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一帶受災(zāi)情況就是以上。并未出現(xiàn)大的人員傷亡。只是……”
    瑞曦宮中,匯報的京兆府尹略一停頓,說：
    “地震造成數(shù)條交通要道中斷,外邊的東西運不進(jìn)來,里邊的市場價格飆升，尤以木料和米面為最。在臣入宮之時，各大米行和木料行已經(jīng)漲價數(shù)倍。”
    六部尚書和侍郎齊聚一堂，閣老們也都在場，因著地震的原因,瑞曦宮緊急召開了一場內(nèi)閣會議。
    裴回開口道：“民以食為天，物價高漲不益災(zāi)后穩(wěn)定民心，京畿地區(qū)為國家心臟,一旦生變,后果不堪設(shè)想。修復(fù)主要干道是其次,應(yīng)立即調(diào)動有貨船的商行從水路進(jìn)京,緩燃眉之急。同時，京畿地區(qū)一些貧困地區(qū)受災(zāi)嚴(yán)重，難民無家可歸,應(yīng)盡快撥款賑災(zāi)，以免難民潮涌向玉京……”
    穆世章神色平靜：“錢從何處出？”
    “自然由你們戶部出。”裴回身邊的吏部左侍郎說道。
    “吏部不愧是六部之首,口氣之大,讓我不得不相信百姓所說,六部之中,吏部為不通庶務(wù)的書仙窩。”穆得和冷笑道：“戶部有多少錢,賬面上記得清清楚楚,去年，戶部虧空三百七十三萬五千兩，前年，戶部虧空五百四十八萬三千兩！平日吏部沒少向戶部支錢，現(xiàn)在一點小災(zāi)又要戶部劃款，我們戶部還有沒有錢，你們吏部不清楚嗎？”
    “穆侍郎稱這是小災(zāi)，可曾想過小災(zāi)之后，難民涌到玉京城下又會多出多少事端？”裴回道。
    “裴閣老只想到那沒準(zhǔn)兒的事，我想到的卻是戶部松口后，這虧空的口子要由誰來填！”穆得和盛氣凌人，揚聲道：“是你們吏部來填？”
    裴回沉默，他身邊的左侍郎不服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但這風(fēng)水怎么會停滯不前？今年的虧損，我們來年節(jié)省些不就是了！只要大朔還在，國家就在源源不斷收稅，總能想法子撐過的！”
    “節(jié)省？你告訴我要怎么節(jié)省？是你們吏部明年停發(fā)官俸，還是禮部不祭天停科舉？是兵部不練兵不發(fā)晌銀，刑部大赦天下，還是工部不修河提不修邊防？”
    穆得和的目光掃過舒遇曦等幾位六部尚書，無人應(yīng)答。
    他越加得意，說：“要賑災(zāi)，可以，我們戶部絕對支持，但是還請諸位大人自籌賑災(zāi)錢糧，我們戶部，是真的沒有余糧了。”
    殿內(nèi)寂靜。
    直至此時，坐在上首的穆世章才緩緩開口：“穆侍郎有事說事，不必激化矛盾，大家都是同僚，同為陛下辦事，各位大人一定能理解戶部的難處……”
    裴回向簾幕后的天壽帝揖手道：“陛下怎么看？”
    天壽帝一個哆嗦，連忙將藏在桌下的演義小說塞進(jìn)暗格。
    “咳……我看行，就這么辦吧。”
    “陛下——”裴回又揖手，說：“恕臣愚鈍，還請陛下直言。陛下是覺得賑災(zāi)可行，還是放任難民自生自滅可行？”
    “這……”
    “陛下，戶部虧空，可在之后彌補，民心不穩(wěn)，后患無窮。還望陛下三思——”
    “你說得有理……”
    “陛下——”穆得和又揖手道：“裴閣老在吏部待久了，已經(jīng)脫離了凡間，他只知民心不穩(wěn)后患無窮，卻不知此舉是在扇火止沸，此次地震并未出現(xiàn)大的人員傷亡，便是形成難民潮，也成不了氣候，更何況，他們有極大可能壓根就不會上京，百姓只有在餓殍遍野的時候才會造反，如今不過一個小災(zāi)，并未傷及民生命脈，他們拖兒帶女的上京為了什么？就為了一口在家便能吃的熱飯？還請陛下明鑒，勿要上了有心人的當(dāng)！”
    “你說得也有道理……”
    裴回皺眉，和穆得和異口同聲道：
    “陛下！”
    天壽帝只覺得腦殼疼，恰在此時，一名內(nèi)侍走入殿內(nèi)，恭恭敬敬稟道：
    “陛下，玉京公主求見。”
