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嬪帳內,哭泣不斷。
穆皇后因著自家事情,無心安慰,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聽她訴苦。
帳外侍人來報,玉京長公主前來探望時,穆皇后面色古怪。
秦秾華走進帳內,先向皇后行禮,再對徐嬪點了點頭,道:“十弟如何了?”
“常兒……常兒他……”徐嬪泣不成聲,讓開床前。
秦秾華走了上去,嘴歪眼斜僵躺在床上的十皇子立即瞪著她“啊啊”叫了起來。
“常兒,是你阿姊來看你了……你最喜歡的阿姊來看你了……”徐嬪哽咽道。
十皇子瞪著秦秾華嘴邊的微笑,掙扎得越發厲害,慘叫不斷的身體蠕動在床上,連手腳都不能控制自如。
“常兒?常兒?娘在這兒,娘在這兒呢!”徐嬪說道一半,哽咽變哭喊:“常兒,我苦命的常兒啊……”
穆皇后皺眉道:“十皇子這是怎么了?叫周院使過來瞧瞧。”
秦秾華道:“母后,讓我試試罷。”
她上前一步,按在秦曜常狂躁的身體上,溫柔道:“十弟,乖一些,勿叫阿姊擔心。”
那只纖纖玉手像是有什么旁人看不見的力量,十皇子倏地安靜下來。
一動不動。
像被某種危險猛獸壓在掌下,屏息凝神不敢造次。
徐嬪又哭了起來:“我的常兒……”
秦秾華保持按在十皇子手臂上的姿勢,側頭看向神色莫測的皇后,柔聲道:“母后?”
穆皇后猛地回神過來:“……嗯?”
秦秾華眼神示意站在一旁,拿不準還要不要去請周院使的女官杪春。
“……不用請了,你退下吧。”皇后道。
秦秾華松開手,床上的十皇子依然很安靜,嚇破了膽的目光牢牢盯著秦秾華的一舉一動,落在徐嬪眼里,就變了個意味。她抽泣道:“常兒平日就最喜歡阿姊,如今還是最聽阿姊的話……長公主平日若是得閑,還要多來看看我們常兒才好。”
“做姐姐的,自當如此。”秦秾華笑道。
她看向心事重重的穆皇后,道:“母后方才見了我,似乎很吃驚?”
“……本宮只是有些驚訝,秾華回帳后還沒歇息罷了。”穆皇后強顏歡笑道。
“便是歇息了,聽聞十弟這里出了這么大的事,秾華又怎么睡得下去?”
“是啊——”徐嬪擦著眼淚幫腔道:“長公主往日便最是尊老愛幼,也因著如此,常兒才會這么喜愛長公主這個阿姊……”
秦秾華輕輕拍了拍徐嬪手臂,以作安慰,然后走到穆皇后面前,拉起她的兩手,對神色倏地一變的穆皇后柔聲道:
“如今小穆大人出了這樣的事……母后還要為自己想想。別人選擇不了,您是一國之母,您有自己抉擇的機會。”
穆皇后神色復雜,沉默不語。
“母后今兒的那杯酒,讓秾華醉了好一會,下次母后若再不心疼我——”她柔聲道:“秾華也要敬您一杯了。”
穆皇后眼中閃過驚懼不安,她想縮回手,然而手卻被對方緊緊握著不放。M.XζéwéN.℃ōΜ
秦秾華感受到手中越來越厲害的顫抖,終于,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
“秾華只是開個玩笑,母后怎么臉都白了?您放心罷,感情都是相互的,您心疼我,我自然也心疼您——徐嬪娘娘,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徐嬪擦著眼淚,欣慰道:“長公主說得對。”
秦秾華笑著,收回了手。
穆皇后迫不及待地把手藏回大袖,眼神漂移不敢看她。
“母后,我想和十弟私下說幾句話,不知方不方便?”秦秾華道。
“……我也乏了,你和徐嬪說罷。杪春,扶本宮回去休息。”
“喏。”杪春急忙上前扶住皇后手臂。
“恭送母后。”
秦秾華同徐嬪一道行禮。
穆皇后離開后,徐嬪用手絹按了按眼睛底下,道:“你和常兒說會體己話罷,今日事情發生得太多,我……唉,我也六神無主,許是我注定沒有為人母親的福氣,這才連累了常兒……”
說著說著,她又要哭起來,秦秾華安慰了幾句,讓徐嬪的貼身侍女扶她去外間歇息,喝一口茶。
帳內安靜后,秦秾華伸手示意,結綠從懷中掏出一件衣物遞來。
秦秾華接過,在目眥欲裂的十皇子床前坐了下來。結綠退到門邊,謹防著有人偷聽墻角。
她笑道:“十弟,這件衣服,你看著是否眼熟?”
十皇子瞪著他,嘴里發出的只有支離破碎的音節。
“……這是你生母被你刺死前,還在為你密密縫補的上衣。”她輕輕將其披在十皇子身上,道:“你感受到它的重量了么?”
“呃啊啊啊——”
十皇子仰起胸膛,脖子彎成一張半開的短弓,被哀怒和恐懼扭曲的面容卻依然穩穩沉在軟枕上。
“安靜。”
秦秾華短短二字,猶如看不見的大手掐住他的脖子,讓他倏然失去了聲音。
“你生母的女紅很好,你瞧這細密的針腳,還有這補丁上的暗紋——”她拿起上衣左袖,撫摸著棉補丁上用同色棉線繡上的文字暗紋:“左邊紋著‘長生’二字,右邊紋著‘平安’二字,她到死都在為你祈福,你是如何狠得下心,殺害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她嘆了口氣,道:“我不如你……也不想如你。一個沒有底線的人,還能稱之為人嗎?”
