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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8 章 第 98 章

    車隊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行了十日,晌午時分,車隊照例停下來補給。
    趁著連下幾日的小雪總算停止,秦秾華將少年扶出輿車放風。
    “……我自己走。”秦曜淵把手往回縮。
    秦秾華一把抓住他逃跑的手:“你昨夜才發了高燒,今天逞什么能?”
    “你可以挽——”秦曜淵又一次試圖從她攙扶太后的姿勢中收回手:“為什么一定要攙著?”
    一個想被挽,一個想攙扶,兩人正在為哪種姿勢更適合病人放風而各執一詞時,身著金甲,腰佩寶劍的方正平從一邊走了出來。
    他看見秦秾華,眼睛一亮,在一身重甲的鐺鐺聲中走到她的面前。
    “卑職參見長公主、九皇子。”
    “方同知不用多禮,請起罷。”秦秾華笑道。
    秦曜淵瞧著單膝跪地的方正平,面無波瀾,卻趁秦秾華被分神的時候,瞬間將她的手夾到臂下。
    方正平剛一抬頭,就看見二人親昵地挽著手臂。他臉上笑意一僵,帶著疑惑起了身。
    這個年紀還如此親昵的兄妹姐弟,他此前從未見過……
    “方同知是在巡邏營地嗎?”秦秾華笑道:“可曾用過吃食?”
    話音剛落,少年鐵一般的臂膀就把她的前臂給夾住了。
    秦秾華往一旁看去,罪魁禍首望著地面上兩只正在爬走的螞蟻,若無其事。
    方正平低頭回道:“卑職巡完這一輪,就去換班用食。郳音仍未抓捕歸案,長公主還是多帶些人在身邊,以防意外才是。”
    秦秾華謝過他的叮囑,問道:“方同知,車隊已經出發多日,不知我們如今在什么地方了——還有多久才能出草原?”
    方正平細細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有些過于細了。以至于她被夾在臂膀下的手越發受到壓迫。
    秦秾華努力忽視好像被狼啊嗚一口咬住的前臂,道:“穆氏父子可有異狀?”
    “穆世章每日都在車內,不見客也不外出,穆得和被金吾衛嚴加看管,禁止一切探望,兩人都沒有異常。”
    “穆得和有沒有問過外邊近況?”
    “開始幾日問過,許是見金吾衛都不理他,之后便消停了。”
    “穆得和心狠手辣,對父親卻十分敬重,他對嫡子雖不如燕王上心,但還是有幾分看重。如今他不問穆世章,不問穆陽逸,連燕王也不問了——”秦秾華皺眉道:“他這幾日情緒如何?”
    “形如枯槁……”方正平眉頭緊皺,也意識到問題所在。
    出了這樣的大事,沒有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秦秾華問:“穆得和如今安排在車隊什么地方?”
    “為了隔開穆氏父子,軟禁穆得和的馬車安排在后軍隊尾,由金吾衛重兵看守。”
    “那便勞煩方同知,把人和車都調到中軍尾部來,再把穆世章的馬車調到陛下的輿車之后。”
    方正平揖手道:“卑職明白,這就去辦。”
    方正平離開后,秦秾華看向身旁少年:“……還不松手?”
