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輝仙自圍場回來后,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奮筆疾書。
我臥在她的腿上,伸長脖頸,鵝嘴搭在她胸脯上,努力用一雙綠豆小眼向她傳遞我的愛意。
“輝仙,我們去了嶺南,還是要向現在這樣恩愛兩不疑……”
“譚光可以做大,但除了初一和十五,我都要睡在你的腳踏,你們夜里動靜小些……”
“一日夫妻百日恩,日后他若欺我,你一定要為我做主……”
“莫要辜負我今日的退讓才行……”
我擠出兩滴鵝淚。
“輝仙,輝仙,我對你如此情深,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許是我的深情打動了她,我女人嘴里流出了眼淚。Xιèωèи.CoM
“荔枝,荔枝……”
我用暖洋洋軟乎乎的身體依偎著她,滿面柔情:“從今以后,鵝爺我的小名就叫荔枝。”
“荔枝真好……”
“輝仙也好。”
“想吃荔枝……”
“爺躺好了。”
“我愿意嫁給荔枝。”
“輝仙——”
我的女人如此愛我,這一刻我下定決心,要為她生仔。
這不是異想天開,而是鵝爺我深思熟慮后做下的決定。我得趕在誰入門之前,搶先誕下輝仙的長子,這樣才能鞏固我在公主府堅固不可動搖的地位。
輝仙不能生蛋,我不能生子,那我們想要有愛的結晶,得怎么辦?
我從輝仙腿上跳下,一擺一擺地往門口走去。
想孵蛋,得有窩有蛋,鵝爺我一個也沒有,不過這難不倒我。
我大搖大擺地走出公主府大門,兩個面面相覷的門房在我身后議論:
“天啊……公主的鵝自己出門了……”
“要不要告訴公主……”
“萬一是公主外派呢?”
一群蠢貨。
我頂著來自四周路人的注視,昂頭挺胸走在大路,一個賊眉鼠眼的男子見我身邊無人,伸長臟兮兮的雙臂向我摟來。
我大驚失色,掄起翅膀就是強力的一耳光:“哪里來的登徒子,竟敢非禮你鵝爺?!”
這登徒子賊心不死,以左手護臉,右手再次向我抓來。
震驚!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一布衣男子竟對我強取豪奪!
鵝爺我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我當即大怒,撲扇翅膀離地七尺,在掠過男子頭頂的時候,精準地銜住男子頭頂一束頭發(fā)。
“啊啊!”
男子的慘叫隨著他離頂的一束頭發(fā)響了起來。
“啊呸!”鵝爺我吐出一束臭烘烘的頭發(fā),搖著屁股戰(zhàn)術后退,再次助跑,滑翔沖向男子。
男子驚慌失措,連散掉的發(fā)包也不管了,鬼哭狼嚎地往前跑去。
登徒子,哪里跑!
我一口叼住登徒子的腳脖子——我擰!
“啊啊啊啊!!”
登徒子應聲而倒。
今日鵝爺我就要替天行道,以免我的女人上街被此獠調戲。
我撲了上去,在登徒子的后脖子和發(fā)頂又啄又擰。
四周人群漸漸慌張,一名掛著鼻涕的小孩屁滾尿流地跑走:“娘!娘!鵝殺人啦!”
哼,沒見識的人崽!
我松開痛哭流涕的登徒子,連環(huán)十八掌送上:“讓你招惹我,鵝爺讓你下輩子投胎也記得我!”
正當我打得興起,一群衙役推開人群朝這里擠來:“殺人鵝在哪里?!”
不好!
鵝爺我當機立斷扔下奄奄一息的男子逃跑。
眾人圍堵——
沒關系,鵝爺我能飛。
鵝爺我高高滑行時,底下傳來衙役氣急敗壞的聲音:“快抓住那只殺人鵝!”
回應他的是一坨稀屎,砸在他腳前一步,只差一點點,就準確地砸上了他的頭頂。
真可惜。
鵝爺我踩著屋頂,一蹦一跳地離開了案發(fā)現場。
我潛入一戶農家的鵝舍,一屁股擠開正在孵蛋的母鵝。
“有人舉報你這窩蛋里有危險物,鵝爺現在要把它們帶回官署調查,你有什么意見,就去找有關部門反應。”
我正試圖把鵝窩連帶鵝蛋拱出鵝舍,那只不識好歹的母鵝竟然咬住鵝爺我的屁股揪揪擰了一把。
我發(fā)出殺鵝的慘叫。
“大膽,竟敢襲擊公職人員!你們要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鵝爺就要暴力執(zhí)法了!”
這一屋子刁鵝,根本不聽鵝爺我的好言好語,直到鵝爺我用精面細谷養(yǎng)出的健美身軀把鵝王一屁股壓在身下,群鵝才安靜下來。
“你們襲擊公職人員,這窩和蛋就充公了!”
