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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師尊的地魂

    墨燃稀里糊涂地跟著他上樓, 腳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階梯上發出吱吱嘎嘎的怪響,他忍不住問:“你們叫他楚先生?”
    “是啊, 他是閻羅親派了來打理這座樓的,是我們的尊長。”
    “……”
    墨燃沒吭聲, 心里頭卻有些驚訝。
    “到了。”面具人停下腳步, 在二樓一扇半月形的拱門前停下, 輕輕叩響了虛掩著的朱紅色雕門,“楚先生, 有您的故人來尋您。”
    里頭先是靜了一下, 而后想起溫和的嗓音,猶如爐上暖酒,枕間柔發。
    “故人?又是他?我說過, 我不想再見他。你讓他回去吧。”
    面具人輕咳一聲:“不,楚先生誤會了,這回不是他。”
    “那還能是誰?”里頭沉默片刻, 說道, “罷了,請進。”
    暖閣里頭十分淡雅素凈, 桌椅陳設甚至簡單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卻鋪著豐奢的軟氈,墨燃走進去,半個腳立刻沒入其中, 空氣中也有些野獸皮毛刺鼻的腥味。與這氣息格格不入的,是軒窗邊正修剪著花枝的那個男子。
    他披著墨色長發,白衣廣袖, 猩紅色的花蕾在他瑩透指尖簌簌輕顫。或許是因為順豐樓一貫地規矩,他臉上也戴著一張藏青色的鬼臉面具,獠牙猙獰虎目暴突。可就算這樣一盞面具,戴在他臉上,也莫名的溫柔起來。
    他剪下多余的殘枝,攏到一處丟棄,而后才轉過頭。
    墨燃覺得喉頭發干,剛剛面具人和楚晚寧的對話讓他摸不著頭腦,隱約覺得不安,他不知道這縷魂魄失去的是什么。要是楚晚寧不記得他……
    正這樣想著,男人擱下花剪,向他走來。
    天不怕地不怕的墨燃,竟覺得有些心慌,背心處起了細細的汗。
    “師尊。”
    男人停下腳步,距離有些近了。墨燃聽到他似乎笑了一聲。
    “什么師尊?”他說,“小公子可認錯了人?”
    果然……
    怕什么來什么。
    墨燃心中咯噔一聲,胸腔里似乎有塊巨石轟然砸落,把他帶入無盡深淵。他怔怔望著眼前的男子,一時間不知說什么才好。
    那人見他沒反應,便將修長白皙的手覆在面具上,輕輕把濃墨重彩的鬼臉摘落,露出張清俊端莊的容顏。
    墨燃覺得那千鈞重的巨石,在倏忽間消失。
    他驚訝地,卻絲毫沒有懷疑地望著摘了面具的男人,脫口而出:“楚洵?”
    難怪樓下的小師傅會把畫像弄錯。楚洵和楚晚寧長得原本就有八分相似,不過楚洵柔和,楚晚寧冷冽。但也只有極其熟悉的人才能辨出他二人的區別。
    比如墨燃。
    眼前男子正是他在兩百多年前的幻象里見過的臨安城公子楚洵,因此不假思索就報出了他的名字。
    但真實的楚洵卻并沒有見過他,因此有些訝然,笑道:“……你還真認識我?”
    墨燃忙擺手:“不不,我是找錯人了。但我也確實知道你……”他說著,有些好奇地張望著對方,楚洵是百年前就死去的人,但如今還沒有往生,顯然是閻羅委了他任務,讓他暫脫輪回之外。
    沒想到居然還能瞧見楚晚寧的先祖,墨燃只覺得十分玄妙。
    楚洵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又笑道,“小公子要找的人是誰?既然有緣上了樓來,我便幫你尋一尋。不然茫茫南柯鄉,千萬鬼魂,也不知要找到何年馬月去。”
    墨燃原打算解釋兩句就去樓下再重新找人卜算過,誰知楚洵那熱心腸,做了鬼也沒有改,竟愿意親自幫他,不由得很是高興,說道:“那真是太好了。就有勞楚先生了!”
    說著就把畫像遞給了楚洵。
    楚洵展開一看,笑道:“難怪底下的人會弄錯,倒真與我有幾分像。他叫什么名字?”
    “楚晚寧。”墨燃道,“他叫楚晚寧。”
    “也姓楚?……倒是巧了。”
    墨燃心中一動,問道:“會不會是先生的親眷?”
    “說不好。要看陽間百態,需得去鬼界第九王那邊。我……與九王有生死冤仇。自身不愿求他,紅塵事就沒有再過問了。”
    他說的自然是當時破了臨安結界,害死他一家性命的那個鬼王。戳到瘡疤,縱使是他這般自若的人,神情也不僅有些晦澀。
    墨燃原以為此番可以確認楚晚寧與楚洵之間的關聯,卻不料竟是這樣,只得搖了搖頭:“倒是可惜了。”
    楚洵笑了笑,沒再說話,去博物架上取了一只鎏金陰陽紋羅盤,請墨燃落座。
    “用這個就能知道他在哪里?”
