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么了?這都日上三竿了,為什么還是沒人開門?”
瓜州城門外,無數等著入城的行人議論紛紛。
“你們不知道了吧,瓜州城昨夜就關門了,里面出大事了……”一個裋褐短衣的男子蹲在城門前笑了一聲,知曉內情的口吻立即吸引來許多好事者追問。
“出什么大事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男子面露得意:“我是從伊州過來的,路上耽擱了一會,昨日到瓜州時,城門已關。我就想著在門外湊合一夜,不成想……”
他有意賣弄,被人反復催促才繼續道:
“有人趁夜色正濃,打上了城樓!”
“什么?!”
“不過后半夜就沒聲了……應該已經被制伏了吧。”男子道:“現在說不定已經在刺史大人的鐵鍋里了。”
眾人神色各異,有人習以為常,有人悲從中來。高鼻深目,明顯胡人面貌的夏人則露出活該如此的冷笑。
“每年都有人想不開要去送死,從來沒誰真的成功過……”男子笑了笑,既像自嘲又像嘲人:“好死不如賴活著,依我看——”
“你們看!”人群中忽然有人變色,指著城樓上一處大喊道。
一顆穿著麻繩的人頭被人從箭垛處慢慢放了下來,正好擋在牌匾上的瓜州二字中間。
血淋淋的人頭睜著死不瞑目的渾濁眼睛,耳朵上穿著麻繩,在風中慢慢旋轉。
這個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沒人驚慌失措,就連抱嬰孩的婦女也在瞇著眼看,眾人臉上都是同一個迷惑:這是誰的腦袋?
難道是昨夜打上城樓的人?
裋褐短衣的男子摸著后腦勺,一臉茫然地盯著風中自轉的人頭:“這人怎么長得不像漢人?”
“這是……”人群中唯一一個夏人顫聲道:“瓜州刺史……”
……
瓜州起義了。
當八百里加急的軍情送至瀛州時,節度使磨箴正在府中宴請周邊的士紳豪富。
“……你說什么?”磨箴滿臉通紅,瞇眼望著桌下五體投地的傳信官。
自傳信官第一次說話后,偌大的正廳就安靜了。
傳信官渾身顫顫,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滴落:“瓜州……造反了……瓜州刺史詭厄貍伐已經被反賊砍頭示眾……”
“……這個蠢豬。”磨箴捏碎了青瓷酒盞,香氣撲鼻的陳年美酒從手中淅瀝瀝落下。
在他懷中的美人噤若寒蟬,依然被他一巴掌打在臉上。
“滾開!”
美人被打得當即臉歪嘴斜,含淚匍匐退去。
磨箴從地上抬起他那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那么大的身軀,慢慢走到顫若抖篩的傳信官面前,一腳將其踹倒。
“一群蠢貨!”
傳信官摔倒在地,連臉上的血都顧不得擦,就又急匆匆爬起來拜好。
涿州刺史松開懷中美人,道:“節度使大人息怒,詭厄貍伐無能人盡皆知,想來反賊也是因此才盯上了瓜州。朔民懦弱不堪,成不了大事,他們若以為殺了一個詭厄貍伐就能造反成功,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們的節度使乃九天神皇欽點,英明神武,身經百戰,他們想和磨箴大人作對,真是自尋死路!”
磨箴走回席前,盤腿坐下,面色陰沉。
“傳令涼、寰、新三洲,合兵圍剿,本官要在二月前聽到圍剿成功的好消息。參加造反的所有反賊,不必羈押候審,宰殺后直接分賞將士。”
傳信官戰戰兢兢地退下了。
他走出大廳的時候,身后的金石絲竹聲又響了起來。
他抬起衣袖,擦了擦鼻子里流出來的熱血,急匆匆回到官署。
措辭相同的三封加急密信發往涼、寰、新三洲,同一時間,瓜州已經初步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瓜州城內最大的主干街道上,一條由平民百姓組成的長龍從街頭排到街尾。
“大家保持秩序,每個人都有!”成大任在粥棚前大聲喊道:“張嬸,玉米粥沒有了,再去打一盆出來!”