鵝爺我踩著鵝王的脖子站了起來,啐了一口:
“好自為之吧,一群刁鵝!”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我的蛋和窩帶回了公主府。
兩個門房看著我將窩連蛋一起拱上臺階,神色比看見鵝爺我單獨出門還震驚。
“看什么看,不知道來幫把手?!”我怒喝道。
遲疑之后,兩個門房終于走了過來。
“公主的鵝在外邊有鵝了?”一人說道。
我大怒,抬頭就啄了他一口:“放肆,小心鵝爺撕爛你的嘴!”
那人被我狠啄一口,手里沒拿穩(wěn),鵝蛋在窩里晃了晃。
我的鵝心都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小心點!這可是你們未來的小主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吧,不會摔了的……”另一人對我說完,對險些摔了公主府長子或長女的罪人道:“這鵝蛋還挺大……快出殼了吧?”
“這公主府以后會不會滿地鵝屎?”
“……太妃會瘋的吧。”
我跨過門檻,對撐著下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我女人叫道:“輝仙!你當媽媽了!”
秦輝仙的下巴一下跌落手掌,在桌上磕出響亮的一聲。
她齜牙咧嘴,揉著下巴抬起臉來,剛好看見兩個門房將一草窩放到她的腳踏上。
“你們在做什么?什么垃圾也敢放到本公主的腳踏上?!”
我女人往床榻走,恰好和剛剛走到書桌邊的我錯過,鵝爺我振臂直追:“輝仙,這不是垃圾,是你我愛的結晶啊!”
她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腳踏上的鵝蛋。
“你的蛋?”
我抬起屁股,小心翼翼坐上鵝蛋,挪了挪屁股,用我的綠豆小眼竭力表現出深情。
“是我們的蛋。”
“公、公……”
一個下人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
“你才是公公!”秦輝仙怒道。
“公主!”下人一臉急色:“宮里有消息了,皇后發(fā)動了!”
“什么?!”秦輝仙面色大變:“備轎——不,備馬!我要馬上進宮!”
“輝仙,我們的……”
我話沒說完,我女人已經箭一般地射出了門。
鵝爺握草。
我罵罵咧咧地從我和輝仙的長子身上起身,把兩只紅通通的鵝掌甩出風火輪的架勢,急吼吼地追向我女人。
我女人把我夾在腋下,當街縱馬,一路疾馳向皇宮大門。
狂風將鵝爺的發(fā)型吹得狂放不羈,我同情地看著一路上受到驚嚇的路人和受影響的攤販,覺得我女人今晚又會被丈母娘擰紅耳朵。
在下馬石處下馬,步行入宮后,我們遇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個人模狗樣的東西站在宮道上,搖著一張素凈的折扇,扇面上四個張牙舞爪的大字“也是也舒”,身后跟著一個眼珠子和主人一樣滴溜溜轉個不停的小廝。
這東西,鵝爺叫他狗下水。
狗下水見了我女人,眼珠子一亮,折扇一合,快步走了過來。
“鳳陽公主入宮來向雙圣請安的?可否帶上小生……”
話不多說,我女人一腳踹了上去。
狗下水身姿靈活妖嬈,一個旋身躲過飛腳。
“我好言好語,鳳陽公主怎么一見面就動手動腳?”
秦輝仙滿腦子都是要生產的秦秾華,火急火燎道:“滾!本公主今兒沒空收拾你!”
狗下水和我女人斗智斗勇已久,一看這模樣就知道趕上大事了,立即如狗皮膏藥一樣黏了上來。
“鳳陽公主沒空,我有空。小生剛看了舒太妃出來,舒太妃思念陛下和公主,每日日思夜想,食不下咽,囫圇吞棗,我這做小輩的,看著心疼得很。鳳陽公主若是去向兩位圣上請安,不如帶上我,我見雙圣平安健康,也好轉告我的姑姑,讓她安一樁心事啊!”
秦輝仙氣得又是一腳:“食不下咽的是你吧!你這個死變態(tài),上個月還在和人搶花魁,怎么還盯著秦秾華!”
“鳳陽公主這話怎么說的!”狗下水板起臉,義正辭嚴道:“我對皇后,那是純潔的崇敬之情,孔子有言,對待一國之母,就要像對待我們自己的母親一樣……”
“孔子沒說過這樣的話!”秦輝仙怒道:“厚顏無恥!”
“我一個已近而立之年又沒成婚的男人,一沒偷二沒搶,嚴格遵照一國之母的旨意,為拉高我國GDP而舍身就義,怎么到鳳陽公主嘴里,就厚顏無恥了?”舒也道:“你和皇后也是當過一段時間姐妹的,怎么皇后的政治覺悟,你一點沒學到呢?”
秦輝仙面色漲紅,握起拳頭朝他沖去:“我殺了你!”
狗下水想跑,鵝爺我早就繞到他身后,對著他腳脖子用力一擰——
“啊啊啊啊!!!!”