    “十有八/九。”
    “還有一二是什么情況?”
    “有些人的魂魄之力總會有些奇異,尋不到也是有可能的。”楚洵道,“不過不常見,小公子應當不會這般倒霉。”
    卜算落定,羅盤里頭一尾金色的小針顫巍巍指向了北,但過一會兒,又轉向南,再忽而往東,忽而往西,最后竟又滴溜溜地旋了起來。
    楚洵:“……”
    墨燃小心道:“怎么樣?”
    “咳。”楚洵輕咳一聲,神色有些尷尬,“小公子……確實有些倒霉。”
    墨燃:“……”
    其實墨燃運氣時常不佳,就知道不會這般順遂。他嘆了口氣,謝過楚洵,準備重新投身茫茫人海,繼續去尋楚晚寧的下落。
    豈料這時,那羅盤瘋狂的轉動忽然停了下來,指針指向某個方向,顫巍巍的,似乎并不那么確定,過了一會兒,又指到了偏一些的位置。
    楚洵忙喚住他:“小公子,你再等等。”
    墨燃立即站住,在桌邊凝神屏息看著那羅盤,指針左右搖擺,就是不停下來,但大約指出了一個方向。
    楚洵皺眉道:“怎么回事……”
    “這是代表著什么異象嗎?”
    “異象倒不至于,但是很奇怪。”楚洵看著那羅盤,眉心蹙得越來越深,“好像在兩個方向,都有他的身影?”
    墨燃猛地一驚。
    怎么可能?
    如今識魂在楚晚寧的尸身內,人魂在引魂燈里,鬼界剩下來的,應當只有一個地魂而已,楚晚寧怎么可能在兩個地方同時出現?
    楚洵道:“總之一個東南,一個東北,小公子都去尋一尋,看一看,沒準羅盤受了些法術影響,指的不準,也不好說。”
    墨燃十分心焦,謝了楚洵,急急地就出順風樓,往東邊奔去了。
    跑了很久,陡然遇到一個岔路口,墨燃猛地停下了腳步。
    東南還是東北?
    他擎著引魂燈,心急如焚,但過了一會兒,他望著手中那聚攏了人魂的燈籠,心中竟似忽然生出有一種模糊而奇異的感知。
    他循著這種若離若即的感知,在一條一條阡陌交錯的窄街深巷走著。
    越往前,這種感覺就越明顯。
    他甚至覺得楚晚寧的地魂,在無形中召喚著他手中的引魂燈,或者說召喚著他,往一個地方走去。
    墨燃最終停在了一棟二層高的古舊木樓前面。
    “病魂館。”
    他仰起頭,目光掃過碩大沉重的懸匾。那匾額終日介風吹日曬,黑漆都已經剝落,上面紅色浮文更是掉了一大塊顏色,露出下面斑駁霉爛的腐木來。
    墨燃皺了皺眉,心中栗然,覺得這三個字讓他很不安。
    病魂……什么意思?
    楚洵的羅盤失靈,是不是因為這個緣由?
    他推開門,邁過高高的門檻,走了進去。
    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病魂館內擺著幾百張床榻,上面躺著的都是一些并無意識的魂靈。十余位戴著白色面具的鬼魂在其中穿梭,往病榻上遞送靈氣。
    所謂病魂館,便是鬼界的坐醫堂。
    墨燃尋到最里頭那個在統籌全局的鬼醫官,向他拱了拱手,道:“大夫,我想……”
    大夫很忙,頗為不耐地說:“抓藥二樓,診斷左邊排隊。”
    “那尋人呢?”
    “尋人往……啥?尋人?”
    墨燃將畫卷拿給他看:“大夫可曾見過這位仙君?”
    鬼醫官拿過畫卷瞧了瞧,復又抬起頭望著墨燃,黑洞洞的面具窟窿下,一雙眼睛似有些憐憫:“你親人?”
    “嗯,是啊。”
    “他地魂有損。”鬼醫官指了指樓梯,“在樓上最里頭那個隔間躺著。這種病癥我們醫不好,只能權且拖著,你自去尋他吧。”
    墨燃一驚:“地魂有損?怎么會損壞的?”
    “誰知道?六道輪回本就是極痛苦的事情,沒準他前幾次投胎的時候魂魄就損傷了,但他這輩子是修道的,也沒準是走火入魔傷了魂魄。總之就是不完全了。你問我我問誰。”
    墨燃焦急道:“那……那地魂有損會影響到什么?”
