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匆匆趕到西園的時候,里面打得正熱鬧。呂笛果然是昨日里執(zhí)行鞭笞的那一個,此時手中雖無兵刃,但拳打腳踢,咄咄逼人。李越冷眼旁觀,呂笛出手頗有章法,但行動之間卻似不夠靈活;衛(wèi)清平并不與他正面相抗,使的全是巧勁,四兩撥千斤地與他周旋,卻也半點不落下風。西園中其他男寵大都趴在自己的房間窗臺上看熱鬧,只有簡儀急得團團轉(zhuǎn),卻又插不進手去,一見李越進來,眼睛一亮,急忙跪倒:“殿下—”
此時衛(wèi)清平正閃過呂笛的一拳,反腕卷住他拳頭,借勢往他身上一纏,腳下一絆將他按倒在地。呂笛用力掙扎,卻被衛(wèi)清平牢牢按住,更是忿怒,也顧不得什么形象,抬膝就撞。衛(wèi)清平雙手正抓著他的手,只好也抬腿去壓他亂踢的腿,兩人在地上滾成一團。聽到簡儀的聲音,清平回頭來看,呂笛卻借機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清平吃痛,曲肘搗在他小腹上,打得呂笛不得不松開口。眼看兩人又要混戰(zhàn)起來,李越冷哼一聲,大步上前,上面雙手扣在清平肩頭關節(jié)處向外一甩,下面一腳將呂笛踢得滾了出去:“本事不錯啊,打得挺熱鬧!”
清平肩頭薄衣已透出血漬,顯然呂笛這一口咬得實在不輕。他面上卻全不露痛楚神情,默不作聲低頭跪倒。呂笛滾了兩滾,就勢站起身來,看樣子還想動手。李越眉頭一豎,聲音又冷沉了幾分:“呂笛—”呂笛一震,抬頭迎上李越的目光,咬了咬牙,終于撲通跪了下來。
一時間院子里死寂無聲,原本趴在窗口看熱鬧的男寵們一個個溜了下去,只剩下跪著的三個人和站著的李越。簡儀見李越半晌沒有說話,沉不住氣向前膝行一步:“殿下—”
李越將手一搖止住簡儀,淡淡道:“為什么動手?”
呂笛猛地抬頭,目光中居然帶著憤怒,對上李越的眼睛又低了下去,狠狠斜過去瞪了清平一眼,從鼻子里噴口氣,用力把頭扭開。李越微微皺眉,怎么呂笛的樣子倒像是在對他生氣一樣?只是這微一皺眉看在簡儀眼里完全變了味,心中一驚,又向前膝行了一步:“殿下,其實也只是誤會,呂笛他—”
李越淡淡道:“我在問他們?!?br/>
簡儀臉色變了變,低下頭去。呂笛的目光立刻轉(zhuǎn)到他身上,神情關切。李越看在眼里,正在思索,清平已經(jīng)清清淡淡開口:“是清平晨起倒臉水,濺上了呂公子的衣裳,呂公子一定要清平賠他的衣裳,清平賠不起,這才動起手來。”
就為了一件衣裳?李越頭痛地看一眼呂笛。他身上那件衣裳沾了水又滾了泥,扯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吸口氣,李越冷冷問:“西園內(nèi)出手毆斗是什么處罰?”其實他根本用不著問,那本家規(guī)上寫得明白:西園男寵鬧事者,輕則斷一手,重則處死。簡儀面色登時變了,用力磕下頭去:“殿下,呂笛他,他,他脾氣急,可并不是有意鬧事,請殿下網(wǎng)開一面?!?br/>
“簡儀!”呂笛心急地想去拉他,李越已經(jīng)先一步用足尖墊住了簡儀的額頭:“起來。”
“殿下—”簡儀忐忑地抬頭。李越微微嘆了口氣,彎腰把他拉起來:“回你的房間去,這里沒你的事?!?br/>
“殿下!”簡儀撲通再次跪下去:“求殿下饒過呂笛這一次—”
“簡儀!”呂笛挺直了身體,“殿下,你忘記答應過我的話了?”
