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馬丘洪辭別父親和繼母,準備出趟遠門兒。他父親上了年紀,早已不干活了。繼母和父親住在一起。她臉上已經堆滿皺紋,大家都叫她瓦卡·瑪努埃拉。
“再見吧,諸事多加小心,快去快回,”托馬斯先生沖著馬丘洪干巴巴地大聲說。他背靠著大門,坐在一張皮面小凳子上,說話的時候,也沒有站起來。馬刺的叮當聲愈來愈遠了,托馬斯先生身不由主地蜷縮起來,仿佛渾身的熱氣一下子跑得精光。他用長著長指甲的手指抹了抹眼中的淚水。
瓦卡·瑪努埃拉擁抱了一下馬丘洪,那股親熱勁兒就像擁抱自己親生兒子一樣。馬丘洪是托馬斯先生前妻所生,是她的繼子。瓦卡·瑪努埃拉在馬丘洪的臉上劃了個十字,為他祝福,還叮囑他說:結了婚一定要做個好丈夫。所謂“好丈夫”,簡言之就是不軟不硬,既不能像軟棉花捏的,也不能像生鐵打的。
走到柵欄門,她又說:
“經你手馴過的馬先后也不下三百匹了。應該怎么對待你媳婦,想必你心里有數。嚼子要松著點,馬刺要側著放,馬被一定要軟和,千萬別傷著馬。肚帶別勒得太緊,別動不動就拉韁繩,太厲害,牲口就毀了;寵過了頭,牲口光會尥蹶子。”
“知道啦,娘!”馬丘洪一邊回答,一邊戴上寬檐帽。帽檐兒很大,和皮希古伊利托村的廣場不相上下。
幾位臉上皺紋多得像千層餅的親友和牧工正等著和馬丘洪話別。真不明白,為什么東家肯讓自己的獨生子到外面去娶妻生子。像托馬斯·馬丘洪先生這樣的人,親眼看著孩子長大成人,似乎不應該放他出去到處亂闖。牧工們站在大門口,不住地說:“看見馬丘[23]出遠門,心里真不是個滋味兒。”馬丘洪的朋友們笑嘻嘻的,用帽子連連拍打著他。
馬丘洪此番外出求親,女家是切瓦·雷伊諾薩的姑娘。雷伊諾薩家坐落在大道邊兒上,過了薩瓦內塔就到了。凡是在圣燭節[24]朝圣的人都要打那兒經過。馬丘洪在馬背上放了兩個馱筐,里面裝著美酒和甜玉米餅。還有一包茶葉,趕上在野外露宿,喝口茶能提提精神。還有一頂香噴噴的帽子,要是把帽子落在未婚妻家里,那股香味兒八天也消散不完。馬丘洪的幾位朋友騎上馬,一直把他送到胡安·羅森多莊園。
“唉,走遠了……”一個牧工高聲說。馬匹在犬吠聲中奔馳而去,揚起一陣煙塵。在朋友們的簇擁下,馬丘洪家族最英俊的青年消逝在大房子后面。
為了驅散離愁,托馬斯先生一整個下午不停氣地吸煙。加斯巴爾·伊龍去世以后,螢火法師攀登上靜靜的山峰。他們把鐵刺穿過舌頭,一連痛哭了五天五夜。第六天,也就是作法的前夕,螢火法師靜默了一整天,嘴里的鮮血凝住了。到了第七天,開始掐訣念咒。
馬丘洪外出的那天,螢火法師的咒語一個接一個在托馬斯先生的耳邊震響。托馬斯先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兒孫的靈光!部族的靈光!子孫萬代的靈光!聽著,讓嚶嚶哀鳴的小鳥緊緊跟定那些使用白草根毒藥的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永遠不離他們的左側!讓他們的妻子、女兒的肚腹變成寸草不生的死地!讓他們的后代渾身生滿芒刺!聽著,部族的靈光、子孫萬代的靈光、兒孫的靈光,把災禍一代又一代降給使用白草根的人,降給他們的子子孫孫,降給他們所有的后代。我們是黃色的頭顱、燧石山的峰頂,我們居住在鹿皮帳篷中,我們能呼風喚雨、擂擊鼙鼓,從玉米中挖出火蜂鳥的眼球!聽著,烈火在伊龍群山中到處肆虐逞兇,是他撲滅了烈火,鎖住了烈火,把烈火拘在家中,保住漫山遍野的林木,也幫助了分成農,幫助了拿玉米做買賣的人。可他卻慘遭毒手!”
驀地,托馬斯先生覺出手指肚讓玉米葉卷煙的火頭燙了一下。他一陣咳嗽,煙灰像條蟲子似的抖落下去。從茅屋里傳出牧牛人的歌聲,沙啞而悠揚。過了一會兒,他們換了首歌謠,聽上去好像在數一二三四。大概是瓦卡·瑪努埃拉請牧工喝酒,祝愿馬丘洪身體健康吧。
托馬斯先生長長地嘆了口氣。瓦卡·瑪努埃拉身材頎長,身子骨結實,沒什么毛病,心眼兒好,又愛干凈。可惜啊,她跟騾子一樣不能生兒育女。瓦卡·瑪努埃拉走到哪里,那只嚶嚶哀鳴的小鳥兒跟到哪里,時刻不離她的左側。唉,咒語在她身上應驗了。螢火法師的神光還沒能降災給他兒子。牧牛人還在唱歌,時而打著拍子,時而彈著吉他。要不要跟他們講一講?還是講講為好吧。要不要告訴他們,發自靜靜的群山的魔法正在威脅著馬丘洪?恐怕還是告訴他們為好吧。要不要派他們去把兒子叫回來?
托馬斯先生朝大門走去。他上了年紀,走起路來,屁股一顛一顛的。繞到屋子后面,趁著沒人看見,連忙給一匹正在脫毛的馬備上鞍韂。然后,策馬而去。
遠處隱約傳來牧工單調的歌聲。唱歌人對歌詞感受至深。這是誰在唱歌?