“一個不是人的怪物,她打造出的社會,也必定不是人的社會。”
“死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活著才是。”
“你就好好地活著罷。活給我看,活給我的對手看,讓每個人都記住——”她垂眸,憐憫地看著被困在肉身囚牢中無法掙脫的罪惡靈魂,輕聲道:
“打破底線下墜,必遭深淵反噬。”
……
秦秾華回到自己帳篷后,叫來烏寶。
“燕王找著了么?”
“回公主,金吾衛至今仍在找人。”烏寶躬身道:“營地內沒有消息傳來。”
秦秾華沉思不語。
皇后賜的兩杯酒里,必定有問題,喝下藥酒的燕王消失不見,究竟是自己的原因,還是他人所為?
秦秾華道:“派個人看著穆世章,若有什么風吹草動,立即稟告。”
烏寶揖手道:“喏。”
結綠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走了進來,秦秾華一看就知道是時候吃藥了。
她抿了一口,道:“這是隔五日喝的那碗?”
“公主真是金舌頭,確是如此。”結綠笑道。
秦秾華一口氣喝完藥,將空碗遞還結綠,道:“淵兒睡下了么?”
烏寶道:“回公主,九皇子一回帳篷就熄燈了。”
“怎么睡得這般早?”秦秾華奇道:“往日他要出來看看熱鬧,今日連熱鬧也不看了?”
結綠道:“許是宴上喝了幾杯酒,身體不舒服的緣故吧。”
秦秾華似笑非笑睨她一眼:“你倒是看得清楚。”
“公主可不許再說那種話!結綠是怕公主顧不上,幫公主看著呢!”她忙道。
“既然他不舒服,那我這個做阿姊的,自然該去看看。”
秦秾華從床上起身,結綠臉上一慌,剛要說話,簾外忽然侍人來報,福王身邊的侍人求見。
“……可曾說過是什么事?”秦秾華道。
來稟的侍人回道:“未曾,只是神色急切。”
“讓他進來罷。”秦秾華頓了頓,看向結綠:“那張羅漢床,看得煩心。叫人送去徐嬪帳篷。就說,這是十皇子平日與我對弈的坐榻。他不安靜的時候,便搬他去上面躺躺。”
“喏。”結綠松了口氣,叫人進來搬床了。
秦秾華重新坐回架子床,福王的侍人也走了進來。
他還未說話,秦秾華先說道:“你看著眼生。”
來人一愣,接著低下頭來,道:“公主火眼金睛,鄙人雖是福王心腹,卻并非內侍。鄙姓郳,單名音,原為江湖草莽,得福王賞識收為門人。”
秦秾華笑道:“先生不像是草莽,倒像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
“長公主謬贊。”郳音低頭取出一枚玉佩,道:“鄙人是來替福王傳話的,福王今夜大醉,至今仍在狂飲不肯就寢。鄙人聽聞福王最聽長公主勸誡,故而冒昧,懇請長公主出面,勸勸福王。”
那枚玉佩確實是福王之物,秦秾華看了一眼,收回視線道:“福王大醉,福王妃在做什么?”
“……福王買醉的原因,正是因為后宅之事。”郳音欲言又止:“請福王妃或側妃出面,鄙人怕不僅起不到作用,反而會火上澆油啊。”
福王那看似靜好實則腹黑的王妃,還有那求瓜得豆的跋扈側妃,兩人都不是好相處的主。
想起平日耳聞的福王后宅風言風語,秦秾華提起唇角微微笑了。
郳音見她但笑不語,再次一揖到底。
“福王心中苦楚無人可以訴說,才會借酒澆愁。除了長公主,鄙人再也想不到第二個可以在這時幫助福王的人,鄙人懇請長公主看在和福王一母同胞的份上,勸勸福王。以長公主大才,必能讓福王振作起來。”
“……罷了。”秦秾華道:“本宮就隨你走一趟。烏寶——”
“喏。”
烏寶上前,秦秾華扶著他的手臂站了起來。
她對正指揮侍人搬羅漢床的結綠道:“明日,你再去要張新床回來。”
“結綠知道了。”
結綠剛要走來,秦秾華道:“你留下罷。回來時——”她皺眉道:“我不想再看見這張床。”
“喏。”
秦秾華走出帳篷,往福王帳篷方向走去。
因燕王失蹤,營地里依然燈火通明,她問:“福王知道燕王失蹤一事了么?”
郳音低頭恭敬回答:“回長公主,鄙人已經告知福王了……但福王,沉溺飲酒,怕是沒有聽進去。”
“那穆得和之事,福王也不知曉?”秦秾華道。
“福王退席得早,沒有看見孔崇告御狀。鄙人想等他酒醒之后再告訴他,免得福王一時激動,喝得更多。”
“……你倒為福王著想。”
“鄙人幸得福王賞識,僅能用微薄之力報以千萬之一的恩情。”
郳音進退有度,談吐和見識都不像他自稱的“江湖草莽”,秦秾華多了個心思,問:“你是什么時候到福王身邊的?”
“鄙人是去年一月幸得福王收留,算起來,鄙人在福王麾下效力已將近兩年。”郳音道:“因鄙人身份低微,福王未帶鄙人入宮,也因此,長公主不曾見過鄙人。”
怕是原因不止如此。
秦秾華心里門兒清,福王這個弟弟,心里對她怕是有了芥蒂和防備。
他在積蓄力量,搭建黨羽,卻故意在她面前遮掩。
不知不覺,福王的帳篷已在眼前,帳前無人守候,郳音上前一步撩開簾子,道:“長公主,請。”
秦秾華走進帳篷,還未來得及環視帳內景象,腦后就遭一次重擊。
“公——”
烏寶的聲音剛起了一個頭便只剩嗚咽。
秦秾華眼前一黑,失去最后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