“呂笛!”簡儀臉都白了,“你怎么敢對殿下大呼小叫,快閉嘴!”
“他已經(jīng)大呼小叫過了?!崩钤礁┦卓粗唭x,“起來,回你房里去,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鞭D(zhuǎn)頭看看呂笛,“你也回房,本王有話問你?!边@個攝政王究竟答應過呂笛什么?
呂笛站起身,大步走進左邊房間,李越負手跟了進去。呂笛將門窗關好,昂著頭跪了下去。李越掃視屋中,陳設簡單精致,并無特殊之處,隨便在桌邊坐下,淡淡道:“為什么打斗?”
呂笛滿臉忿然之色,胸膛起伏,道:“王爺還記得答應過屬下的話么?”
李越自然不知道答應過他什么,臉上卻完全不動聲色,淡淡道:“本王答應過什么?”
呂笛沖口而出:“王爺答應過不動簡儀,莫非要食言么?”
李越微微一怔,怎么也沒想到攝政王的承諾居然是這個,心念轉(zhuǎn)處,輕輕哼了一聲:“你記得倒清楚,那你可記得答應過本王什么?”攝政王這樣的角色,又怎會做賠本的買賣?“
果然呂笛怔了一怔,口氣軟了下來:“王爺還是懷疑那件事與屬下有關?可是屬下的確將家族中能調(diào)動的勢力全部交給了王爺,否則王爺逼宮之事也不會如此順利。屬下遵守諾言自斷琵琶骨,王爺也是親見。那孩子前來行刺之事,屬下實未料到。而且皇都禁軍三千人,實在難保千人同心;還有皇上太后那邊,也可能對王爺下手。至于這孩子與屬下家族有關,屬下不敢否認,也難辭辦事不力之失,但絕非有背叛之心,請王爺明察。若真是屬下有背叛王爺之意,又怎會以身相攔—”說著嗤一聲撕開衣襟,露出胸前一道長長刀傷,“屬下縱能做假,這傷卻不是假的。屬下并非敢于爭功,但當日屬下傷勢甚重,王爺卻只傷到手臂,難道還不能證明屬下忠心?王爺本于簡儀無情,又何必給他希望,難道想要再出一個文程么?”他語音激蕩,卻始終壓低聲音,顯然此事極為機密,令他即使在忿怒之中也不忘隔墻有耳。
李越心中微微一震,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呂笛的鎖骨,果然是折斷之后又接上的,難怪他剛才動手時有章有法,卻難以發(fā)力。鎖骨折斷之后縱然再接好,動手時發(fā)力便會疼痛,一身功夫就算廢了大半了。呂笛看起來有些莽撞,想不到對簡儀地是一往情深,寧可拋棄權(quán)力,自廢武功,住進這男寵的西園里來,想來也是為了能日夜相伴。李越微微嘆口氣,緩緩地說:“昨夜是莫愁把簡儀送到我房里的,我并沒真的動他。”
呂笛眼睛一亮:“真的?”
李越輕輕哼了一聲:“不信你自己去問他。”
呂笛眼里有掩不住的喜悅:“多謝王爺!”猛然想起方才自己說的話,驀然漲紅了臉,“剛才,剛才屬下一時著急,沖撞了王爺,請王爺責罰。”
李越哼了一聲:“責罰?罰你什么?這般莽撞,居然在園子里動起手來,按規(guī)矩該怎么罰?”
呂笛咬了咬牙,將左手一伸:“請王爺處罰。”
李越看他倔強抿起的唇角,快三十歲的人了居然還有幾分孩子氣,不覺好笑:“斷了你一只手,簡儀還看得上你么?”
呂笛登時連耳根都紅了,囁嚅著竟然扭捏起來。李越忍不住大笑。呂笛怔怔看著他,半天才喃喃地說:“王爺,你好久沒笑了?!?br/>
李越驀然止了笑:“是么?”