“哎!”一個市井打扮的婦人爽快地應了一聲,抬著空蕩蕩的光盆走回身后的食樓。
“真武將軍和真武夫人仁慈,大家不用擔心,只要我們齊心協力,今后就沒有苦日子了!”成大任站在粥棚前,滿臉笑容地大聲道,引來眾多激動的附和聲。
“真武將軍和真武夫人都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自從真武將軍接管了瓜州以后,城里的夏人都快跑完了,如今我們再也不必擔心夜里出門會被人打暈了……”
“真武夫人還派人開倉放糧……”
“前日我在街上瞧見真武將軍和夫人了,兩人真般配呀……”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在上,信女愿意吃齋念佛,請菩薩保佑真武將軍和夫人早日抱上大胖小子……”
刺史府,正在伏案寫作的秦秾華打了個噴嚏。
“主子,可要再添一個火盆?”棲音忙道。
屋內四個火盆齊齊發力,炎熱如夏,棲音鼻尖已有細密汗珠,桌前的女子依然面色如雪。
她放下狼毫,搓了搓冰涼的指尖:“不必了。”
等紙上墨跡干透后,她將信紙裝入信封封上后,交給侍立的棲音。
“主子,這封信要寄往何處?”棲音問。
“大朔國都,玉京城。”她看著睜大眼睛的棲音:“你怕嗎?”
棲音猛地跪了下來:“奴婢不怕!奴婢這條命都是主子給的,就是主子叫奴婢去刀山火海,奴婢也不怕!”
“我相信你。”秦秾華扶起她,將信封鄭重交到她的手里:“現在十三州已經戒嚴,想離開難于登天,你果決聰慧,又是金雷人士,旁人見你是個女人,也會松懈幾分,你可見機行事。”
棲音將信封緊緊捏在手里:“是!”
“此信攸關金雷十三州百萬人命,也關乎我和伏羅的未來。即便是毀了它,這封信也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棲音明白了。”
“你將此信送至禮部尚書舒遇曦手中——一定要是他本人手中,他見到此信,自會告訴你之后安排。”
“奴婢一定不會讓主子失望!”
秦秾華將為她準備好的盤纏交給她,又叮囑了一些蒙混過關的伎倆,讓她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出發赴京。
棲音離開后,她走到窗邊,想要推窗透一透氣。
屋內隨侍的一名小丫頭連忙上前:“夫人,奴婢來吧。”
小丫頭是前幾日秦秾華從街上撿回來的,她父母雙亡,吃了秦秾華的一個饅頭就跟著她不放了。
秦秾華給她取名為種玉。
撿了她,秦秾華才決定讓棲音去玉京送信。
秦曜淵不在,棲音也走了,身邊一個熟面孔都沒有,秦秾華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不由嘆了口氣。
種玉機靈,見狀立即道:“將軍打了勝仗就回來了,夫人要是思念將軍,不如寫一封信吧!將軍瞧了一定也會高興的!”
“我才不想他……”秦秾華喃喃道。
“夫人不想將軍,將軍想夫人呢!”
