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岳瞠目結舌,下意識拿手指著自己:“我?”
“不是你是誰?”穆陽逸笑道:“難不成你還真以為戒尺會落在九皇子身上?皇子受過,當然是伴讀受罰。”
武岳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垂頭喪氣地站了起來。
文師傅手中的戒尺有兩指寬,不知用什么木頭制成,也不知打了多少個前人的手板,磨得光滑發亮,光是看了就讓人心里發憷。
大多數人都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幸災樂禍地等著看他挨打,連武岳自己都放棄掙扎,朝走到面前的文師傅伸出了雙手。
戒尺落下的時候,武岳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然而想象中的鉆心疼痛并沒有發生。
書房里靜得嚇人。
他詫異睜眼,打下的戒尺在半空就被迫停了,而握住戒尺的那個人,正是一直沉默的九皇子!
秦曜淵握著戒尺,迎著文師傅震驚的視線,不退不避。
和書房里其他花式震驚的面孔不同,時至此時,那張冷漠的臉上依然沒什么變化。
“不能……欺負他。”他說。
落針可聞的書房里,忽然傳出一聲嗤笑。
“九弟,這如何就是欺負呢?”六皇子笑道:“皇子答不出問題,自然是伴讀沒做好督促扶持的工作,你覺得他冤枉,難道是想要自己擔起這十下責罰?如果是這樣,當然無可無不可,就看九弟你是覺得這手掌是腫別人的好,還是腫自己的好……”
“那當然是腫在別人的手上最好了。”穆陽逸唯恐天下不亂,別有用心道:“九皇子也別擔心,武家是將門,最講忠義,你就讓他替你受過吧,這是武家的家訓,他樂意著呢!”
“穆陽逸!你少在那里煽風點火!”武岳怒道。
“喲,武四公子好大的威風,連別人說話都要管了?我要是不聽,你那妹妹是不是今晚就要爬進我家院子,打掉我的牙齒啊?”
穆陽逸的話引起一陣哄笑,不僅武岳漲紅了臉,文師傅的臉色也極其難看,他大聲道:“所有人,安靜!讀書之地,休要進行口舌之爭!九皇子,你還不放手?!”
“不能,欺負他。”他不為所動,又重復了一遍。
“李師傅,既然九弟想要以身作則,你就成全他吧。”六皇子起身走到文師傅身旁:“要是師傅擔心引出風言風語,大可不必,先賢曾曰: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更何況本宮作為兄長,十分愿意為手足獻一份力。師傅若有顧慮,學生愿意代勞。”
在又一次向五皇子使眼色求救失敗后,武岳默默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什么假雙生!玉京公主心慈人善,怎么五皇子這么薄情寡義!
靠別人不管用,武岳只能舍身取義,朝六皇子怒目而視道:
“不就是打十下嗎?打就打——我們武家沒有一個軟蛋!”
武岳抱著壯士斷腕的悲壯心情說出這番話,本意是不讓六皇子小看,不料對他的話反應最大的,竟然是一直面無表情的九皇子。
“你就是……六皇子?”
他丟了戒尺,像一只忽然發現獵物的野獸,身體緊繃,慢慢起身的同時,雙眼緊鎖秦曜泰的一舉一動。
六皇子被他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一看,一股寒意爬上脊梁,當他意識到自己被一個雜種唬住時,不禁惱羞成怒,毫不遮掩的鄙夷和厭惡蓋過臉上假笑。
“九弟,我真好奇輝嬪在摘星宮教了你什么,看起來你不僅圣賢書沒讀好,連長幼有序的道理也不懂。論輩分,你應該叫我一聲六哥……”他神色陰冷,特意頓了頓:“如果你真和本宮同出一脈的話。”
秦曜淵沒理他,伸出左手,對文師傅說:“……打。”
武岳急了,急忙支著手往文師傅跟前湊:“我來!你打我吧!”
秦曜淵冷冷看他一眼。
武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鵪鶉——啞了。
“……你可想好了?”文師傅說。
秦曜淵的手穩穩懸在半空,回答不言而喻。
文師傅嘆了口氣,舉起戒尺。
十下戒尺,有六皇子不遺余力的監督和指教,戒尺每次都準確落到了手心,尺子實實在在打在肉上的凌厲聲響讓旁觀者都不由肉疼。
武岳快看不下去了,挨打的正主卻面不改色。
十下打完,秦曜淵的手心已經紅腫不堪。
文師傅收了戒尺,剛要說話,秦曜淵毫無預兆開口:“打人……罰什么?”
文師傅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九皇子,上書房斗毆,先動手者罰八十戒尺。八十戒尺下去,你這雙手就要一個月拿不住東西了,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武岳連忙拉他的袖子,從牙縫里擠出細若蚊蠅的聲音:“別把事情鬧大了……忍忍吧!”
文師傅見秦曜淵不再說話,覺得嚇住了他,遂收起戒尺走向講臺。
在他轉身后,六皇子幸災樂禍地笑道:“九弟,不是哥哥不幫你,實在是愛之深,責之切……六哥也是為了你好呀。”
武岳氣憤質問:“六皇子!你和九皇子到底有什么過節,非要這么刁難手足兄弟?”
“過節?”六皇子笑了,眼里閃著純粹的惡意:“他是本宮的兄弟,這就是我們最大的過節。”
這……這簡直荒謬!