    秦曜淵懶懶瞥她一眼,雖然松了手臂力量,但一看就是“下次還敢”。
    兩人在輿車附近走了一會,秦曜淵看似如常,額頭卻出了一層薄薄的虛汗。秦秾華心里沉重,面上一如平常:“太陽曬得我頭暈……淵兒,我們回去罷。”
    秦曜淵從喉嚨里應了一聲。
    返回輿車時,他拒絕烏寶攙扶,拒絕矮凳,如從前那般跨上輿車——她裝作沒有看到他踉蹌的一步。
    已經在好轉了——她安慰自己。
    他至少醒著,更何況,上官景福也說過,只要好生調養,不會有性命之憂。
    兩人回到車內,結綠送來今日分到的午膳——隨著車隊逐漸遠離草原,出現在桌上的肉類又開始少了,熟悉的路菜重新現身矮桌。
    因為剛離開桐曲圍場的緣故,現在的路菜還算豐富,不僅有烤狼肉、板鴨,還有葉菜可食,甚至連漢宮棋和水團這類糕點也偶有見到。
    秦秾華把自己的那一份肉挑到他碗里,又拿勺子拌勻,將一碗混雜菜葉、玉米、燒肉、米飯的大雜燴端回他面前。
    “……干什么?”秦曜淵皺眉。
    “吃不下——”她道:“我想吃水果。”
    秦秾華將桌上盛著切塊秋梨的芙蓉石碗端到面前,七八塊新鮮多汁的雪白秋梨,躺在器薄色艷的緋色碗底,看了就讓人食欲大開。
    這是她和秦曜淵共同的份額,但因秦曜淵現在忌寒涼,這一碗都是她的。
    結綠見狀,主動說道:“我再去后邊拿些水果吧——公主想吃什么?結綠今兒去領膳食的時候,看見了幾個大西瓜——”
    “不必。”秦秾華用銀簽叉上一塊秋梨,道:“宮中用度都有章程,我們多用就有別人少用。我吃得不多,這些已足夠了。”
    結綠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離開了輿車。
    不到一會,她重新回到輿車,帶著又一芙蓉石碗。
    她揭開石蓋,將一碗沒動過的石碗推到秦秾華面前,高興道:“這不是結綠去膳房要的,公主快吃吧!”
    “不是膳房要的,那你是從哪里得來的?”秦秾華奇道。
    “舒公子今日又到輿車附近來吟詩了,結綠見了他,和他閑聊幾句——”結綠面露得意:“沒過一會,他就把這碗秋梨送來啦!”
    秦秾華哭笑不得道:“兩碗秋梨我也吃不下,日后不可如此了。”
    秋梨性寒,血虛者禁食。秦秾華將兩碗秋梨分了分,自己留下一份,其余的拿給了結綠,讓她和烏寶一起分食。
    用過午膳后,秦秾華讓少年褪下上衣,重新給他上了一遍藥。
    上官景福開的藥有沒有用她不知道,至少是個安慰,比起所謂的狐胡秘寶乾坤蠱,她更寧愿是上官景福開的外傷藥在幫助傷口逐漸愈合。
    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如果乾坤蠱真有那么好,為何歷來狐胡皇帝不種,偏要留給東宮太子?
    因為父愛?
    一個狐胡皇帝擁有帝王家難得的父愛便罷了,歷代狐胡皇帝也是如此?
    宣傳口出來的言論,騙別人可以,騙她不行。
    秦秾華一邊思考,一邊吃梨,不知不覺,碗已見底。
    她看向身旁少年,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往嘴里送飯,動作機械,臉上也無甚表情變化。配合那碗外觀欠佳的拌飯,他的表情仿佛在遭受折磨。
    仔細想想,他似乎沒什么喜歡的東西。
    沒有偏愛的美食,沒有偏愛的華服,沒有偏愛的金銀珠寶,金鑲玉的架子床睡得,風雨無蔽的樹枝也睡得。平日除了舞舞銀槍重弓,做的最多的就是睡覺、發呆、看秾華。
    “淵兒——”她把下巴撐在手心,看著他:“等去了青州,你想做什么?”
    他想也不想道:“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現在不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嗎?”秦秾華問。
    他看了她一眼:“那你又想做什么?”
    秦秾華興奮起來,立即把未來計劃娓娓道來:“先帶你去尋譚光所說神醫,順便喬裝改扮,民間走訪。青州一地廟小妖風大,青州軍打來犯的夏軍不行,和自己人打太極拳卻是一等一的好手。等摸清青州現狀,再——”
    “除了計劃要做的事,你沒有自己想做的事嗎?”