    “影響?”鬼醫官想了想,“也還好,畢竟只是三魂當中的一魂有些不全,影響不到他的輪回轉世。要說真的有什么……大概也就是下輩子活得短一些,運氣差一些,或是身體弱一些。”
    “……”墨燃聽了,雖然頗有不甘,但也苦于無計可施,只得先謝過了鬼醫官,便往樓上走去。
    上頭的布局便不像下面那么緊湊密實,令人喘不過氣來。
    或許因為停放的都是病魂館無法救醒的殘魂,也不需要太多看護。就只有一個醫官閑散地睡在門廳的藤椅上小憩。
    墨燃沒有去叫醒他,徑直往里頭走。
    偌大的空處,只擺了十張二十張病榻,靠著紅酸枝窗戶,彼此之間拉一張素色屏風。
    四下岑寂。
    腳踩在地板上發出吱呀嘎呀的脆響,墨燃的目光落在了最里面的那一段隔間,那里臨著半月狀的拱門,拱門外便是露天樓臺,月色透過垂著的薄薄紗簾透進來,清風搖曳著。
    明明這里有二十余個病魂,但墨燃偏生不知為何,就有一種強烈的感知。
    或許是引魂燈在冥冥中領著他一路向前,他心無旁鷺地,就往最里頭的那間走去,走到那片純凈朦朧的月夜中。
    他抬手,掀開簾子。
    楚晚寧的最后一片孤魂果然躺在那里,他閉著眼睛,臉色很蒼白,和霜天殿里停放的尸身是如此相似。
    饒是找到他了,饒是重生在望,墨燃看到這樣血跡斑斑、清冷單薄的身影,還是忍不住心中隱痛,鼻尖酸澀。
    他走過去,把引魂燈擱在床頭。
    而后坐到楚晚寧地魂的床榻邊,想輕輕握住對方冰冷的手。
    但這個殘魂和先前的人魂不一樣,或許是因為損耗得厲害,他的靈體竟是虛無的,墨燃的指尖碰不到他,就那么穿過了楚晚寧地魂的虛影,落到了潔白的床褥上。
    墨燃因這樣的虛無,生出些苦澀不堪的失落來。
    若是稍有差池,若是懷罪大師不曾出現,若是楚晚寧的魂靈破碎得再多一些,若是師尊心灰意懶,天上人間不相見……
    他低下身子,明明知道無法抵住楚晚寧的額頭,卻依舊忍不住,合著眸子,像是要擁住那縹緲的地魂一般,俯在了衽席之上。
    “師尊。”
    他與他的亡魂交疊,月光灑落,不分你我。
    墨燃喟嘆一般,長吁了一口氣,心里卻是苦澀沉甸。
    他見過了楚晚寧的尸身,見過了楚晚寧的人魂,如今又見到了這病了的地魂,每見一個,個中感受都不盡相同。他在尸身跟前下跪,罪惡與愧疚幾乎要把他撕碎,他在人魂前懺悔,牽著手懇求楚晚寧來歸。
    而地魂。
    他試圖去相擁,卻什么都捉不住,什么都碰不到,他忽然心中一種無邊無際的惶然,竟覺得這才是他理應擁有的結局。
    他滿身怨罪,滿手血腥。他何德何能,能再與故人常相伴,不離分?
    墨燃合著眸,睫毛似乎有些濕潤,浸暖了單薄的枕被。
    曾以為上蒼薄待于他,而今看來,竟荒謬得像一個笑話。原來事實并非如此,原來上蒼待他很厚,只是他心太薄,看什么都是陰暗的。
    是他不好。
    他驚覺自己曾走了那樣一條不歸路,他想此刻回頭,他想用余生去補,用后半輩子來還,不知道這樣做,還能不能來得及回到原點。
    什么踏仙君,什么人界帝尊。
    都不要了。
    他只想好好來過,做個楚晚寧一直希望他去做的端正之人。
    有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但他的過錯太深了。
    他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償還,或許到死的那一天,他依舊擺脫不了這無盡的悔恨。畢竟劃在水里的痕能復歸平靜,而扎入木中的傷,卻永遠透骨三分。
    “師尊。”良久后,他浸在月色下,浸在楚晚寧近乎透明的魂魄里,他說,聲音像是在哄一個孩子,“走啦,我們回去了。”
    他直起身子,提起引魂燈。
    咒訣默念,地魂入燈,淡薄的疏影,很快就沉入燈蕊中消散無蹤了。
    墨燃等著。
    可是等了半晌,當地魂與人魂完全融為一體,又過了很久,仍是沒有動靜。
    墨燃的臉色驀地蒼白下去。
    怎么了?!
    不是說地魂與人魂融合之后,他就能帶著楚晚寧重返人間的嗎?
    懷罪大師的法咒,莫不是失效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白貓的地魂:謝謝“域戚”,“我家有個大暖男”,“斯人荼蘼”,“椒菽”,“雋永”,“引玉殿下”,“花重門”,“菲尼克斯”“困在屋子里的d”“瘋華絕代小軒子”,“dawn”,“吞陰陽啊”,“樵木”,“每天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喜歡忘羨”,“fabaceae”,“秋倦”,“悠然”,“endless”,“壹貳叁肆”,“千葉”,“曦”,“小黑人腳碾肉包子”,“煙花璀璨里”,“嘉言”,“左左家的大可可”,灌溉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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