“少看點話本,夫妻的世界不如你想象簡單。廚房里煎的藥要好了沒有?你去看看。”
種玉毫無心機,蹦蹦跳跳地去了
秦秾華重新坐回桌前,想了想,鋪開一張新的信紙,拿起狼毫在硯臺里點了點,提筆寫下:
“家中安好,勿憂……”
……
寰州,刺史府。
鞠使可從官署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上,連素來疼愛的狐胡小妾在他身上撩撥了幾次都沒反應。
他撥開不信邪地在他身上連連點火的嬌嫩小手,嘆氣道:
“唉,泉兒,老爺現下心里煩,你安靜一會。”
“老爺這是怎么了?可是厭了泉兒?”紫眸晶瑩的少女柔若無骨地貼在他身上,一言不合便掉起眼淚:“夫人日日磋磨泉兒,若是再不得老爺歡心,泉兒現在便可死了算了……”
“你說得這是什么話,你是老爺的心頭肉,老爺疼誰都不能不疼你啊!”若是旁的小妾這么陰陽怪氣,鞠使可早就一腳把人踹翻了,泉兒是他新迎的小妾,新鮮勁還沒過,此刻是見她什么模樣都可愛得很。他低聲下氣道:“這事兒你別告訴別人,瓜州造反了……”
“什么——”泉兒露出驚慌神色:“那反賊會不會打到寰州來?”
“不可能!”鞠使可斬釘截鐵道:“今日一早我就收到節度使的密信了,瓜州那群反賊翻不了天。”
泉兒松了口氣:“那便好……”
“只是……”鞠使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老爺也要跟著出一趟城了。”鞠使可道:“節度使命三洲聯合兵力圍剿瓜州,老爺也要跟著去一趟瓜州才行……”
“老爺,你是文官,去什么戰場呀?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泉兒怎么活得下去?”
這些狐胡美人,一雙紫眸最是攝人心魄,眼見美人垂淚,鞠使可的心都要碎了。
他忙抬袖為她擦淚,柔聲哄道:“我的心肝寶貝,老爺坐鎮中軍,提刀殺人——那都是大頭兵做的事,老爺我就在帳中指點戰局,喝喝小酒——”
“那我也要去。”泉兒道。
“這可不行。”鞠使可皺起眉頭:“除了我,還有兩州刺史要來,帶個女人——成何體統?”Xιèωèи.CoM
泉兒見風轉舵,立即依偎到鞠使可懷里,嬌滴滴道:“人家也是擔心老爺啊,別人打仗都是將軍帶兵,為什么老爺也要去呢?”
“三洲聯合,你說是聽誰的?我說聽我的將軍的,他們愿意嗎?”鞠使可眉頭越皺越緊:“他們兩州刺史去了,我不去,豈不是叫我的寰州兵成為送死的大頭兵?”
鞠使可越想越心煩,要不是非去不可,誰愿意去那刀劍無眼的地方冒險?
他怒從心起,不顧泉兒驚呼,把泉兒按在桌上就操練起來。
“啊……老爺……別在花廳里……”
女人的嬌呼變成斷斷續續的哭泣,忽然,一名小廝打扮的男子急急忙忙沖了進去:
“鞠使可大人!不好了!”
興頭上被打擾,鞠使可轉過頭來臉色漆黑。
“什么不好了?!”
“大人……”男子面無人色。
……
鞠使可匆匆走上城樓,城門外烏壓壓的大軍讓他腳下一個踉蹌。
“大人!”心腹連忙扶住他。
鞠使可渾身顫抖:“這……這是怎么回事……”
話音未落,一支帶著雷霆之勢的箭矢射飛了他的官帽。
鞠使可跌坐下來,城樓下響起震天響地的歡呼:
“真武將軍神武!”
“大人!”心腹來扶了三次,都沒能把軟成一灘爛泥的鞠使可給扶起來。
“他們……他們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們派了幾次斥候,都有去無回……”心腹頓了頓,道:“觀其規模,應在三萬以上……”
“快、快……傳信涼新兩州,要他們立即來援!”鞠使可抓住心腹衣襟,大吼道。
“可……”心腹臉色慘白:“寰州被圍……我們已經出不去了……”
鞠使可徹底癱軟下來。
魏巍城樓下。
玄衣黑馬的少年沖回前軍,環繞身邊的都是恭維之聲,他面無波瀾,抽出身后長刀。
少年身后的柴震等人接連抽刀。
“殺——”
群雄齊吼,戰馬疾馳,數萬人馬一齊沖向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