    應該去做和想要去做之間的確有所不同。
    秦秾華想了想,認真道:“有。”
    “什么?”
    “我想批折子。”她憂郁道:“京中的各方折子已經不知堆到多高,我這一日不批折子,一日就像白過了一樣……我已虛度了兩個月的光陰……”
    秦曜淵用看神奇生物的目光看著她。
    秦秾華嘆了一聲,幽幽道:“你不懂。”
    千金易求,知己難得。
    她的快樂,注定只能獨自享受。
    看著秦曜淵吃完一碗大雜燴后,秦秾華道:“淵兒,你先歇息罷,阿姊出去一會。”
    他立即朝她看來:“你去哪兒?”
    “今日我還未去向父皇請安。”她安撫道:“一會就回來。”
    安頓好少年后,秦秾華下了輿車,朝天壽帝所在走去。
    ……
    午間補給時間過去后,車隊重新啟程。
    明黃的皇家車隊在三千金吾衛擁躉下浩浩蕩蕩繼續前行。
    一名年輕傳令兵騎著棕色戰馬來到后軍尾部,在一輛窗門緊閉,里面鴉雀無聲的馬車前勒緊了韁繩。
    “都什么時候了,你們怎么還不移動?”年輕傳令兵對馬車旁負責看守穆得和的正八品知事道:“若是同知怪罪下來——”
    “就要移動了——”知事道:“還不是車里這人還沒吃完么……”
    年輕傳令兵皺了皺眉,道:“他如今已是階下囚,難道大人還擔心顛著他么?大人還是快些押送上去,免得同知問責!”
    “這就送,這就送——”
    年輕傳令兵看了一眼馬車,騎馬走到車邊,推窗往里一看,蓬頭垢面的穆得和坐在一張矮桌前,聞聲抬起眼眸,毒蛇一般陰冷的目光落在傳令兵身上。
    不過十幾日的軟禁生活,穆得和兩邊臉頰已經深深凹了下去,就連一頭烏發也變得花白,整個人好像陡然便老了十歲一般。實在讓人難以將其和秋狝大隊離京時,穆得和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聯系起來。
    車里沒有其他人,一切如常。
    傳令兵關了窗,最后催促了一聲,騎馬往車隊前方奔去。
    他剛走,知事便往地上唾了一口。
    “狗仗人勢……同知同知,同知又不是你爹,得意什么……”
    知事往周圍看去,怒瞪那些看熱鬧的手下甲士:“看什么看?做你們自己的事去!”
    馬車車窗緩緩打開了,一雙吃過的碗筷遞了出來。同知連忙接過,神色間露著一抹殷勤。
    “這幾日,辛苦你了。”穆得和面無表情道。
    “都是小人分內之事……”
    穆得和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扔出,冷冷道:
    “……拿去喝酒罷。”
    “謝大人——”知事笑逐顏開,小聲道謝后,趁無人注意,趕緊將玉佩收入懷中。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穆得和問。
    知事往天邊西斜的日頭看了一眼,道:“應是申正了……”
    穆得和也瞇眼瞅著天邊斜陽。
    “……該日落了。”
    知事一愣,下意識看向穆得和,后者卻忽然關上車窗,就這么消失在眼前。
    “大人!大人!”一名小兵拍馬來到車前:“有一群流民一直跟著我們——”
    “流民?”知事皺起眉頭:“有多少人?”
    “看上去像是有有十幾個的樣子——”
    “我問你有多少,你和我說看上去?”知事剛想罵人,想起馬車里的穆得和,騎馬往一旁走了些。
    來報的小兵跟著他移動到一邊,聽他繼續道:“斥候干什么吃的?為什么沒有發現流民?”
    小兵一臉茫然:“屬下不知……”
    知事眉頭越皺越緊:“流民在哪兒?”
    小兵領著他來到車隊末尾,將數百米外的一群人指給他看。
    這一群人粗略估計有十幾個,個個穿著粗布裋褐,身材又高又壯,健步如飛地奔馳在草原上,始終和車隊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與其說流民,不如說是馬賊更加合適……可天底下,哪兒有不騎馬的馬賊?