野百合,野百合,
風吹日曬啊,受折磨;
清泉水,清泉水,
滋潤百合呀,吐新蕊……
你是百合花,
香氣繞我如輕紗;
我是清泉水,
隨你飄蕩永不悔……
灰杜鵑,灰杜鵑,
晝夜哀鳴啊,淚漣漣;
小天使,小天使,
勸聲杜鵑呀,莫心酸……
你是小天使,
與我相愛共生死;
我是灰杜鵑,
蒙你相勸笑開顏。
“都這么晚了,您這是上哪兒啊,托馬斯先生?”胡安·羅森多莊園的主人走過來,大聲問道。
托馬斯先生勒住坐騎,打算和來人談談心里話。昏暗中,來人影影綽綽的,看不大分明。
“去找馬丘洪,您沒瞅見他打這兒過去嗎?要不,就找個娘兒們,再生個兒子……”
胡安·羅森多莊園的主人走到托馬斯先生的身旁。
“找個娘兒們,何必往遠處去呢。下馬吧,這兒有的是……”
說罷,兩個人哈哈大笑。隨后,那主人告訴老頭兒說:
“堂·馬丘老早就過去了。連句‘再見’也沒說。過后我才知道,他是去切瓦·雷伊諾薩家,向姑娘求婚。我說,托馬斯先生,您都快抱孫子了,干嗎再要個兒子呀……”
托馬斯先生皺了皺眉頭,鼻子里酸溜溜的。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兒子是不會再有孩子了。在靜靜的群山中,那伙人用利刃把螢火法師砍得血肉橫飛。從尸體的碎塊里、從血跡斑斑的撕裂的衣服里、從螢火法師兀鷹般的面孔里、從他們又尖又細的舌頭里發出一連串的咒語,咒語一個接著一個。這些咒語是任何鋒利的砍刀也劈不碎的。
“別犯心思啦,托馬斯先生。下來,下來,咱們一塊胡亂吃口東西。明天,一切全會好起來的。”
走進胡安·羅森多莊園的屋子里,一股生蜂蜜的芳香撲鼻而來。婦女們身穿粗呢坎肩,唧唧喳喳地閑聊天。她們佩戴著金鏈兒、銀表,穿著合腳的鞋子。用白盤子給客人端上豐盛的晚餐。盤子里有蘿卜、萵筍,搭配得挺好看。長頸瓶里裝著清冽的涼水。幾只小叭兒狗和小孩子在桌子底下爬來爬去,蹭在人們腿上,暖烘烘的。一時間,托馬斯先生把靜靜的群山、時刻不離他左側的嚶嚶哀鳴的小鳥兒、他兒子,全都丟到腦后。馬丘洪是大人了,而他呢,愈老愈悖晦,一天到晚戰戰兢兢,總愛揪著個心。
順著左近的山路下來參加圣燭節朝圣的人流過去了。沿路丟下裝飾著褪色的紙花的十字架、用木炭在青石上寫下的人名、拴牲口的木樁子以及一堆堆干玉米葉和鮮玉米葉,在無花果樹的樹陰下還有幾堆死灰……朝圣的人年復一年地舉著白蠟燭和盛開的絲蘭,成群結隊地走過大道。朝圣的人流過去了。
這年二月,圣燭節前夕,馬丘洪家族最英俊的小伙子也從山上下來,加入潮水般的朝圣人群。從各條山徑下來的鄉下人走上官道,宛如一條條小溪匯入來自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組成的洶涌澎湃的大河。燭火輝煌,鞭炮齊鳴,朝圣者高唱贊歌,口念頌詞。人群中有賣檸檬的小販、保姆、小狗和尖聲尖氣的小孩子。男的、女的身穿粗呢斗篷,帽子上裝飾著黃色的小圓球。他們拄著手杖,背著吃食、被褥和裝在背簍里備用的蠟燭。
和馬丘洪一道來的還有他的未婚妻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她打著赤腳,他穿著靴子。她身材苗條,皮膚白皙,他膚色黝黑。她的面頰上有兩顆笑靨,他蓄著一簇漂亮的掩口胡須。她身上散發著泉水的清香,他身上有一股玉米餅味和山羊的膻氣。她嘴里含著一小片迷迭香葉子,他叼著一根長長的香煙。和未婚妻結伴同行,馬丘洪感到十分愜意,兩眼迷迷離離,嗅覺遲鈍了,觸覺也不靈了。
人頭攢動。一眼望去,盡是各式各樣的斗篷和繁花似的燭光。年輕人把光溜溜的念珠十字交叉掛在胸前,看上去好似子彈袋。圓盒子里裝著五顏六色的小糖人,還有滾了芝麻的細長的面包。
薄暮冥冥,一人一騎的側影奔馳在平坦的原野上。這是外出求親的馬丘洪和他乘坐的駿馬。馬丘洪回想起和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在一起的時候,他三番五次解開錢袋,買下各種小巧玲瓏的玩意兒,送給未婚妻,討她的歡心。這當兒,靠近馬匹的兩側出現了兩顆星星。隨著駿馬的飛奔,星星微微地抖動。愈聚愈多的星星在馬丘洪眼前晃來晃去,照得他不住眨動眼睛——他“心靈的窗戶”。不,那不是星星,是螢火蟲。流螢閃射著綠熒熒的亮光,亮晶晶的好似丘雷蓋花。
馬丘洪自言自語地說:“嚄!這一群帶火的蝗蟲!”說著,他把頭一低,打算躲過密雨般的熠熠發光的昆蟲。螢火蟲撲下來,紛紛落在馬丘洪那頂壓著耳梢的草帽上,好像下了一場帶翅膀的金煌煌的雹子。駿馬像鐵匠鋪的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喘粗氣,在愈來愈多的光屑中朝前奔跑。馬丘洪猛然想起那只在他左側嚶嚶哀鳴的小鳥,連忙用持韁的左手劃了個十字。
“嗚……”小鳥在嚶嚶哀鳴。“嗚……”遠處傳來野鴿子的凄涼的應聲。在鬼火似的流螢的綠光中,小鳥亂飛亂撞,這些流螢好像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蟲。野狼陣陣嗥叫;貓頭鷹發出刺耳的聲音;野兔四處奔突;梅花鹿躲進幽暗的地方。
馬丘洪抬起頭,望了一眼上下翻飛的光點。光點還在繼續增加。他彎下腰,低下頭,還是護不住自己的面龐,直覺得脖子上一陣陣疼痛。馬匹、鞍韂、馬身上鋪的羊皮、盛著帶給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禮物的馱筐全都燒著了。只是沒有火焰,沒有黑煙,沒有燒焦的糊味。流螢的璀璨的亮光從馬丘洪的草帽上一直流下來,像冰冷的汗水順著耳后流進繡花襯衣的領子,流過肩頭,穿過外套的袖子,直流到他毛茸茸的手背,又順著手指一直流下去。這股與天地共生的耀眼的光芒把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了。