    天壽帝眉開眼笑，有如遇到救星：“快快請她進(jìn)來！”
    秦秾華入殿后，先向天壽帝行了大禮，天壽帝走出簾幕，親自將她扶起。
    “秾華可回來了，宮中百姓情況如何？”
    秦秾華低眉斂目，恭敬道：
    “回稟父皇，此次受災(zāi)嚴(yán)重的區(qū)域主要集中在四郊，在鳳陽公主的幫助下，四郊已全部清查，因地震受害的輕傷者有一百四十六人，重傷者十八人，義診處對輕重傷者實行免費問診的政策，以最低廉的價格向他們出售藥草。對于因地震而無法維持生計的特殊人群，由我名下的義莊，每日上門問訪，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目前京中民心穩(wěn)定，百姓皆贊我皇室仁德。”
    “小八也去了？”天壽帝奇道。
    “鳳陽公主秀外慧中，此次救災(zāi)，她功勞最大。”
    天壽帝笑道：“你們都做得好，此次花費多少？公事就要公辦，父皇可不能要你的體己。”
    穆得和剛要開口阻攔，秦秾華已經(jīng)說道：
    “為國為民，人人有責(zé)。女兒為自己的國家盡忠，為自己的父皇效一份力，如何算是公事？秾華雖不像某些大人那般，名下秦樓楚館商鋪酒樓數(shù)不勝數(shù)，但秾華近年盡心打理自己的田莊，也攢下了一份基業(yè)。雖救不了天下百姓，但在玉京城中施粥送藥，還是做得到的。”
    天壽帝滿臉憐愛地拉著她的手，感動得說不出話。“某些大人”，面色漆黑。
    滿室安靜中，舒遇曦走出一步，向二人一揖到底：“玉京公主不愧封號，實為天下女子之楷模。”
    “不過是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罷了。”秦秾華笑道：“舒閣老盛贊，秾華愧不敢當(dāng)。”
    “公主謙虛了……”舒遇曦轉(zhuǎn)身看向幾位閣老，朗聲道：“公主身為一介女流，也能深明大義，不知各位大人是何想法？與其我們爭個沒完，不如折中一下，取一個既能幫助受災(zāi)百姓，又無需戶部破費的辦法……”
    “什么辦法？”穆得和皺眉。
    “動員京中富戶捐款。”
    穆得和冷笑一聲，說：“我還以為是什么好法子，你以為京中富戶都是你家奴婢嗎？你讓他們捐他們就捐？”
    “自然需要我們朝廷中人先捐，起一個帶頭作用。我舒遇曦，愿代表舒家，捐出一萬兩白銀。”
    舒遇曦話音未落，穆得和已經(jīng)瞪圓眼睛。
    裴回也開口道：“既如此，我代表裴家，也捐一萬兩聊表心意。”
    穆得和忍不住了，剛要開口罵人，穆世章一把箍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沖動。
    有了兩位閣老的慷慨解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穆氏父子身上。
    穆得和強(qiáng)忍怒氣，說：“二位大人家大業(yè)大，一開口就是一萬兩白銀，不知情的人聽了，還以為我們正二品大員一年怎么也有個一千兩的俸祿收入呢！我們穆家小門小戶，但愿為朝廷表率，捐出我父子二人一年俸祿！”
    “穆侍郎——”穆世章開口道：“我穆家雖不比幾位家史淵博的大人，但也不至于坐吃山空，即是為國盡忠，我穆氏愿省吃儉用，捐出我們父子二人的三年俸祿。”
    二品大員一年俸祿一百五十兩，三品一百三十兩，兩個人的三年俸祿也不過是八百四十兩，對于賑災(zāi)，無異于杯水車薪。
    見穆氏如此，觀望風(fēng)向的剩下三部尚書也都吞吞吐吐起來。
    秦秾華取下發(fā)髻上的玉釵，笑道：“幾位閣老高風(fēng)亮節(jié)，讓我敬佩不已。如今時局艱難，你我都需共渡難關(guān)，我身為大朔公主，平日錦衣華服，愧受父皇諸多賞賜，現(xiàn)愿捐出其中金銀珠寶，以換物資，賑災(zāi)京畿。”
    “公主不可！”
    “這如何使得！”
    秦秾華散發(fā)的舉動讓閣老們嚇白了臉，天壽帝更是紅了眼眶。
