀知道是伙房里頭幫忙燒菜的吧。”老頭說道,“名聲不怎么好,據說手腳不干凈,總是偷客人東西。”他努力思索著,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臉色變了一下,“啊,想起來了,那小孩子不行的,長大之后越來越壞,后來還強辱了一個黃花閨女,那閨女受不了,最后就自殺了。”
    “什么?!”
    如果說貍貓換太子已是駭人聽聞,那么墨燃之前居然還玷污過良家少女,則更是令人憤怒發指。
    在座有不少為人父母的修士,立刻怒發沖冠,咬牙切齒道:“想不到…堂堂墨宗師,竟是這樣一個披著人皮的禽獸!”
    “太惡心了!!!”
    “死不足惜!”
    墨燃沒有吭聲,只靜靜地看著這個老藝人。
    前世,自己在修真界翻出血雨腥風,天音閣也曾試圖阻止,這個老人那時就被木煙離帶過來,指認過他。
    當時他是怎么做的?
    縱情大笑,安然受之。
    且轉頭看著薛正雍和王夫人,笑容扭曲地嘲諷道:“如何?怨憎我嗎?嫌棄我?是不是又要和我的那位好師尊一樣,說我——性本劣,質難琢?”
    那時,墨燃偷學珍瓏棋局的事情,已經敗露得差不多,但薛正雍最初還是選擇了相信他。直到這個時候,薛正雍才怒而起身,氣的幾欲嘔血,虎目暴突地喝道:“孽畜!簡直是孽畜!!”
    墨燃聽著這兩個字,哈哈大笑,笑得愈發肆意與痛快。
    笑得眼角都有了濕意。
    強辱少女?
    薛正雍信。
    薛正雍居然信。
    哈哈哈哈——墨燃的笑容驀地擰緊,干脆自暴自棄,心一橫,英俊的面龐端的是如蠟滾沸扭曲。
    “對啊,我是做了這些滔天罪孽,我是殺了你的侄子,弄死了那個可憐巴巴的女孩——怎樣?伯父是要替天行道,殺我以——”
    話沒有說完,心口便是一痛。
    薛正雍性情暴烈,未及墨燃說完,已怒喝著襲來,目中有恨有淚,扇尖刺破了墨燃的胸膛。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嘴角研開一絲輕笑。他低著頭,看著自己胸襟前漸漸洇出鮮血,嘆息道:
    “伯父,叫了你那么多年伯父。但到頭來,你還是不會信我的。”
    “住口!!”
    墨燃微笑著,肩膀在微微顫抖:“算了,說到底,我們身上流的終究不是同樣的血。所以,這個虛假的家,這個死生之巔……究竟還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呢?”
    鮮血飛濺,濺落滿臉。
    他看著薛正雍在自己面前倒下,腦仁微微發麻——他原本不想殺他的——是他性子急要沖上來動手……是他自己找死。墨燃靜了一會兒,抬起染著血色的眼,森幽地,望向錯愕悲傷至極的王夫人,他舔了舔嘴角,邁過伯父的身軀,向伯母走去。
    薛正雍還沒有咽氣,緊攥住了他的衣擺,死死不肯松手。
    這個半老的男人好像很憤怒,又好像凄楚和心痛大過了憤怒。
    那時墨燃的腦中一片瘋狂,伯父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眼里的淚水究竟為了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墨燃聽到薛正雍說:“別……不要害……”
    “她看到了。所以要死。”墨燃很和氣,也很平靜,“不過,薛蒙不在,所以……看在你養育了我這么多年,他的命,我權且留下。”
    王夫人的掙扎在墨燃眼里,又算什么呢?
    何況她根本已無力掙扎了,她只是哭,她也和她丈夫一樣,說他:“畜生……”,可是刀扎進去,鮮血汩汩流出,她的意識漸漸渙散,她看著他,最后卻又喃喃著說:“燃兒,你為什么……”
    墨燃的手那時候其實抖的,顫抖著,最后還是拔了出來。他低頭望著手掌,手掌是濕潤的,猩紅色的匕首攥住掌心中,滑膩腥臭。
    熱。
    但很快就會冷了。
    就像他所謂的家,他所謂的親人。
    從一開始他就忐忐忑忑,因為他知道,其實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王夫人也罷。
    他們,根本不是他的親人。
    他們的親生侄子,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中。
    “荒謬!”
    一聲暴喝,打斷了墨燃的回憶。
    墨燃幾乎是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在大殿中逡巡一圈,才終于落到了薛正雍身上。
    是薛正雍在說話。
    “我養大的孩子,我自己清楚,他怎會欺凌無辜少女,你莫要含血噴人!!”