清涼如水的螢光籠罩住馬丘洪整個身體。他上下牙好像松動的馬蹄鐵,一個勁打顫,兩只手不停抖動。馬丘洪直起腰,挪開蒙住臉的雙手,打算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東西照得他眼花繚亂。糟了!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瞎了他的眼睛。馬丘洪使盡全身力氣用馬刺猛踢了一下胯下的坐騎。那匹馬風馳電掣般狂奔起來。馬丘洪緊緊地伏在馬鞍上,眼前一片漆黑……
只要螢火蟲不把他拉下馬來,在茫茫的黑夜中,他將永遠像一尊從天而降的光明之神四處奔馳。
四
瓦卡·瑪努埃拉和從胡安·羅森多莊園趕來的朋友、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的幾個兄弟以及皮希古伊利托村的村長聚在一起,互相壯著膽子。
聽到馬丘洪失蹤的消息,托馬斯先生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閉上了眼睛。他一聲不吭,直覺得心里在滴血。
瓦卡·瑪努埃拉不住用手帕擦鼻子,兩眼哭得又紅又腫,皮希古伊利托村的村長用鞋尖來回撥拉地上的磚頭。有人掏出一把玉米葉卷煙,大家抽起煙來。
“唉,大地把他吞下去了,”村長小心翼翼,盡量不戳痛托馬斯先生的瘡疤。他從鼻孔里噴出兩道帶無花果香味的白煙以后,又接著說:“要說找吧,哪兒哪兒都找過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連石頭底下也翻遍了,山溝里就更甭說了。您不是瞅見了嗎,連白石頭茅草地邊上的瀑布后面也搜尋過了。”
“好在他這次出門本來就是要四處闖蕩闖蕩,”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的一個兄弟插進來說,“我認得一個闖江湖的人。光著半截兒身子,頭發挺長,像個老娘兒們。滿臉胡子拉碴的。吃起鹽來像頭牲口。成天成天不睡覺。也難說,躺在外鄉的地上,誰也睡不踏實,哪像在自個兒家里睡得那么香甜。在家里睡,心里踏實。再怎么逃避,這把骨頭早晚還不是埋在這兒。”
“凈說點子廢話,”托馬斯先生打斷他們說,“我兒子準是讓他們殺死了。快瞧瞧去,看哪兒有老鷹吃死人,也好把尸首找回來。”
“查洛·戈多伊上校也是這個意思,”村長說。他右手擺弄著帶黑色流蘇的權杖,儼然一副父母官的架勢。提到騎警隊隊長的大名,口吻顯得頗為莊重。“我專門派了個郵差,從皮希古伊利托村趕到上校的駐地,把馬丘洪出事兒的消息報告給他。他捎來口信說,還得多加小心,和印第安人這場仗還沒過去吶。”
“還得打,一直打下去,”托馬斯先生斬釘截鐵地說。這時,瓦卡·瑪努埃拉用手絹捂住臉,抽抽搭搭地泣不成聲。
“唉!我的……唉!我的天啊!……”
“還得打,一直打下去。唉,打也不會再跟我們打了。馬丘洪家算是完蛋啦。你們看。馬丘是我們家的獨苗,最后一根獨苗……”托馬斯先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著說。喉嚨壅塞了,顯得鼻音很重。他接著說:“完啦,斷了根啦,絕了種啦。男孩子本來就少,獨木不成林。這下子,馬丘洪家算是連根斷了。”
走廊上,一個豁嘴小伙子手里拿著把镩子在剝玉米粒。玉米粒掉在鋪在地上的牛皮上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音。小伙子攥著镩子在玉米棒上捅了一下又一下,就像他養父托馬斯先生用剃刀給他剃頭一樣。玉米粒掉在牛皮上啪啦啪啦直響,豬在哼哼地叫,豁嘴齜著牙呼幺喝六,嚇得母雞咯咯地直叫喚。
“倒肥(霉)的豬……老母雞……”
瓦卡·瑪努埃拉走出來,吩咐豁嘴兒別再瞎嚷嚷了。房間里頓時一片死寂,像是一幢無人居住的房子。從胡安·羅森多莊園來的朋友、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的兄弟和村長陸陸續續地走了,都沒有和托馬斯先生告辭一聲。托馬斯先生坐在皮面小凳上,背靠著門,獨自飲泣。
每逢宰牲口,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的兄弟就用竹竿在家里搭起肉案子,臨時開個肉鋪。
他們在面朝大道的走廊上豎起兩根木棍,中間橫拴一條龍舌蘭繩子。鮮肉掛在繩子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盤子里有煎肉,鐵皮罐里盛著熬好的白油。
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站在小走廊上,右手拿刀,左手抓住一根臘腸,正要往下割。買臘腸的小伙子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這時候,大道上有個女人跟她說話,她光顧聽話,把賣肉的茬兒忘了。那個女人面色黧黑,披頭散發,身穿一件油漬麻花的衣衫,只有牙齒潔白得跟奶油一樣。
“喂,姑娘,聽我說,出去燒荒的人看見堂·馬丘啦,說他騎著馬在大火里來回來去地跑。還說,他像一棵穿著金光閃閃的衣服的木棉樹。草帽、外套、馬鞍子,連馬掌都是黃澄澄的。好看極了!他們說,沖著騎馬的那副架勢,一看就是他。你還記得不,他騎在馬上那副勁頭,多帥啊!那才叫男子漢呢!圣母馬利亞!……前兩天,我把這事兒告訴了瓦卡·瑪努埃拉太太,你猜怎么著,她硬把我攆出來了。還說,只有你才相信馬丘洪會出現在燒荒種玉米的地方。她就是這么說的。我看哪,準是黃湯灌得太多了,她才這么褻瀆上帝。姑娘,甭管怎么說,我也到山上去了一趟,親眼看見了去世的馬丘洪。周圍盡是燒荒的大火、黑煙,他搖晃著草帽,跟我們說了聲‘再見’,隨后用馬刺踢了馬一下。哎喲,渾身上下金晃晃。一下子,人不見了。大火跟在他屁股后邊,活像只毛烘烘的獵狗,拖著條冒煙的尾巴,跟他可親啦。”