    他看著女兒素凈清麗的面龐，想起玉食錦衣的憐貴妃和堆金積玉的燕王府，哽咽道：“父皇哪能要你的首飾錢，高大全，你去看看內(nèi)帑里有什么用不著的東西，都拿去變賣了，有多少湊多少吧……”
    “陛下！”
    龍淚流下，閣老們驚惶跪地，連聲哀求。
    一個國家，困難到一國之君都要變賣內(nèi)帑財物才能湊出賑災(zāi)銀兩，傳出去豈不是要貽笑大方？他們這些朝臣的臉面又要往什么地方擺放？
    “陛下！”穆世章顫顫巍巍跪下，高聲喊道：“陛下高義，老臣慚愧，若要陛下變賣私產(chǎn)，先等老臣流落街頭！老臣雖俸祿微薄，但家中還有幾處薄田，愿變賣田地，湊齊萬兩白銀以賑災(zāi)區(qū)！”
    穆得和欲言又止，不服地強(qiáng)忍了下來。
    穆世章表態(tài)后，剩下的三位尚書陸續(xù)松口，兵部尚書李舜年也是內(nèi)閣輔臣之一，捐了一萬兩，其余的兵部和工部尚書，各捐了五千兩。
    天壽帝在閣老們的安慰下擦干眼淚，連聲夸贊在場都是忠君愛國之士，又親手給秦秾華挽了個四不像的發(fā)髻，重新幫她插回發(fā)釵。
    瑞曦宮內(nèi)，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片和諧。
    在這和諧之中，穆得和挪到秦秾華身邊，擠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玉京公主當(dāng)真是瑤林瓊樹，為國為民，一點私心沒有，如此不留后路，就不怕將來名聲傳揚，引來草原汗王求親嗎？”
    秦秾華不卑不亢，微微笑道：“多謝侍郎關(guān)心，若是到了滿朝文武也保不住一個公主的時候，那也只能順應(yīng)天意，該如何便如何了。”
    穆得和沒找著便宜，恨恨看了她一眼。
    賑災(zāi)一事塵埃落定，諸位閣老紛紛告辭。當(dāng)?shù)顑?nèi)只剩天壽帝和秦秾華兩人后，天壽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嘆氣道：“秾華，這次委屈你了，花了多少錢你算算，父皇從內(nèi)帑里補貼給你。”
    “女兒不過是出了些小錢，何須父皇破費。”秦秾華說。
    天壽帝牽著她在羅漢床坐下，高大全眼神示意，立即有人端上兩杯清茶。
    “這里不用你們伺候，都下去吧。”天壽帝說。
    高大全“喏”了一聲，作為最后一個退出殿門的人，獨他一人侍立門外，警惕有人偷聽。
    天壽帝滿面愁容，說：“秾華，父皇有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但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還有誰能與我說道說道了……”
    “父皇有什么為難之處，秾華可能幫上一星半點？”
    天壽帝神色糾結(jié)，沉默半晌后，長嘆一聲。
    “我……我想讓位給六皇子，你覺得可行嗎？”
    秦秾華不動聲色，平靜道：“父皇為何突發(fā)此意？”
    “非是突發(fā)此意，這件事，我已想了兩月了……”天壽帝說：“穆黨權(quán)傾朝野，穆裴兩黨爭執(zhí)不斷，我雖有尊位，卻無實權(quán)，平日沒人記著我是皇帝，現(xiàn)在要寫罪己詔了，我就又成九五之尊了。大朔建國不到百年，皇帝已崩三位，我就怕啊，不知什么時候我會變成這第四個……唉，這個位子，不坐也罷。”
    天壽帝握住她的手，懇切道：“我想帶你和安兒，還有你娘，擇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去做太上皇，豈不比現(xiàn)在擔(dān)驚受怕的好？”
    秦秾華問：“父親只想闔家平安？”
    “正是……”
    “那便更不可如此。”
    天壽帝一愣：“為何？”
    她語調(diào)沉穩(wěn)，緩緩說道：“歷朝歷代的太上皇都難有善終，一山不容二虎，一國又豈容二帝？無極宮遺址尚在，父皇難道忘了唐玄宗的前車之鑒？”
    “燕王應(yīng)當(dāng)不會……”天壽帝說得猶猶豫豫，自己都沒什么底氣。