    “……”
    墨燃怔忡地,忽然覺得心里被某種酸澀給充斥。
    他睫毛簌簌,闔上眼簾。
    不一樣了。
    兩輩子……有許多事情都變了。
    那老藝人嚇得一轱轆從座上滾下來,在地上連連叩首:“不,不,我沒有騙人,仙君息怒,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他只是個可憐的手藝人,根本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受過一派之主的指責,嚇得面如土色,到最后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薛正雍低喝,猶如蓄勢待發的兇獸:“滾出去。”
    “……”
    “滾!”
    老藝人立刻起身要滾,但天音閣的人卻攔住了他,他進退不能,一屁股跌坐在地,渾身抖得猶如篩糠,念叨道:“媽呀,這都是什么事兒啊……”
    木煙離說:“薛掌門莫要惱羞成怒,老先生也別害怕,天音閣所求之事,就是讓天下冤屈都能昭雪,絕不會栽贓陷害,傷及無辜。”
    她頓了頓,扶起了老藝人。
    “還請先生說完。”
    “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啦……”老人卻是真的被嚇到了,再也不吭多言,“求求諸位仙長道爺,高僧好漢放過我吧,我是真的再也沒有什么可說了,我記性不好啊,我記性不好的。”
    在這僵持中,一直沉默不語的墨燃,忽然望著薛正雍,長拜叩首。
    這個動作的意思不言而喻。薛正雍和薛蒙瞬間一句話,甚至一個字都被堵得說不出來。王夫人則不可置信地喃喃:“……燃兒?”
    墨燃道:“在蛟山時,就想著回來要與伯父坦白。但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
    “……”
    墨燃的眼神很是沉靜,因為太沉靜了,甚至顯得有些死寂:“木閣主今日前來,人證物證想必都已收羅齊全。沒什么可說的了。不錯,我不是死生之巔的二少主。”
    他頓了頓,一句含著嘆息的話語飄落殿中,聲輕如羽,浪起千層。
    “我是儒風門七十二城,第九城城主南宮嚴之子。”
    “什么?!!”眾人悚然。
    “諸位不是想聽事情的原委嗎?”墨燃閉了閉眼睛,說道,“……當年醉玉樓的那場大火是我放的,幾十條人命,確實都毀于我手。”
    王夫人含淚道:“燃兒,你怎么……你怎么會……”
    “但湘潭當年,豆腐坊小女被凌/辱至死一案。”他說到這里,略作沉默。
    上輩子,沒有人愿意聽他道出真相。
    都在憤怒地指責他,辱罵他,所以他便也不想解釋,反正他在別人眼里,也就是那樣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頭,再添一筆血跡也無妨。
    但這輩子,他終于想說了。
    “那個女孩,不是我害的。”
    丹心殿內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在盯著墨燃,等著他開口說出那些不為人知的塵封舊案。
    木煙離揚起秀眉:“哦?那個案子另有隱情嗎?”
    “有。”
    “請君陳詞。”木煙離道,“洗耳恭聽。”
    墨燃卻搖了搖頭:“在講豆腐坊少女遇害這件事之前,我想先談一個更重要的人。”
    “何人?”
    “一名伶人。”
    墨燃說著,目光疏散,透過敞開的窗扉,向遙遙天際望去。
    “……當時,湘潭有兩個年輕的琵琶女,一個姓荀,叫荀風弱,還有一個……姓段,叫段衣寒。”
    在場的不少人聽他提起這兩個名字,都露出了恍若隔世的神情。
    “……荀風弱……段衣寒……啊!難不成是當年那兩位數一數二的樂坊教習?”
    “就是她們吧,我記得她們兩人都是湘潭的樂伎,被人稱作臨江雙仙。”
    “是啊,風弱歌起春臨地,衣寒舞罷花滿天嘛。”有人捻須嘆道,“我那時候,才三十來歲,對這二位的芳名是如雷貫耳。但她們一曲難求,聽說每次出演,樂坊都會被圍得水泄不通,風頭很盛。”
    又有人說:“她們兩位樂仙,當時好像還斗過曲呢。”
    墨燃道:“是斗過。荀風弱比段衣寒小了兩歲,晚了兩年進入樂坊。她那時候心高氣傲,不服氣段衣寒與她齊名,于是就下了花帖,邀段衣寒在醉玉樓上彈奏三曲,舞三曲,以定技藝高低。”
    “最后誰贏了?”
    “平局。”墨燃說,“但從此之后,兩人惺惺相惜。荀風若和段衣寒雖然不是一個樂坊的伶人,卻常互相走動,以姐妹相稱。”
    有人不耐道:“啰里啰嗦那么多廢話!好端端的,講兩個女人做什么?”
    墨燃看了他一眼,說:“段衣寒是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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