“在這近處嗎?”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問道。姑娘面色蒼白,嘴唇白得像絲蘭花。她光顧說話了,一直沒給買東西的小伙子割臘腸。
“嗯,告訴你吧,離這兒遠著吶。不過,后來我在近處又見著他一次。咳,姑娘,人一死,就沒什么遠了近了的。我特地來告訴你這件事,你也為他禱告禱告。要說死鬼跟你,嗯,不能說毫不相干吧。”
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用刀砍斷綁著一串臘腸的油膩膩的龍舌蘭繩子。用香蕉葉包好臘腸,遞給買東西的小伙子。小伙子手里捏著一枚銅幣,一直站在那兒等著。
大道上的白土細得好似灰燼。微風吹過,塵土飛揚,路上彌漫著一團迷人眼睛的煙霧。自從馬丘洪失蹤以后,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姑娘的面龐一直和大道上的灰塵一樣白慘慘的。
姑娘本來是通過馬丘洪的眼睛觀察周圍世界的。如今,這雙眼睛不在了,她還看什么呢?每逢星期日,她孤身一人坐在大道邊兒上,合上眼睛,度過一天。聽到遠處傳來得得的馬蹄聲,她就倏地睜開眼睛。馬蹄聲漸漸近了。她懷著渺茫的希望,盼著在這么多南來北往的馬匹當中能看見馬丘洪那匹坐騎。照人們的說法,馬丘洪此番外出是要四處闖蕩闖蕩。莫不是他現在正騎著駿馬到處轉悠吧。
“上帝保佑您!讓您費心了,特地來告訴我這件事,”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從小伙子手里接過錢,對那個女人說。買肉的小伙子離開臨時開設的肉鋪子。漸漸走遠了,腳下蹚起一道塵土,一條狗緊緊尾隨在后面。姑娘轉身回到屋里。過了一會兒,聽見有人說:“圣母馬利亞,有人賣肉嗎?……”
那個蓬頭垢面、身穿黑衣服、牙齒白得像奶油一樣的女人在大道上消逝了。買東西的女人是個熟人,要買半磅脂油。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用長柄鐵鏟舀出一塊脂油——脂油和那個女幽靈的牙齒一樣潔白——和一點兒油渣。她把秤砣打到半磅,秤鉤上掛著用香蕉葉包好的脂油。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一邊揀油渣,一邊對買東西的女人說,最近,馬丘洪在放火燒荒的地方出現了,騎著高頭大馬,從草帽到馬掌全是金燦燦的。大家都說,看上去他挺瀟灑,活像圣徒圣地亞哥。
買油的女人一邊聽她說,一邊把油渣塞進嘴里。她心里想,對熱戀中的人,千萬不能說反話,否則會出危險。她連油渣都沒顧得嚼,閉上嘴唇,連忙點點頭,表示的確有那么回事。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珍貴的樹木在山頂上燃燒著。在暗藍的天空襯托下,山頂的大火宛如火紅的太陽。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閉上眼睛,佇立在賣肉的走廊上。大道和往常一樣變得模糊不清,然而還是依稀可辨。入夜,白土大道上的喧囂停止了。大道像白骨一樣依舊橫在那里,橫在眼前。白天,大道上十分熱鬧,朝圣的人群、過往的客商、羊群和各種牲口群、馬幫、車輛、騎馬的過客熙來攘往,絡繹不絕。一到夜間,在大道上來來往往的只是孤鬼游魂、兇神惡煞、魔鬼、圣徒,以及兵丁、騎警、闖蕩江湖的人、捆綁雙手的囚徒……
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合上眼睛。睡夢中,似乎看到馬丘洪騎著駿馬,從烈焰騰騰的山頂上奔馳而下,馬背上馱著裝甜水和甜玉米餅的馱筐,還有那頂香氣四溢的草帽。姑娘若是把草帽放在膝蓋上,身上的芳香能保持八天不會消散。
五
小伙子們掄起砍刀,一下一下砍斷盤根錯節的樹木,在草木叢生的土地上留出一條三臂寬的空地,好把燒荒的大火限制在空地以內。當地人管這種砍去樹木的空地叫做“火道”。火道像一條條寬闊的帶子,從一座山伸到另一座山,從一塊地連到另一塊地,把樹木草叢分成兩半兒。一半即將遭受火刑,另一半作為見證人驚恐地望著熊熊烈火。
托馬斯·馬丘洪先生心里惦記著燒荒的事兒,在家里坐也坐不穩。他早就聽說自己的兒子不時出現在大火中,騎著那匹駿馬,滿身金煌煌、光彩奪目。外衣、草帽、襯衣、鞋子宛如銀燦燦的月亮,馬鐙、馬刺好似燦爛的群星,眼睛好像明晃晃的太陽。自打那時以后,他痛痛快快地把自家土地租給了分成農,讓他們燒荒種玉米。
托馬斯先生臉上堆滿皺紋,沒留胡子,穿得邋里邋遢。他把玉米葉卷煙時而夾在手里,時而叼在嘴邊。像負鼠似地拖著軟綿綿的兩腿走來走去,查看哪些人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點火。他打算和管火的人一起站在火道中間。管火的人手拿樹枝子,一發現風把火星吹到火道上,立刻就得撲滅。否則,星星之火會燒毀整個山林。
托馬斯仿佛一只落進陷阱中的野獸,兩眼瞪得圓圓的,在火光照射下不住眨動眼睛。大火借助風勢,宛若一條上下翻滾的金色河水,發狂似的在干樹枝、松樹和其他樹木間蔓延開來,好像河水泛濫,任何人都阻擋不住。泡沫是河水的白煙,白煙是大火的泡沫。
濃煙滾滾,不時將托馬斯先生吞沒。上年紀的父親苦苦地在火焰的光芒中尋找自己的孩子,而他本人的身影卻被濃煙遮住,仿佛被燒毀了似的。他時而站在這里,時而站在那里,時而站在近處,時而站在遠處,凝眸盯著眼前的火海。臉被灼熱的大火烤得通紅,睫毛、頭發全都烤焦了。從夤夜到黎明,他渾身淌著大汗,煙熏火燎得不成樣子。
天剛放亮,托馬斯先生回到家里,一頭扎進飲牲口的水槽,飽飽地喝了一頓。清亮的水鏡面似的,照見他瘦骨嶙峋的面龐,兩只眼看火看得又紅又腫,顴骨、鼻尖、下巴、耳朵、衣服上全是黑煙子。
每次見到他,瓦卡·瑪努埃拉總要問一句:
“看見了嗎,老頭子?”
托馬斯先生用手指蹭了蹭牙齒,吐掉漱口水,然后搖搖頭。
“旁人看見了嗎,老頭子?”