    “即便燕王容得下您，您就篤定，穆氏一定容得下新帝和太上皇嗎？”
    “此話怎解？”天壽帝急道。
    “燕王正妻是穆氏女，若燕王登極，此女便是皇后，一旦她懷有身孕，生下皇子，不僅新帝難逃一劫，父皇您也自身難保。漢宣帝劉詢和第二任皇后霍成君成婚六年，無子所出，非是天意，而是人意。”
    “權(quán)臣霍光大權(quán)獨攬，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想再進(jìn)一步，便只有篡位一舉。霍光是否有不臣之心，現(xiàn)在無人可知，但霍氏一族倚強(qiáng)凌弱眾人皆知，霍光之妻更是膽大包天，派醫(yī)女毒死皇后送親女上位。霍氏如此猖獗，既然敢毒死皇后，又為何不敢去父留子？”
    秦秾華問：“父皇，敢問霍氏一族野心比之穆氏一族如何？”
    “穆世章應(yīng)該……”天壽帝依然很猶豫。
    “那穆得和呢？”
    天壽帝不說話了。
    “穆世章已年逾花甲，穆黨領(lǐng)頭早晚變成穆得和，此人陰險狡詐，貪財無義，若有機(jī)會讓他去父留子，他必不會心慈手軟。屆時新帝是他的攔路石，太上皇是他的眼中釘，等到攝政王做膩了，說不定這泰山又要出來一塊石頭，上書攝政王當(dāng)立——”
    天壽帝被她一番假設(shè)說得面色蒼白。
    他被完完全全地說服了。
    在這番話之前，天壽帝從未覺得手中的皇位重要，現(xiàn)在才明白，只有在這個位子上坐一天，他才能活一天，若是當(dāng)了太上皇，他只有死路一條！
    “那我該如何是好？”天壽帝白著臉。
    “父皇勿憂。”秦秾華輕聲道：“穆黨想推六皇子，以撫遠(yuǎn)大將軍為首的武官又支持大皇子，舒閣老等中立的直臣群而不黨，還有一批成不了氣候的小官想要撿漏，今日之后就會去投奔四皇子——我們只需提供一個合適的環(huán)境，自有人和穆氏一黨作對。”
    天壽帝呆呆地看著秦秾華，過了半晌才拉住她的雙手，激動道：“秾華真是朕的智多星！若非你，此次父皇就要犯下大錯了！”
    秦秾華垂眸笑道：“都是父皇洪福齊天，所以秾華今日才有幸聽到父皇露膽披誠。”
    當(dāng)天傍晚，天壽帝的罪己詔以文書的方式發(fā)布，隨著罪己詔一同發(fā)出瑞曦宮的還有一道圣旨，玉京公主因救災(zāi)有功，加封長公主，一應(yīng)禮秩皆同親王，又因玉京長公主憐貧惜老，故冊封大典免除，節(jié)省下的銀錢將全數(shù)用于京畿賑災(zāi)。
    玉京城的各大酒樓茶館都在議論公主不愿勞民傷財，自請免除冊封大典的事情。
    “玉京長公主以國都為封號，一言一行皆揚我大朔美名，玉京長公主之于皇室，就如玉京之于大朔，其無愧焉！其無愧焉！”
    滿京城都在傳遞長公主的美談，舒也回到府中，夫人也在談?wù)摯耸拢f起舒家捐的一萬兩白銀，舒遇曦嘆道：
    “穆氏貪財慕勢，先前還哭窮賣慘，一聽玉京公主要將捐款明細(xì)以金額排名的方式廣發(fā)皇榜，當(dāng)即就又加了一千兩紋銀。他是想名列百官第一，給自己掙份賢名啊！”
    “老爺是想再捐一點，壓過穆氏風(fēng)頭嗎？”
    “算了！穆氏要出風(fēng)頭，隨他去吧，那些虛名我也不甚在意……舒也那臭小子又去哪兒鬼混了？”
    “老爺，你這就冤枉也兒了，自地震發(fā)生后，他這一天都在北郊給玉京公主的粥棚幫忙呢！”
    “如今該改口叫長公主了……”舒遇曦冷哼一聲：“他眼巴巴地跟著跑又能怎樣，我就沒聽說過哪只癩/蛤/蟆能吃到天鵝肉的，不踩死他就是好的——不過，這臭小子能想得到行善，也算沒爛到根里。”樂文小說網(wǎng)
    “老爺，您怎么能說也兒是癩/蛤/蟆呢，他是癩/蛤/蟆，您又是什么……”
    “哼！誰知道這臭小子怎么回事——真是老天無眼，我舒家怎么出了這種敗類！”
    他氣哼哼罵完，剛端起茶盞，一個小廝滿臉喜色跑來：“恭喜老太爺！賀喜老太爺！”
    舒遇曦臉上浮出疑色：“……何喜之有？”
    “皇榜貼出來啦！我們舒府捐得最多，百姓都在夸贊老太爺高仁大義呢！”