慘叫聲響徹皇城。
一炷香后,秦輝仙從鼻青臉腫的舒也身上起來,氣喘吁吁地繼續(xù)往梧桐宮而去。
奈何狗下水生命力太強,竟然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瘸一瘸地追了過來。
“鳳陽公主帶帶我吧,俗話說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說——”右眼青黑,鼻下一道鮮血的舒也揖手向天:“我父親也是當朝閣老,我祖父位列三公,我姑姑是太妃,我姑奶奶是太皇太后,我表叔是太上皇,我是玉京三公子……”
兩人爭執(zhí)間,不知不覺已經進了后宮。
眼見梧桐宮就要到了,秦輝仙不甘心帶舒也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男過去,大聲道:“來人,給我攔住他!”
“誰敢攔我?!”舒也對外立馬變臉:“我父親也是當朝閣老,我祖父位列三公,我姑姑是太妃,我姑奶奶是太皇太后,我表叔是太上皇,我是玉京三公子——誰敢攔我?!”
他這么一吆喝,內侍和宮女誰敢攔他?
狗下水得意洋洋地對我女人道:“你……”
我女人一拳砸中他的鼻梁,狗下水慘叫著蹲下身,我女人一把卷起我,飛快朝梧桐宮跑去。
后宮除了皇后就沒有別的嬪妃了,太妃也沒必要湊熱鬧,秦輝仙來到梧桐宮時,門口只有兩個神色不安的宮人守門。
“鳳陽公主……”
宮人剛要躬身請安,秦輝仙就揮手制止了他們。
“里面怎么樣了?生了嗎?”她急吼吼地問。
“還沒有……”
“鳳陽公主……鳳陽公主……”
身殘志堅的舒也出現在宮道盡頭,正在小廝攙扶下奮力朝這里奔來。
秦輝仙眉頭皺得老高,一腳跨進宮門,又對兩個門人道:“攔住他,不許他進門!”
院子里站了許多宮人,都在焦急等待內殿的消息。
秦輝仙制止了眾人的請安,抓住眼熟的烏寶,道:“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陛下沒來嗎?”
“陛下在產房呢……”烏寶愁眉苦臉道。
“他進產房了?”秦輝仙驚訝道,對便宜弟弟大為改觀。
“奴婢沒攔住……陛下他要進去,誰也攔不住啊。”烏寶道。
“生多久了?”
“一個時辰了……”
“怎么這么久還沒生出來!”秦輝仙怒道。
我女人抓著我就想往里沖,烏寶一把將她攔住。
“你攔我做什么?!”
“公主,你是未嫁的貴女,不能進產房啊!你要進去了,奴婢在裴太妃那里沒法交代啊!”
“你滾開!”
秦輝仙幾次掙扎,都被烏寶牢牢抓住,這死太監(jiān)平日嬉皮笑臉的,那雙手力氣可真大!
“啊!”烏寶忽然大叫,我死死咬住他的腳脖子,給我的女人爭取了寶貴的機會。
我女人一把甩開她,飛一般沖去了內室。
“沖啊輝仙!”我對她頭也不回的背影大喊道。
死太監(jiān)反剪我的雙翅也不能阻止我看著我愛的女人奔向她愛的人。
“只要你幸福——”
我流出兩滴鵝淚。
“我的媽呀,你別嚇我,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鳳陽公主不會放過我的……”烏寶看著我的兩滴鵝淚,大驚失色,連我的翅膀也不抓了,小心翼翼把我放了下來。
我仰望天空,只為鵝淚不再流下。
“你哭什么?你翅膀折了?”
蠢太監(jiān)拉了拉我的翅膀。
我視若未見,無視這個愚蠢的凡人。
凡人怎么能理解鵝爺的悲傷呢?
我是一只鵝,一只活了兩輩子的鵝。
我女人上輩子死的那天,暴雨連綿,伏雷千里,一名渾身濕透的宮人將長公主離世,首輔中毒癱瘓的消息悄悄傳到公主府,我從沒見過我女人那樣的表情,她站在暴雨之中放聲大笑,雨水和淚水混為一體。
“陸雍和,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一頭撞上了百鵝壁。
那面影壁,是她在府中最喜歡的東西,是她和陸雍和成親那日,長公主派人送來的,上面雕滿栩栩如生,姿態(tài)百變的鵝。
長公主以為她喜歡鵝,其實她只是喜歡長公主送的鵝罷了。
我一直都知道,可是長公主好像不知道。
百鵝壁上多了一朵鮮艷的血花,而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我看著那朵血花被暴雨沖刷,蒙在我頭腦里的朦朧和混沌也逐漸消失了。
我不再是一個只想著吃喝拉撒睡母鵝的鵝。
我好像懂了許多,關于愛和恨。
我女人下葬那天,絕食數日的我撞在了她的棺頭。
我不再鵝腦空空,我有了吃好喝好睡好外的愿望。我希望下輩子還能認輝仙做主人,我希望下輩子輝仙還能遇上她阿姊,我希望下輩子,她阿姊能不再誤解輝仙。
輝仙是個壞脾氣的女人,但我知道,她是個好女人。
一滴鵝淚從我眼角滑落,我假裝一無所察。
今天晴空如洗,萬里無云,真好。
“生了生了!是個小公主!”
院內響起熱烈的歡呼聲,我悄悄擦去眼淚。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