“每天早上我都問:‘看見了嗎?’他們都說看見了。就是我一個人瞧不見。唉,報應啊!都是自我的……還不如我把那碗毒酒喝下去呢。你啊,心也太狠了……加斯巴爾本來是我的朋友……他不準許那些缺了八輩德的種玉米的燒他的地,這有什么不好?他殺了個把人,也沒什么不好嘛!……為這個犯不上把螢火法師殺得血肉橫飛。現在好了,咒語應驗了。昨兒晚上,連豁嘴兒都看見了。他說:‘哎喲,戲(是)他,真戲(是)當(堂)·馬紐翁(丘洪)!’……他跳來跳去,手指著大火,大聲喊:‘辛(金)的!辛(金)的!頭(都)是辛(金)的!’我睜大眼睛,臉都烤焦了,也不知道吞下多少口煙。可我只看見大火、成百上千棵倒下去的大樹、白色的煙、雪亮的光……”
老頭子跌坐在扶手椅上。過了一會兒,先把腦袋垂到胸前,又把腦袋靠在椅子背上,慢慢地睡著了。他好像剛剛逃脫一場火劫,身上沾滿煙灰,散發著燒焦的木頭味,衣服上到處是黑洞洞,那是濺到他身上的火星子燒壞的。當時,幸虧周圍的小伙子們趕上來,用樹枝、土坷垃和葫蘆里的水幫他把火撲滅。
燒荒期過去后,人們都大大地松了口氣。托馬斯先生開始料理起莊園里的雜事。像給小牛打烙印啦,換房柱子啦,給受洗禮的孩子當教父啦。每天清晨,他沖著啟明星高叫幾聲,要它別犯懶。
下頭幾場雨時,大家還在地里播種。燒荒面積太大,人手明顯不夠用了。土地是新的,全是處女地。眼瞅著在這片土地上銀鋤揮舞,真開心啊!大家邊撒種邊交談。“過不了幾天,玉米苗就拱出地面,等青紗帳一起,才好看吶。”“這次要是還脫不了貧,那這輩子也甭想脫貧啦。”還有,起初硬要跟那個老糊涂唱反調的人真傻。他們說,壓根兒沒看見馬丘出現在火光里。他們的的確確沒有看見。可是,托馬斯先生非逼著他們說看見了。誰說看見了,就給誰地,讓誰把成片成片的林子燒得精光。他們出自好心,只得點點頭,說看見馬丘了。這下子可走運了。老頭子跟在他們后面,看他們放火燒山。老頭子說,進不去人的地方,甭管三七二十一,燒了算啦。托馬斯先生不管他們,不加任何限制,也不訂什么租約。他說:“先種吧,完事再算賬。”
據這些種玉米的人說,在燒荒的濃煙烈火里,馬丘洪來回跑動,好像在五彩繽紛的煙火中跳起托利托舞。還說,他們看見馬丘洪身穿金線織成的衣服,衣服上閃爍著亂紛紛的光點。說他面孔好似圣像,兩眼晶瑩透明,帽檐兒朝上翹著。他們還說,聽見馬丘洪的喘息聲,他的悲嘆聲從馬刺尖上流出來,簡直像在說話。
有個種玉米的人,名叫蒂布修·梅納,被人趕出了宿營地。起因是他一直嚇唬大伙兒,說他要向托馬斯先生告密,告訴他種玉米的在捉弄人。還告訴他,種玉米的看見的東西跟他看見的東西一樣,只是大批珍貴樹木變成的金色火炬、沒燒透的烏黑的木柴和一團團黑煙。
巴勃羅·皮里爾舉著明晃晃的砍刀,站在蒂布修·梅納跟前,擺出一副打架的架勢:
“喂,混蛋,你趁早滾開。要是不走,我馬上送你回老家……”
蒂布修·梅納嚇得面如死灰,直冒虛汗。當天晚上,他收拾好東西,偷偷溜走了。逃跑總比送命強。巴勃羅·皮里爾背著三條人命,躲躲他也不算是膽小如鼠。
最煩人的莫過于坐等下雨。云朵在群山間飄來飄去,上端呈墨綠色,飽含水分。這片墨綠色的東西仿佛從天而降,一直沖向地面,就是落不到地上。有什么辦法呢?眼瞅著要來場大雨,可就是下不來。人們望眼欲穿地盯住山頭。看累了,便低下頭看土地,好像狗在找骨頭。他們兩眼瞧著土地,焦慮不安地猜測:種子是不是干死了?有人甚至說:這是上帝的報應,誰讓他們哄弄老馬丘洪呢。他們想,只要老天肯下雨,他們寧可下山去,跑到托馬斯先生的家里,跪下來求他原諒。索性告訴他,他們壓根兒沒看見馬丘洪出現在火海里。過去那么說,是怕跟他頂牛,得不到好地種。“這么一說,老東西準得訛走一半收成。”“唉,寧肯丟一半,也別全扔了。咱們得罪了他,老天就不下雨,再過幾天,一切都完了。”人們這樣談論著。
正當人們裹在斗篷里,像木乃伊似的昏昏入睡時,突然下起雨來。一開頭,他們還以為是做夢。盼下雨,盼下雨,直盼得做夢也在下雨。其實,他們都醒了。昏暗中,人人睜大眼睛,諦聽著半空中萬馬奔騰的轟轟聲和沉雷滾過天際的隆隆聲。他們再也睡不下去了,不能等天亮了,得馬上起來看看濕潤的土地。狗跑進茅屋。雨水也流進茅屋,好似狗回到家里。女人依偎在男人懷里,就是做夢她們也害怕暴雨和閃電。
感激之情也該有什么氣味吧?如果有氣味的話,那一定是濕潤土地的芳香。人們胸中充滿感恩戴德的心情,默默地說:“多虧上帝保佑,多虧上帝保佑。”下種以后,久旱不雨,男人個個變得脾氣暴躁。一耍性子,老娘兒們準得遭殃。婦女們在半睡半醒中聽著大雨滂沱的聲音,真感到悅耳好聽啊!女人的乳頭和著了雨的田野顏色相同。田野和乳頭一樣也是暗褐色,和充滿乳汁的乳頭一樣濕潤潤的。沉甸甸的乳房正好給孩子喂奶。潮濕的土地也是如此。是啊,大地是個巨大的乳頭,是個碩大無朋的乳房。所有急于收獲莊稼、急于吸吮乳汁——和真正的母親的乳汁一樣甘美、和鮮嫩的玉米一樣清香的大地的乳汁——的雇工們都趴在潮濕的土地上。看吧,只要下雨,人人變得通情達理。不下雨呢,就免不了要吵嘴打架。這是賜予本次播種的祝福。頭幾場雨一下,情況就明朗了,收成肯定會空前得好。每個人能收上六十法內加[25]。估摸著總能收到六十法內加。興許還能多,反正不會低于這個數。豆角的收成也差不了。這塊地方連野豆角都長得挺旺,何況是引進的品種呢。引進的品種遠近馳名。南瓜呢?保管噴噴香。吃不了,還得扔掉不少。大概還能種第二茬。誰要是放過眼下這個大好時機,誰就是個大笨蛋。事實證明,哄弄哄弄那個老家伙,上帝也不怪罪。對窮人來說,戲弄有錢人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今年冬天大有指望,這就是證據。“我說,伙計,等烤上青玉米,就用不著求老天了。”說話的人以為時間還早著吶。其實,有人已經用文火在烤青玉米了。急火烤出來的,吃著沒味道。那個把蒂布修·梅納嚇跑的巴勃羅·皮里爾齜著滿口像烤黃的嫩玉米粒一樣的黃板牙說:“我嘛,伙計,就是想嚇唬嚇唬那個小子。”
太陽好像害了眼病,凈長眵目糊。濕衣服能晾得半干就算很不錯了。這算得了什么。沒關系!相反,頂要緊的還是不住地下雨。每年,只有看見玉米吐芽,人們才會露出笑臉。雨水多了,人們才會笑逐顏開。
“你們那兒怎么樣,卡托丘?”