武岳出離憤怒,在見到六皇子之前,他還不知道世上能有如此陰險可惡的人。
和六皇子相比起來,就連穆陽逸那個爛人都顯得和藹可親了!
六皇子呵呵一笑:
“在這宮里,本宮想整誰就整誰,還需要什么理……”
六皇子臉上的冷笑還沒完全綻開,整個人轟然倒地。
武岳目瞪口呆看著撞倒的桌椅,飛了一地的筆墨紙硯,以及忽然暴起的秦曜淵。
狂風暴雨似的拳腳落在六皇子身上,所有人都呆住了,武岳出身將門,可他平日只在廣威將軍府操練,最多,也就是去玉京城外的京軍軍營看看——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殘暴兇狠的打法。
這不是斗毆,而是在殺人。
六皇子的反擊只在開始片刻,幾息之后,他已眼神渙散,毫無還手之力,就連抬手抵擋都無力做到。
秦曜淵抓著他腦后的寶石束發扣,把人狠狠撞向石頭地面。
咚的一聲悶響后,六皇子起先還在微弱掙扎的兩手不動了。
事情只發生在瞬息之間,等所有人回過神來,秦曜淵已經一腳踩上六皇子背上的四趾團蟒。
他拉著手中馬尾,強迫神志不清的人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親娘都認不出來的慘臉。
從六皇子鼻腔里流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大半張臉,鮮血淅淅瀝瀝滴落,是死寂書房里的唯一聲音。
秦曜淵丟了手,六皇子再次面朝下摔回地面,第二聲響過后,六皇子一動不動倒在地上。
武岳雙腿發軟,不知地上倒的究竟是昏迷的人還是死去的尸體。
他覺得,自己可能要被誅九族了。
書房里誰都沒有說話,好像時間突然就靜止了,所有人都在看著地上不動的六皇子,只有一人例外。
秦曜淵抬眼看向講臺前面的文師傅,烏黑透紫的眼眸像是無生命的寶石,流著冷淡寒光。
文師傅手中的戒尺掉到了地上,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面色青白。
少年面無表情伸出手,上面還有六皇子的斑斑血跡。
“……打吧。”他說。
……
太陽升起來了。
紅霞,白云,和連綿不斷的綠瓦,鉆出輕柔如紗的晨霧,紅日自日升門爬起,照亮玉京全城。
明媚的初陽下,憐貴妃的妧憐宮中卻彌漫著風雨欲來的氣息。
六皇子居住的側殿,宮人面色凝重,進進出出。身穿官服的御醫盡數聚在六皇子的病榻前,為要用什么藥方而爭執不斷。
側殿喧鬧,憐貴妃居住的主殿卻噤若寒蟬。
昏迷不醒的六皇子橫著抬進妧憐宮時,憐貴妃看了一眼就險些暈倒過去。
等她鎮定下來,立即派了一隊身強力壯的內侍去攔截九皇子,不論用什么辦法也要把人帶回妧憐宮。
一隊內侍雄赳赳出發,氣懨懨回來——
“一群廢物!讓你們抓個孩子都抓不回來!”
憐貴妃摔出茶盞,為首的內侍總管不敢躲,生生受了這一下。
茶盞在他臉上碎裂,鮮血跟著碎片一起落下。
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憐貴妃也在發抖——氣的。她唯一的兒子就在側殿受苦,那群庸醫還在往里往外,不知幾時才能讓泰兒蘇醒,傷害他的兇手卻依然逍遙法外,憐貴妃不僅氣得發抖,還想沖進梧桐宮強迫七公主交人。
七公主——七公主!
憐貴妃想起這三個字就氣得牙癢難耐。
當她得知消息,立即就派人去攔截九皇子,不想卻還是讓七公主的人搶了先,先一步接走了九皇子!
這奇恥大辱,如何能忍?!
憐貴妃在殿內來回走了幾次,怒目橫眉道:
“給我梳妝!本宮要去請陛下為我兒做主!”
妧憐宮中冰火兩重天,同一時間的梧桐宮卻簡單多了。
秦秾華放下手中狼毫,抬眼看向門口:
“還不過來?”
慢騰騰一個身影挪了過來,像極了犯下錯誤,知道要被責罰的小孩。
秦曜淵眼神盯著地面,看哪兒都行,就是不敢看她。WwW.ΧLwEй.coΜ
“受傷了嗎?”秦秾華問。
他搖了搖頭。
“說謊。”
秦秾華拉起他皮開肉綻的兩只手,說:“還疼嗎?”
他剛要搖頭,撞上少女清澈明亮的眼睛。
“不要對阿姊說謊。”
“只有……一點。”
她說:“只有一點不行。”
秦曜淵不解地看著她。
少女目光柔和,諄諄善誘道:“你要記得,你也受傷了,你也很疼。記住了嗎?”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秦秾華扯亂他的衣衫,又看了眼他衣角的血跡,只有一點,應該是不經意從手上蹭到的。
“血也不夠。”她輕輕嘆了口氣:“烏寶,碧芳這幾日身體好些了嗎?你送碗毛血旺過去吧。”
“喏!”
烏寶眉飛色舞退出寢殿。
“結綠,準備輿轎。”
“喏。”結綠領命,問:“公主要去哪兒?”
秦秾華取下頭上的寶石碧璽花簪,三千青絲如瀑潑下,窗外紅霞輕吻她彎彎明眸,清透雪肌。
“瑞曦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