    舒遇曦和夫人面面相覷，他放下茶盞，追問道：“這是怎么回事？穆氏不是第一嗎？”
    “穆氏差得遠(yuǎn)呢！他們只捐了一萬一千兩，我們舒府可是捐了整整五萬兩！”
    舒遇曦懷疑自己上了年紀(jì)，耳朵也不中用了，不然，他怎么聽見了幻聽？
    他掏掏耳朵，說：“你說多少？”
    “五萬啊！五萬！”小廝激動地比出五個指頭：“比第二名還要多出近一萬兩呢！”
    舒遇曦沉默半晌，問：“誰捐的？”
    小廝疑惑道：“不是您讓少爺去捐的嗎？”
    氣氛凝重，只剩舒遇曦粗重的喘息在響。
    他砰一聲砸了茶盞，怒不可遏道：“把舒也給我找回來！今天我要徹底打斷他的狗腿，讓他一輩子出不了門！”
    “老爺，老爺，您消消氣！那可是我們唯一的孫子啊，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夫人一邊安慰，一邊撫著舒遇曦急喘的胸口：“您就當(dāng)是做了回善事吧，況且，穆氏氣焰囂張，也兒陰差陽錯把他們擠到第二，也算是歪打正著了……”
    小廝聞言，忍不住說：“老夫人，那穆氏并非第二……”
    “什么？”夫人驚訝：“那第二是誰？”
    “是裴氏啊！”小廝眉飛色舞道：“聽說鳳陽公主和我們家公子攀比捐款，搬空了裴氏在玉京的每一處田莊，就這樣，都沒贏過我們公子呢！”
    “贏過贏過！這種時候贏過又能怎樣！”
    舒遇曦拍桌怒喝，小廝嚇得立即跪地請罪。
    舒遇曦氣得一邊讓人立即去找舒也，一面又叫人去請家法，勢要打斷舒也一雙狗腿。
    同一時間，裴淑妃也在懿麗宮里發(fā)飆。
    秦輝仙和她的鵝子一同上躥下跳，逃避著裴淑妃握在手里的戒尺，屁股上已經(jīng)挨了幾下的秦輝仙鬼哭狼嚎，聲音嚇跑了屋頂剛落下的兩只麻雀。
    另一邊，穆得和心不甘情不愿捐出一萬一千兩白銀，尚且不知自己已經(jīng)淪落到“三流位置”，還在茶樓和穆黨骨干開小會抱怨。
    錢不多，但總覺得被七公主擺了一道。
    散席時，一名穆黨欲言又止。
    “有話直說便是。”穆得和皺眉道。
    “大人可曾看過水月公子新出的小說《三天子》？”
    穆得和不解道：“水月公子又是誰？不曾聽說。”
    “下官也是有所耳聞，大人可至既明書坊一觀……”
    對方說得半遮半掩，勾起了穆得和的好奇心。
    回府時，他讓小廝去既明書坊買一本《三天子》回來，不想小廝去了半個時辰，這才滿頭大汗地回來了。
    “叫你買一本書，怎么去了這么久？”
    “回稟大人，實在是……實在是今日書坊太擠了。”小廝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這本《三天子》也是最后一本了，還好小的手腳快，從旁人那里搶了過來……”
    穆得和半信半疑接過書本，當(dāng)晚就看了起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氣得跳。
    這什么“三天子”？分明說的是最近發(fā)生的三個讖言天子！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渣到人神共憤的龔太師父子是誰，而以玉京公主為原型的角色卻光風(fēng)霽月，至純至孝，最后被龔太師陷害至死時，好不惹人同情！他幾乎都能想象到百姓對龔太師父子和他穆氏父子的怒罵！
    最過分的是，這創(chuàng)作者水月先生又不知是何方神圣，一個演義小說罷了，創(chuàng)作水平極高，一手借虛影實、春秋筆法玩得如臂使指。
    他連禁/書的小辮子都抓不到！
    正巧，府中小廝前來稟報，皇榜上貼出了此次朝中大臣的捐款明細(xì)。
    得知自己捐了一萬一卻名列第三，穆得和氣得當(dāng)場仰倒。
    ……
    各處都在雞飛狗跳，梧桐宮一片歲月靜好。
    秦秾華沐浴更衣過后，靠坐在床上看書，秦曜淵坐在床腳，學(xué)著結(jié)綠的樣子輕輕按摩她的腳掌。
    秦秾華看著手中的《東觀奏記》鈔本，“……要是累了就換結(jié)綠吧。”
    少年捂緊她的腳，像什么香餑餑似的，對上前一步的結(jié)綠警惕道：“不累。”