“還說得過去……沒什么事兒。托馬斯先生還是那么顛三倒四的。有幾個種玉米的在皮希古伊利托村前面不遠的地方讓特朗希托斯村的人殺死了。騎警隊開來了,要跟伊龍的印第安人干一仗。聽說,印第安人當中領頭的是特貢家那哥兒幾個。誰知道呢?”
“玉米賣什么價,打聽了嗎?”
“不怎么強,眼下好一點。”
“在哪兒聽說的?”
“我轉了幾個地方,打聽了一下有沒有玉米,什么價碼。”
“打聽打聽好。問問就清楚啦。我大不了是個雇工,可你是個大人物。只要今年玉米能賣上價,那就什么都有了。我還想等一等,漲上去再脫手。我勸你也這么辦。今年的收成算得上百年不遇,甭打算再碰上啦。咱們可不能跟托馬斯·馬丘洪先生對半分。有錢人的心都是硬的。”
“胡安·羅森多莊園里剛辦了檔子喜事。”
“什么喜事,說說看。那邊的人走起路來都像跳舞。那個地方,辦喜事是出了名的。”
“我也說不清。就看見他們大口喝酒,女人跟著留聲機像蛇似的跳舞,東扭一下,西扭一下。”
“你呢,也去呀!”
“哼,我根本都沒從騎著的牲口上下來。”
“哎呀,你真是!應該去,要杯酒喝。這么說,你沒打聽是辦什么喜事。”
“八成是給什么人洗禮吧。我在那兒看見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了。就是堂·馬丘的未婚妻。看樣子,姑娘不大合群。人長得怪漂亮的。我真想把她弄到手。”
“只要玉米能賣上價,我敢擔保,她會跟你。在有錢人面前,誰也不會說個‘不’字。你兜里揣著錢,肚子里裝著酒,立刻能把她弄到手。”
“真的?”
“我敢拿腦袋打賭。”
“人家都說她立誓不再嫁人,要為死鬼守一輩子寡。”
“甭管怎么說,她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嘛。眼下,她天天推磨,每天要磨好多玉米,給她兄弟烙餅吃。磨來磨去,早晚有一天連她起的誓也得磨碎了。什么為死鬼守一輩子寡!早晚跟玉米粒一塊磨碎了。”
玉米很快結棒了。人們在青紗帳里豎起幾個穿著破衣爛衫的稻草人。本來在玉米地里歡蹦亂跳的小鳥和鴿子嚇得不敢下來了。玉米已經成熟。在靜悄悄的悶熱的玉米地里。彈弓射出的石子劃破空氣,發出尖利的哨音,驚飛一群覓食的椋鳥、黃鸝、鵪鶉和喜鵲。
豁嘴兒領著托馬斯先生到地里看稻草人。小伙子拉著托馬斯·馬丘洪先生的手,在玉米地里來回轉悠。老頭子沖著身穿破衣的稻草人一個勁傻笑。種玉米的滿腹狐疑,站在遠處跟他打招呼。
老頭子無事不登三寶殿,平白無故地絕不會到玉米地來專門看稻草人。興許他要用眼估估產,看能收多少法內加的玉米。要不,就是用腳步量量地。走多少步,就能知道有多少地。知道有多少地,就能知道打多少糧。一半兒收成得歸他。可是,種玉米的早就商量好了,無論如何不能分給他一半。
老頭子興致勃勃地跟豁嘴兒閑聊天,問他這些站在玉米地里的猶大是干什么用的,怎么沒有臉、沒有腳,光頂著草帽、穿著外套。
“套(稻)草人!”豁嘴兒大聲說。從他裂開的上唇露出牙齒,仿佛隨著他天真的一笑,那嘴唇剛剛一下子豁開。
“你聞聞它屁股后面……”
“嘁,真惡心!”
“你說說看,這個戴草帽的叫什么?”老頭子故意問他。
豁嘴兒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朝稻草人扔了過去。稻草人戴著一頂大草帽,活像墨西哥人。
“弗(我)說他叫……”小伙子猶豫了一下,兔唇猛地一抽,好像活魚咬了鉤。看見老頭子傻乎乎的樣子,他不禁脫口而出道:“弗(我)說他叫馬紐翁(丘洪)……”
說完,他嘿嘿一陣冷笑,上唇豁口處露出兩顆大門牙,看上去好像兩筒大鼻涕。
托馬斯先生臉往下一沉,兩眼盯住豁嘴。老頭子可憐巴巴的,一吸氣兩頰便癟了下去,因為哭得太多,兩頰被淚水腌得厲害。牙掉光了,只剩下牙床子包著牙根兒。逢上生氣或者難過的時候,嘴巴里的肉就貼在牙床上。只有瘋子和小孩子才講實話。在這些天真的人眼里,純金塑成的馬丘洪居然變成了稻草人:兩根交叉的木棍、一頂破草帽、一件沒有扣子的外套,再加上一條破褲子,一條腿兒是整的,另一條腿兒齊膝蓋撕去一半。
豁嘴兒把托馬斯先生從青石上攙扶起來。斷黑的時候,他們回到馬丘洪家里。一路上,他們躲閃著帶刺的灌木。這些灌木像晝伏夜出的老虎,白天把刺兒藏起來,一到天黑,就伸出來專扎過往行人。
“這兒的玉米耷拉頭了,”老頭子說。
暮靄中,可以看到玉米稈的突然變化。玉米稈本來是直溜溜的,現在突然從中腰折彎,上半截兒耷拉下來。只有這樣,玉米才能干得透。
“明天還得往下耷拉……”托馬斯先生說。所謂“耷拉”,就是種玉米的人常說的“玉米彎腰”。一說到“耷拉”,托馬斯先生立刻想起“當啷”[26]。那是村里為死人敲喪鐘的聲音。當啷、當啷、當啷、當啷……鐘聲震得人們目瞪口呆。
托馬斯先生站住腳步,轉過身,朝來路看了幾眼。他嘆了口氣,惡狠狠地說:
“明天還得往下耷拉……”
猛力折斷玉米稈,促使玉米盡快成熟的手,就如同敲擊喪鐘,催促死人趕快歸天的手。
