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鐘聲就像索命的惡鬼,從漆黑的四面八方襲來。
陸雍和無處可逃,無謂地蹬著雙腿想要逃跑。鎖在四肢上的鐐銬發(fā)出嘩嘩的聲音,腳腕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沉重的腳銬又一次刮開破損的血肉。
“不……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他顫抖道。
腳步聲停下了。
和以往不同,沒有鞭打,沒有折磨,一個帶著大梁口音的沙啞聲音響了起來。
“尊貴的皇太子,你是怎么了?難道二十年的大朔生活磨滅了你骨子里的梁皇血脈嗎?”
一根布條死死綁在眼睛上,他什么也看不見。
陸雍和后背抵著冰冷潮濕的墻面,血水粘連皮肉和衣物,他每動一下,身上都是鉆心的疼痛。
“我說過你們認(rèn)錯人了!”陸雍和哀求道:“我不是什么皇太子,我只是一個上京趕考的舉子!你們這樣是犯法的!”
沙啞的聲音似乎笑了,對方慢條斯理道:“我還真好奇了,你說,我在大朔的土地上傷害大梁的皇太子,這犯的究竟是朔法還是梁法?哦……對了,你的確還不能算是皇太子。”
“你們找錯人了……”
“在你向梁皇雙手獻上大朔前……沒有人會承認(rèn)你是大梁二十年前流落民間的中宮嫡子。”
“我說過很多次了,你們真的找錯人了!”
“當(dāng)年梁皇南巡遇刺,倉促撤離時遺落了身懷六甲的皇后,皇后雖扮作民間女子逃脫一劫,卻又不幸落入山賊手中失了清白,六年后,大朔朝廷組織剿匪,從匪寨里救出受困的女子……以及六歲的你。堂堂中宮嫡子,原本該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之一,卻住在豬圈,刨食豬食,只能撿樹枝在豬糞中偷偷習(xí)字,這滋味,不好受吧?”
陸雍和的五官痛苦地扭作一團,眼淚浸濕布條。他顫聲哀求:“到底要我說什么……你們才肯相信?”
那個聲音不為所動,冷酷而平靜地繼續(xù)著,陸雍和甚至能聽出沙啞中的一絲輕揚——
他在喜悅,為他的受難而喜悅。
溫柔而殘酷的聲音,一刀刀將他凌遲。
“此時的梁皇已經(jīng)又立新后,你知道你的母親已無法回到大梁宮廷,你的祖父母也不會認(rèn)你,所以你慫恿你母親做了鎮(zhèn)上富商的外室,只為了讓他供你去名揚天下的文清書院讀書。你一步一步,過五關(guān)斬六將,終于考到會試,而這時,你也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了梁皇,讓他相信你是他遺落在外的龍子。”
“梁皇告訴你,他相信你是他的孩子,可是世人不會相信,宮里的其他皇子也不會相信,為了讓這些人閉嘴,你要拿出讓所有人無話可說的功績,這功績——就是大朔河山。”
幾個月不見天日的囚禁,身心雙重的折磨不斷壓迫著陸雍和,他憑著一腔恨意苦苦支持,他日思夜想,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哪里露了餡。Xιèωèи.CoM
眼下這個仿佛知道一切的神秘人,為他帶來了答案。
有些事情,分明只有他和當(dāng)事的另一個人知道,如果不是從他這里泄密,那就只能是……
陸雍和的顫抖停止了,另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取代了臉上流于表面的恐懼,他屏息傾聽,似乎已預(yù)感到人生信念的破碎,他恐懼著接下來要聽到的話,卻還是忍不住從咯咯作響的牙關(guān)里擠出聲音:
“你到底是誰……”
“小小一卒,不足殿下掛齒。小人雖然敬佩殿下的臥薪嘗膽和百折不撓,但你的存在,實在是我主人的一大威脅。即便陛下保證,太子之位不可能交給一個來歷不明,或是山賊之子的小子,主人也不愿讓你在外面以梁皇血脈的身份招搖撞騙……”
“我本來就是大梁皇子!何來招搖撞騙之說!”陸雍和怒吼道,淚水浸濕的布條下沖出兩行熱淚。
“除了你和你母親,還有誰會相信這一點呢?”
“你到底是誰的人?!三皇子?五皇子?還是八皇子?!父皇若是知道了,你們以為會有好下場嗎?!”
“陛下知道了又如何?陛下知道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死尸一具,難道他還會為了一個血統(tǒng)不明的賤種,和主人父子生分嗎?你可能還不知道,就在你見過陛下之后,陛下為了讓主人安心,已當(dāng)著他的面寫下密旨,封主人為太子。陛下對你所說,不過是些權(quán)宜之計,當(dāng)真的只有你一人罷了。”
“我不信……你在騙我……”陸雍和無意識搖著頭,眼淚狼狽了他的面孔。
“大朔主弱臣強,黨爭不斷,早晚是我大梁的囊中之物,即使沒有你,我的主人也早晚會讓它成為大梁的一部分,你雖驚才絕艷,只是惹惱了主人,我即便惜材,也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只能委屈你先受苦一陣,再干干凈凈地走了。”
腳步聲向門外走去,陸雍和大喊道:“別走!你還沒把話說清楚!讓你主人來見我!讓三皇子來見我!站住——”
陸雍和的喊聲最后變成了哭聲,密室安靜以后,他跪倒在地,不住捶打冰冷腥臭的地面,眼淚一滴接一滴落下。
忽然,又一個腳步聲響了起來。
同時響起的,還有火箸翻動木炭帶出的煙臭味,陸雍和已經(jīng)預(yù)料到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他第一次對即將發(fā)生的刑罰產(chǎn)生了徹骨的恐懼。
“不要毀我的臉……不要……不要毀我的臉!”