    又有什么不長眼的馬賊,敢打劫到皇家頭上?
    “……他們跟了多久了?”知事疑惑道。
    “快半個時辰了。屬下本以為他們跟不上車隊腳程,沒想到他們硬是跟到現在……”小兵忽然慌了:“大人,您看——他們是不是越來越近了?”
    知事瞇眼望去,這十幾人開始沖刺,彼此之間的距離正在肉眼可見地縮短。
    他抽刀出鞘,道:“……來就來吧,我要讓他們知道——什么叫雞蛋碰石頭。”
    ……
    天子輿車內,天壽帝被秦秾華逗得笑出了聲:xしēωēй.coΜ
    “……天下竟有這么傻的人?”
    “可不是么?”秦秾華笑道:“若不是小乞兒說漏了嘴,張生怕是直到最后也被蒙在鼓里。”
    天壽帝回味著這個引人發笑的小故事,伸手向高大全示意,后者立即送上一杯溫度適宜的熱茶。
    天壽帝喝茶時,高大全滿面笑容道:“還是長公主有辦法,陛下如今只有見了長公主,才能笑上幾聲——”
    天壽帝蓋上杯蓋,嘆了口氣,遞還茶盞。
    “風水輪流轉,朕從前是笑得太多了……”
    “已經發生的壞事不能改變,不如往好的方向想。這次秋狝,不是也有好事發生么?”秦秾華道:“穆氏傾倒就在眼前,父皇這個年號也用了許久,不如趁此機會,換一個更稱心的年號呢?”
    想起自己這個年號的由來,天壽帝不由又嘆了口氣:“說起來,天壽二字,還是朕起給穆裴二人看的……除了壽終正寢,別像幾位皇兄死得不明不白以外,朕也沒有別的愿望了。”
    秦秾華道:“穆氏如今傾倒在即,父皇不必顧忌他們的想法了,年號一事,本就應該帝王獨斷乾坤。”
    天壽帝想了想,低聲道:“罷了……不換了,這個年號還是有福的,天壽帝,與天同壽——朕現在不就成了大朔活得最久的皇帝么?”
    他看向秦秾華,語重心長道:“父皇給你玉京這個稱號,也是希望你和玉京同壽。只要朕在一天,朕的玉京就在一天。”
    “父皇……”
    “這次的事情,實在是讓朕精疲力盡。朕現在唯一的念想便是你了……”天壽帝拉起她的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道:“你已經二十了,朕想看你有個心上人,能風風光光出降,和駙馬鸞鳳和鳴……你身子弱,孩子別自己生,皇室宗親里……你自己選一個順眼的,朕做主給你要來,記到你和駙馬的名下。”
    他再次嘆了口氣,道:“你的兄弟里,沒幾個成器的。趁朕還在,朕想把你的婚事盡快定下來,這樣一來,便是以后朕有什么意外,你也……”
    “父皇正當壯年,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您就是自己嚇自己,才把這肚皮嚇沒的。”秦秾華故意板著臉,輕輕拍了拍天壽帝的肚子。
    龍肚被拍,輿車內的侍人紛紛嚇呆,就連高大全也不由為長公主提了口氣。
    若是普通皇帝,有人拍其龍肚——那是老壽星上吊,活膩了!
    幸而天壽帝不是普通皇帝,他是平生最大愿望便是做個閑散王爺的皇帝。
    他開懷大笑,自己往自己肚皮上拍了兩下:“果然是瘦了罷?茶飯不思還是有些好處的——”
    一聲響亮的嘶鳴聲在車外驟然響起,打破了車內和樂融融的氛圍。
    天壽帝剛露出疑色,窗外就響起方正平的聲音:
    “陛下!狐胡反賊來犯——看守穆得和的一百金吾衛全滅,穆得和已被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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