老頭子沒有睡著。瓦卡·瑪努埃拉躡手躡腳地走到馬丘洪的房門口。幾天前,托馬斯先生把床鋪挪到兒子的房間。屋里沒有點燈。瓦卡·瑪努埃拉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一聽,屋里只有均勻的呼吸聲。老頭子假裝睡著了。她用手劃了個十字,沖著丈夫睡覺的黑洞洞的房間禱告說:“耶穌!圣母馬利亞!保佑我男人沒災沒病,并請永遠眷顧于他。”瓦卡·瑪努埃拉唔唔噥噥地邊說邊走回自己的房間。躺下的時候,順手拿起一條毛巾蒙上臉,防備老鼠從頭上跑過去。自從馬丘洪失蹤以后,房子沒人收拾,完全敗落了。老鼠、蟑螂、臭蟲、蜘蛛在這里安了家。瓦卡·瑪努埃拉吹熄油燈,向上帝和圣父、圣子、圣靈禱告。入睡前,耳邊只聽得豁嘴兒鼾聲如雷,老鼠胡亂跑動,仿佛有人在地上拖動家具。
從馬丘洪的房間里走出一條黑影,足登馬靴馬刺,頭頂大草帽,身穿一件短外套。個頭兒比馬丘矮一些,但很像馬丘,看見的人都會把他當成馬丘。黑影走到馬廄,備上鞍子……翻身上了坐騎。馬匹順著石頭墁地的院落邊上的泥土地走出來,沒有一點聲響。老頭子像條影子似的,馬不停蹄地經過胡安·羅森多莊園,經過皮希古伊利托村的街道。眼下坎黛拉莉婭·雷伊諾薩就住在村子里。這邊人聲嘈雜,那邊人影憧憧。“唉,看見就看見吧,聽見就聽見吧。”想罷,托馬斯先生策馬鉆進干燥的玉米地,點了一把火。這種蠢事連瘋子也不會干。可托馬斯先生用火鐮往火石上猛敲了一下,火絨立刻冒出火星。啊……火……星!他不是要點燃叼在嘴邊的熄滅的玉米葉卷煙,而是點著玉米稈。托馬斯先生不是有什么壞心眼,他要讓大家把他認作是馬丘洪。火星子濺到他臉上、帽子上和衣服上,老頭子連忙用手胡嚕了一把。像鷓鴣的小眼睛一樣的火星飛到金黃色的玉米上。玉米稈外皮十分干燥,像干燥的太陽、月亮、鹽巴、星星。玉米已然成熟。玉米皮、落滿灰塵的玉米葉、棕色的玉米稈、土黃色的干枯的玉米根、被蟲子蛀得花花點點的玉米穗,一沾火星登時就著了,噴吐出條條火舌。夜露驚醒了,水珠結成的密網拼命捕捉從火苗里濺落出來的像發光的蒼蠅一樣的火星。昏暗中,蘇醒的夜露施展出渾身解數,把松節油般的銀白色密網罩到火星上去。火星漸漸匯集成一小片一小片火苗,以靈活機動的戰術和露水進行分散的拼斗。火苗漸漸變成熾烈的火焰。在火焰的光芒映照下,落葉變成緋紅色,周圍熱氣騰騰,煙霧彌漫。夜露滴在落葉上,發出細雨般的淅淅瀝瀝聲。露珠滴進身披多孔的玉米皮的干枯的玉米稈上,劈劈啪啪的,像是燃起干燥的火藥發出的聲響。大火中,平原、山巒和行將收割的大片玉米地變成一只巨大的螢火蟲。托馬斯先生勒住坐騎,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金黃色的雙手、金黃色的衣服。啊,據說馬丘洪就是這個樣子。火焰映紅整個天空。火舌亂躥,什么柵欄、大門全都阻擋不住。在悶人的熱氣中,森林拼命阻止大火的蔓延。一些樹木扭曲了,冒著火苗猝然倒在茂密的樹叢中。還有一些樹木好似帶羽毛的火炬一樣燃燒著,完全失去了植物的模樣。森林中棲息著許多飛禽。烈火中,小鳥上下翻飛,羽毛光華四射,有藍的,有白的,有紅的,有綠的,還有黃的。成群結隊的螞蟻從烤干的地面下一涌而出,奮力抗拒著火焰明晃晃的亮光。從地下涌出的蟻群的暗影畢竟遮蓋不住火焰的光輝。燃燒起來的東西是不會自行熄滅的。玉米稈在燃燒,排列成行的玉米粒像牙齒似的你咬著我,我咬著你。草蛇宛如一條條繩索,跳躍起來,摔成幾段。刺瓜腫脹得像圓球。南瓜花被烤干了。開黃花的灌木干枯了。豆角地活像一座大廚房,灶膛里火舌亂躥,鍋里的油嗞嗞地響,豆角就要下鍋了。同樣是火,在灶膛里是脾氣隨和的朋友,一旦跑出來就成了在滾滾黑煙中東奔西突的狂怒的公牛。托馬斯先生胯下的那匹玉石眼馬很不聽話,托馬斯先生只好聽憑它四處亂跑。他的火石不見了。這個不起眼的小物件打出的火星趕不上一顆玉米粒大,可是蔓延開來,卻從平坦的曠野燒到長滿葛藤的山溝,燒到布滿攀援植物的高聳入云的山峰。燒紅的金塊化成金粉,又化成蒸汽,從熾熱的大火中直沖到清朗的蒼穹,在玉米地里丟下蜥蜴皮似的紅通通的東西。看起來,燒焦了黃毛兔子的薄薄的耳朵的不是別人,正是托馬斯先生。黃毛兔子的耳朵好似玉米葉,玉米葉是神圣的,因為它包住玉米棒,保護住嫩玉米的漿汁——那是長著烏黑的長喙、暗藍色羽毛的藍鵲的精液。看起來,偷偷摸摸地把白草根下到酒里的壞蛋不是別人,正是托馬斯先生。毒酒冰涼冰涼的,倒在酒杯里一動也不動,宛如一面明鏡,映出他背棄朋友的最陰險的嘴臉。誰喝下融化在晶瑩透明的燒酒里的毒藥,立刻全身發青,五臟六腑都變成黑色。自從馬丘洪失蹤以來——天曉得他是出走他鄉,還是死于非命——托馬斯先生的身上仿佛生了一層青苔,他顯得那樣猥瑣,那樣心灰意懶,萎靡不振。然而,今天晚上,他卻變得異常挺拔,似乎一下子恢復了青春活力。大草帽下,他把脖子挺得直直的。上身好似穿了一件毛扎扎的棕衣。兩腿懸空,一晃一晃的,最后踩住馬鐙,用馬刺斷斷續續地刺在駿馬身上,像是跟牲口說話。當血液中的火焰在血管里熄滅的時候,只有呼吸才能勉強維持生命。那個慘遭殺害的人、被毒酒奪去性命的人,他的血管好似黑咕隆咚的蟻穴,夜色從蟻穴中升起,把他一口吞噬了。只有老托馬斯似乎不喘息也可以一直活下去。他和他的坐騎一起化作純金的塑像,和馬丘洪一模一樣。他渾身熱汗淋漓,濃煙堵住他的鼻孔和嘴巴,臭烘烘的氣味嗆得他喘不過氣來。隨著一陣令人窒息的狂風吹過,托馬斯先生只覺得眼前一亮,什么也看不見了。眼前只有烈焰飛騰,好似黃毛兔子的耳朵在聳動,一對一對的耳朵,幾百只耳朵,一大筐一大筐耳朵。黃毛兔子縮成一團,看不見脖子,光露著臉。