這是他證明自己的梁皇之子的唯一證據(jù),不要毀了……不要毀了!
陸雍和蹬著腿連忙后退,鎖鏈在密室中嘩嘩作響。來人卻無動于衷,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煙熏味越來越濃,有一股熱氣在向他臉頰靠近,陸雍和拼命躲閃,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拽起他的頭發(fā),強迫他仰面朝上——
“不要毀我的臉……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胭脂色的鵝脯肉端上木桌,鮮紅鮮紅的,連浸泡鵝脯的湯汁也帶著一股淡淡的粉。
舒也瞪大眼睛觀看金黃酥皮下的肥美鵝肉,口水已不知不覺匯聚喉嚨。
門吱呀一聲開了,更衣歸來的玉京公主和舒真一同歸來,舒真剛想向哥哥抱怨庵里如廁的地方偏僻逼仄,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卻見桌上已擺好菜肴,只得默默吞去和“五谷輪回”相關(guān)的話題。
“公主來的正好,菜剛上來,這道鵝脯實在是妙,我從未見過此種做法!”舒也激動地轉(zhuǎn)頭去問上菜的女冠:“不知這位女師傅能否和我透露一二,讓我回去轉(zhuǎn)告我家廚子,讓他學(xué)上一點!”
女冠是位三十出頭的女性,穿著布衣,容貌普通,她有些靦腆地對舒也一笑,說:“既然是玉京公主的客人,當(dāng)然無妨,只是此菜也非由我經(jīng)手,還請客人稍等,我去去就回。”
女冠朝進屋的秦秾華行了一禮,默默退出。
秦秾華在少年身邊坐下,他抬眼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她笑著問。
“煙熏味……”他皺眉。
“是嗎?”她抬起袖子聞了一下,不以為意道:“后院染上的吧,他們在制作熏雞。我去看了廚房里的食材,交代他們,你不吃魚。”
秦秾華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不過,等你嘴里的傷全好了,就要學(xué)著吃魚了。吃魚的孩子才聰明。”
少年躲過她的手,十分不快地把眉頭擰成一個川字:“我不是……孩子……”
她笑容更盛。
沒過一會,一個矮個子的結(jié)實女人在女冠的帶領(lǐng)下走了進來,她面容粗鄙,大約四十上下,一雙三角眼看著就充滿兇狠,若是讓舒也來形容,他一定會說這是一張能把人抽筋剝皮的臉。
“這位是蔡婆婆,胭脂鵝脯就是她的看家本領(lǐng)。”女冠笑道。
和滿臉帶笑的女冠不同,姓蔡的老婦臉上毫無笑意,她冷冷說道:
“做胭脂鵝脯,需先制腌鵝。活鵝活殺后,放血去內(nèi)臟,用鹽擦拭內(nèi)外,放于壇中每日翻身,六七日后,加入蔥姜和清水,燒開晾涼,每隔三日將鹵水倒出燒開一次,重新浸泡,反復(fù)六七次后,以溫水清洗,曬制旬月,待鵝身油脂溢出,表皮金黃,肉質(zhì)醬紅,即可煮制。腌鵝下鍋前,以淘米水浸泡一個時辰,再以熱水洗凈,加蔥姜大火頂開后小火慢燉,兩個時辰后出鍋,這時的鵝脯色澤鮮紅,肉質(zhì)嬌嫩,就像涂上胭脂的少女肌膚,食之齒頰留香。”
蔡婆念經(jīng)一樣平直無波的聲音說完胭脂鵝脯的做法,對桌前的秦秾華彎腰行了一禮,說:“老婦后廚還燒著火,不便久留,這就去了。”
蔡婆面無表情離開后,舒也咋舌:“這……”
女冠笑著解圍:“舒公子勿怪,蔡婆本是大家閨秀,素有見識,只因所嫁非人,六親俱散,才會顛簸流離至此。平日,她在庵中也鮮少露面,只喜鉆研廚藝,非是對針對任何一人。”
“不怪不怪!理解理解!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本公子今日來的匆促,不敵玉京公主細(xì)心,身上只帶了些阿堵物,還請女冠收下,算是本公子的香油錢。”舒也從衣襟里掏出厚厚一疊銀票,看也不看就塞入女冠手里。
女冠面露難色,看向秦秾華。
她笑道:“舒公子盛情難卻,你便收下吧。”
“就是!收下收下!”舒也搭腔。
女冠這才收下銀票,笑道:“舒公子大義。”
女冠退出廂房后,舒也笑容滿面地拿起箸子,端起主人的架子,熱情招呼道:
“來,公主吃菜!”
秦秾華笑著應(yīng)承,夾起一塊,轉(zhuǎn)手放進少年碗里。
“多吃點,快些長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