呂笛低下頭:“自從文程死了,王爺就再也沒笑過。也是那時候,王爺發(fā)誓說決不再動自己的兄弟,簡儀就因為王爺這句話,才退出十二騎,進了西園?!?br/>
李越因他的話無端生出一種凄涼之感,想到祭堂里那八座素昧平生的牌位,忽然想起了前世那些在任務中犧牲的兄弟們,出神片刻,才輕聲說:“你起來吧?!?br/>
呂笛猶豫了一下沒有起來,偷眼看了一眼李越的神情,喃喃地說:“王爺,屬下,屬下還有個,有個請求……”
李越微微勾起嘴角:“什么事?”
呂笛鼓起勇氣:“王爺能不能離簡儀遠些。簡儀是個死心眼,王爺昨夜召了他,只怕他以為……以后,以后屬下就更沒機會了!”
李越實在好笑。說簡儀是死心眼,眼前這個呂笛才是個死心眼。不過,他說的,不無道理。他并不是攝政王本人,不能知道攝政王對簡儀究竟是什么心思,但他自己既然對簡儀無意,就該讓他得到一份更完滿的感情。他站起身來:“好?!?br/>
“王爺答應了?”呂笛幾乎從地上跳起來。
李越淡淡一笑:“以后我不再召他便是。”本來,他也并不想召簡儀。那個癡心的男子,讓他欣賞,卻不夠喜歡。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清平還跪在那里,肩背筆直,像鞘中的寶劍,鋒芒內(nèi)斂?;仡^瞥一眼呂笛:“要打架,為什么偏找上他?”
呂笛順著李越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這園子里的人,只有他還能動動手。雖說吃了散功的藥,以前的架子總還在。其他那些人,一個個嬌弱得跟女人一樣,有什么打頭!”說著,眼中忽然掠過一絲傷感,自嘲地一笑,“其實屬下現(xiàn)在跟個女人也沒什么兩樣,兩個廢人,動起手來也—”忽然省悟,臉色一變,翻身跪倒:“屬下不是在埋怨王爺,請王爺恕罪?!?br/>
李越眼睛仍然看著清平。吃了散功的藥?誰讓他吃的?以前的攝政王?笑一笑,有些冷淡:“其實不只你,這西園里埋怨本王的人還會少了么?”
呂笛臉色大變,重重磕下頭去:“屬下不敢!屬下是自請入西園的,廢去武功也是屬下自愿的,不敢有半分怨恨之心?!?br/>
李越俯身把他提了起來:“本王不是說你。”
呂笛看一眼院中的衛(wèi)清平:“衛(wèi)清平?他不過是個死囚,若不是王爺,早就死在天牢里了!王爺看得上他,已經(jīng)是他的福氣。若不然,在天牢里,他還不知要被多少人上。至于其他人,青琴是太后送的,暮雨是三王爺送的,長音是丞相送的……他們都是送來討好王爺?shù)亩Y物,怨也該怨把他們送來的人!”
李越一陣頭疼,原來這西園之內(nèi)居然如此復雜,難怪莫愁說簡儀在管著西園,有這么些人在園內(nèi),不管還不亂了套!太后,三王爺,丞相,他們送男寵來固然是為了討好,難道就不是來打探消息做內(nèi)應的么?怪不得西園男寵不奉召喚不得出園,原來是為了這個原因。
院子里跪著的清平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有些不穩(wěn)。李越皺了皺眉,忽然想起他昨天還在發(fā)燒。心念微動,他看了呂笛一眼:“我不再召簡儀,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贝蟛阶叩角迤缴磉?,他將清平一把橫抱了起來,走到西園門口,用園中眾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向守在園門口的莫愁吩咐:“從今天起,清平住在本王房里。”話一出口,他便感到懷中的身體一僵,低頭,他捕捉住了一絲未來得及掩飾的恐懼和厭惡,然而這一絲情緒轉(zhuǎn)瞬即逝,清平又恢復了清冷順從的表情,垂下了長長的睫毛,掩住所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