兔子把臉貼在地上,滾啊滾的,躲避大火的襲擊。在濃重的黑暗中,兔子的臉顯得金燦燦的。黃毛兔子潛入深深的沙底水塘,躲避大火的襲擊。大火沒有熄滅。大火瞪起駭人的眼睛,見到什么就狂暴地吞掉什么,把幾百年消耗不完的東西一掃而光。金煌煌、紅通通的火苗四處躥動,好似渾身是眼的美洲豹。大火呼隆隆的聲音恰如美洲豹在狂嘯。螢火法師在靜靜的群山中喊出的咒語應驗了,烈火中一切都將化為灰燼。種玉米的人和他們的妻子兒女一起,拼死拼活地東開出一條火道,西開出一條火道,打算阻止住吞噬一切的大火向四下里蔓延。然而,他們不得不承認,這是白費力氣。他們累得筋疲力盡,熱汗淋淋,最后頹然倒在地上,滾來滾去。面對這場無可挽回的厄運,他們發狂了,肌肉里充滿熱力,連豎起的頭發也發燙了。他們忽而昏沉沉地撲倒在地上,忽而蘇醒過來,又繼續和大火拼斗。他們始終沒弄清眼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婦女們咬住自己的辮子,眼淚順著老太婆似的焦黃的、皺皺巴巴的面頰直往下淌。赤身露體的孩子蜷縮在茅屋草舍的門洞里,使勁抓撓蓬亂的頭發。幾只家犬在他們身邊狺狺狂吠。大火伸展到森林,整座山漸漸燒著了。所有的東西都漂浮在濃煙之中。眼瞅著山溝另一側的玉米田也要陷入火海。在殷紅的天幕映襯下,只見山頂上黑影憧憧,人們正在奮力搶救玉米。他們砍倒一部分燒焦的玉米,拉了出去,留下一片空地。可是,來不及了。大火爬上山坡,又迅猛地直沖下去。許多人被強烈的火光照得睜不開眼睛,火焰燒傷了他們的雙腳。他們無可逃遁地被烈火吞食了。聽不到一聲叫喊,聽不到一聲呼救,濃煙像使人窒息的手帕堵住了他們的嘴巴。莊稼地里再也沒人搶救玉米了。從胡安·羅森多莊園趕來一些老鄉,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去冒險搶救。他們說:“風向不順。”他們手持鐵鏟、長矛、鎬頭,木呆呆地望著濃煙烈火中的莊稼、玉米田、森林、山巒、樹木。騎警隊從皮希古伊利托村開到火場。來的都是些膽大包天的人,可到了地方連馬都沒下。為首的說:“哎喲!這是誰在玩火啊?”瓦卡·瑪努埃拉披著一塊小小的羊毛披肩,站在一旁回答說:“還能有誰!不就是你們的頭兒嗎!戈多伊上校讓我們夫妻倆毒死加斯巴爾·伊龍,這還不是玩火?加斯巴爾·伊龍天不怕,地不怕,曾經成功地把漫山遍野的大火收攏起來,帶回家去,鎖在屋里,不讓大火到處為非作歹。”另一個人說:“算啦算啦,我馬上把你說的話報告給上校。你當著他的面兒再說一遍。”瓦卡·瑪努埃拉接過話頭兒說:“他要是真夠朋友,現在就該到火場來,幫我們渡過難關。我們為他干事,他反而給我們帶來大禍。他以為躲得遠遠的,螢火法師的咒語傷不著他。哼,打錯了算盤!我敢說,到第七次燒荒以前,甭等燒完,他準跟這棵樹一樣被燒成焦炭,和整個伊龍的土地一樣化為灰燼。甭管是放火燒山,還是天降神火,反正伊龍這塊地方只會剩下光禿禿的石頭。樹林子早晚全得變成煙霧,變成死灰,什么也剩不下。”為首的那個家伙催動坐騎,往瓦卡·瑪努埃拉身上猛撞過來,把她撞倒在地上。胡安·羅森多莊園的老鄉們立時一擁而上,搭救瓦卡·瑪努埃拉。火光中,砍刀、毛瑟槍、馬匹、人群攪成一團。幾個老鄉被槍彈打傷,他們用牙齒撕下襯衣左邊的袖子,扯開來包扎好血流如注的傷口。老鄉們也揮起利刃,把兩名騎警砍下馬去。這次來的騎警約摸有十四名。在大火的烤炙下,沒燒著的玉米咔嚓咔嚓地一個勁響。一沾上火,就像毛瑟槍一樣啪啪作響。冷森森的砍刀在空中飛舞,被鮮血染得通紅。受傷的騎兵淌著血,染紅了馬匹。地上出現了一汪汪血泊。人們好像用衣服包住的粽子,不住地流出殷紅的血。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大火繼續向四下里伸展。人們被烤得口干舌燥,還在繼續酣戰。馬蹄踐踏著受傷的人。死人像玉米田里的稻草人訇然倒下,旋即被大火吞食。老鄉們還在和騎警搏斗,根本沒有留意火焰漸漸把他們包圍在一個高阜上。莊園的房子、馬廄、糧倉、鴿房陷入一片火海。牲口驚恐萬狀地拼命奔馳,落荒而去。火流越過房屋外面的柵欄。鐵絲網燒紅了,粘結在一起,有的緊緊貼在燒焦的木樁子上,有的從釘子上脫落下來。還剩下多少人?多少馬?騎兵和老鄉之間的械斗突然發生了變化。既沒有了騎兵,也沒有了老鄉。毛瑟槍里的子彈打光了,砍刀磨鈍了。大家拼命爭奪馬匹,打算突出火圍,死里逃生。他們掄起槍托,揮動卷刃的砍刀,用手抓,用牙咬,抱住對手的身體、脖子,像蟒蛇似的死死纏在對手身上。他們用膝蓋頂住對手,把膝蓋彎得像帶尖的木棒,不住地敲打對方,想把他們打死了事。火海中,這些兇狠的人們一個個倒下去了。有的一命嗚呼,有的被燒傷、打傷,疼得滿地打滾。還有的人累得再也動彈不了,眼睛里閃爍著冷酷的憤怒的光芒,眼巴巴地望著馬匹突煙冒火向外沖去,自尋生路。馬匹甩掉騎手,渾身冒煙,馬鬃金光閃閃。這些牲口也沒能逃到安全的彼岸。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倒下去的地方,只剩下燒成一堆死灰的細瘦的雙腿、幾片彎曲的指甲和一個沒有耳朵、只有一縷頭發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