    結(jié)綠笑著退回原位。
    少年低頭，又捏了幾下，忽然定定地看著她的腳，問：“……疼嗎？”
    秦秾華正專注于書本呢，想也不想地說：“不疼。”
    她話音未落，腳掌就隨之一痛，她下意識縮腳，抬眼便迎上少年薄怒的眼睛。
    “……還說不疼。”
    他拉回她的腳，面色冷硬，語氣不耐，按在她腳掌上的力道卻是小心翼翼，舒適至極。
    不知他按到何處，秦秾華忍不住發(fā)出一聲低鳴。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這里都紅了……”
    秦曜淵又一次按了下去，這次力道更重，鈔本從她手中落下，隨著一聲似痛非痛的軟綿綿尖叫，秦秾華整個人都縮了下去。
    麻痛的感覺褪去后，她的胸口依然還砰砰跳著，剛剛那一下，讓她縮到了枕頭下邊。
    她離秦曜淵的距離近到抬眼便是仰望。
    她抬起還在少年手中的右腳，朝他胸口就是一下。
    “你技術(shù)不好！叫結(jié)綠來！”
    殿內(nèi)早就只剩他們二人，結(jié)綠不知何時已悄悄退出寢殿。
    無暇的雪足踏上秦曜淵的胸口，那一刻，他好像整個人都跳了下。
    心臟，血液，還有那最隱秘的一處脈動。
    他覺得怪怪的，盡力維持臉上的平靜，抓住她的腳，以一種有規(guī)律但又陌生的手法慢慢揉著。
    漸漸地，秦秾華感覺到因疲憊而僵直的身體整個都放松了。
    “這是你從哪兒學(xué)的？”秦秾華好奇問道。
    秦曜淵手上動作沒停，偏偏過了半晌才開口回答。
    “……我娘這么做過。”
    秦秾華這下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了。
    她柔聲道：“你記起來了？”
    “……一些片段。”
    “記起了什么？”
    她問一句，他才說一句。
    “記得有一次，娘把我的手筋腳筋挑斷了……后來筋長出了，手腳卻還是沒有知覺……我不想做個廢人，每日拼命鍛煉……那時，她就是這么揉的。”
    他低著頭，像剛睡醒似的微鬈長發(fā)鋪滿雙肩，長睫纖長，灑下的陰影蒙在晶石般冷澈的瞳孔上。
    “娘只在打過我之后才會抱我……她會哭著說，打我是為我好，為了我能變得更強(qiáng)……比誰都強(qiáng)。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會記起我是她的兒子，平日，她都是叫我……賤種。”
    “我記得的，只有這些。”
    少年在說這些的時候，神情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秦秾華看著他，輕聲說：“你過來。”
    他抬頭看來，不明所以地低頭靠來。她伸出手來，不輕不重?fù)崦陌l(fā)頂。
    “你不是什么賤種，你是阿姊的小狼，阿姊最疼愛的弟弟。”
    “阿姊保證，不論如何，也不會先離開你。”
    秦曜淵神色怔怔，伸手要來握她的手，秦秾華飛快縮回手，再次蹬上他的胸口，強(qiáng)行隔離開了彼此。
    她說：“你剛剛才摸了腳！”
    “……那是你的腳。”
    “我的腳也是腳，并沒有撒上茴香八角。”
    “……”
    秦曜淵深深看她一眼，下床走了。
    秦秾華撿起《東觀奏記》看了沒一會，秦曜淵從窗外翻進(jìn)，又爬上了她的床。
    “你怎么又回來了？”秦秾華詫異：“你該睡了……”
    “不急。”
    他拾起她沒拿書的左手，輕輕揉著。
    從冰涼的雙手看，他出去一趟就是為了洗手。
    這一揉，就揉到了秦秾華睡著。
    天亮?xí)r，她迷迷糊糊醒來，翻身間，又一次被一只胳膊箍進(jìn)了懷里。秦秾華體溫低，怕冷，迎面而來的熱氣讓原本就要清醒的她又一次陷入了夢鄉(xiāng)。
    再次蘇醒時，她知道又糟了。
    這在她腿上摩擦的滑板鞋主人是誰，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