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馬賊進攻了?!”
成苦其猛地站起。
“是、是啊……我們守夜的哨兵被射殺了,馬賊首領現在就在外邊,說是要和成老板談判……”
談判……這是什么談判?這分明是勒索!
成苦其面色難看,將桌上幾本賬本匆匆鎖進木箱,大步邁出帳篷。
天上星斗陣列,大地靜臥無邊夜色,烏壓壓地一群馬賊騎在精壯瘦高的馬匹上,虎視眈眈地盯著火光幽幽的營地。
“成老板來了!成老板來了!”
接連幾聲呼聲,惴惴不安的商隊成員像海浪朝兩邊分開,成苦其逆光走出,面色發青。
“諸位好漢這是何意?”成苦其道。
“成老板慷慨仁義,兄弟們也不愿為難。”馬賊中一名瘦高男子揚聲道:“只要成老板留下車隊貨物的一半,我們就拱手讓你離開。”
“諸位好漢們!”成苦其氣得臉色更青:“在下也是為他人辦事,車上的貨物,別說少一半了,就是少一個——我們整個商隊都要跟著陪葬!好漢們若是缺個吃酒錢,我成苦其自掏腰包,帳中財物,盡數孝敬你們!好漢們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罷!”
“呸!”馬賊中另一矮壯男子往地下啐了一口,鄙夷道:“哥哥們打家劫舍,難道只是為了有錢吃酒嗎?成老頭!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惹惱了哥哥們,屆時性命不保!”
成苦其悲憤道:“你我都是漢人,知道在這個世道求活的不易——現今山河飄零,正該是我們同仇敵愾的時候!我體諒你們落草為寇的不易,每每看見你們徘徊都會扔下米面糧食——你們如今卻要置我于死地!”
“誰他娘的跟你同仇敵愾,老子就是當馬賊,也不為那些臭烘烘的胡人做事!”矮壯男子怒聲道。
“我——”
“成老板何必跟他多費口舌?”
一道如珠玉落盤的輕柔聲音響起,成苦其下意識回首,驚聲道:“你——你快回去!別出來!”
秦秾華已經走到了人群前端。
她取下頭上的觀音兜,露出一張不加遮掩的傾城面龐。
火光在她身后搖曳,陰影像蛇一樣攀附在那張恬靜美麗的臉上,她含著笑,目光比月色溫柔,也如月光一般,使人感到一股莫測的冷意。
忽然出現的女子,就像靈異志怪里的惑人妖狐,輕易攥住了馬賊們的視線。
“……你又是什么人?”瘦高男子□□裸的視線在她身上游蕩。
“小女子乃迷途旅人,幸得成老板所救,僥幸撿回一條性命。”秦秾華道:“成老板若是丟失了這批貨物,整個商隊的人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既如此,還不如現在拿起武器,盡力一拼謀條生路。雖然我們不見得會勝利,但你們必然會有所傷亡。再者,諸位若是血洗了我們,以后還會有商隊敢路過這條路嗎?”
秦秾華話音落下,兩邊隊伍都躁動起來。
瘦高男子露出遲疑神色,矮壯男子無動于衷。
秦秾華的目光掃過對面一張張面色各異的面孔,朗聲道:“亂世活著本就不易,大家刀口舔血,不正是為了在這個吃人的世道活下去嗎?若是各位愿意退讓一步,不但成老板記你一個恩情,諸位在來往商隊中也會博一個賢名。小女子斗膽,請好漢們高抬貴手,放商隊一條生路!”
“你說放我們就放?哥哥們出來一趟豈不是虧大了?!”矮壯男子罵道:“你個小婦滾……”
“可以。”一個此前并未出聲的聲音響起,馬賊散開,一個三十出頭的健壯青年騎馬走出,目光落在秦秾華身上,道:“但要加上一個你。”
商隊立時沸騰起來,誰都知道毘汐奴已經成婚,有一個高大冷酷的相公——對了,她那相公呢?
棲音手握秦秾華給的那柄小刀,猛地站出人群,如母雞護仔一般擋到了她的面前,憎恨的目光像是要在騎馬青年臉上戳出一個洞來。
健壯青年道:“你留下來,給我做壓寨夫人,商隊里的財物,我一分不取,還會派人將他們安全護送至下一個城。”
“你是他們的首領?”秦秾華道。
“正是。”
秦秾華揚起嘴角,道:“……找的就是你。”
健壯青年面露不解,剛要說話,一只凌厲的箭矢帶著破空之聲,忽然穿透夜色,在馬群沸騰之際猛地貫穿他的身體。
“敵襲!有埋……伏……”
喊話的人頭飛了起來,余音仍在發出,他目光向下,驚懼而略帶茫然的眼睛瞧著鮮血噴涌而出的無頭身體。
噗噗噗!
長柄大刀掃過賊群,揚起一排飛散的頭顱!
馬群嘶鳴揚蹄,馬賊紛紛吶喊吼叫,混亂中噗嗤一聲,一顆落地的頭顱被馬蹄踩得稀爛,紅中帶白的腦漿濺了一地。
“殺了他們!”
不管三七二十一,馬賊沖向商隊防線。
提前分發到刀劍的商隊成員雖然懼怕,但身后就是戈壁,退無可退,只能揮刀亂砍——刀光閃爍間,有馬匹倒下,有伙計倒下,也有兇神惡煞的馬賊雙拳不敵四手,稀里糊涂就被砍了個缺。
秦秾華第一時間被棲音拉到了身后,一名落馬的馬賊瞧見她,以為撿了個漏,提刀沖砍而來。
“殺——”
他沒有料到,那個干瘦的女人會措不及防向他撲來,馬賊倒地時還不甚明了,鋒利的小刀刀尖就已經戳進他的眼窩。
“啊啊啊啊啊!!!”
棲音神色癲狂,緊握的小刀化為一條虛影,猛刺在面目全非的男子臉上。
殺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個吃人的社會,胡人吃漢人,漢人吃女人,難道女人天生就該是兩腳羊嗎?
“平兒,受著罷……這就是我們做女人的命啊……”娘親淚流滿面的面孔還歷歷在目,她的血液卻在身體里沸騰,再也不會冷卻。
她不再信命了。
娘親信了女人的命,溺死在河邊,衣裳卻分毫不濕。她做牛做馬一生,死后還要成為兩腳羊重新出現在鍋里。
而她決定反抗自己的命,誰讓她活不下去,她就讓誰活不下去!
她賭上她的性命,而她賭贏了!她殺了她的夫君,為大丫二丫三丫都報了仇!那個好吃懶做,只會打女人的男人,她以為這輩子都只能在他拳打腳踢下逆來順受的男人——他死在她刀下的時候,竟然嚇得尿了褲子!
她不再是趙平了!她是平而不鳴的棲音,她不會再害怕任何一個男人!
白花花的腦漿濺到她嶙峋的額骨上,她氣喘吁吁,像頭兇猛護崽的母犀牛,重新擋在秦秾華身前。
“大哥!大哥!”矮壯男子騎著馬沖到賊首落馬的地方,彎腰伸手,竭力想要救起地上男子。
賊首腹部中箭,單手捂著箭傷,咬牙向其伸出的右手伸去,矮壯男子用力握住男子的手,臉上剛露出欣喜笑容,一片泛著冷厲銀光的刀尖就從他的胸腔刺了出來。
“大……哥……”矮壯男子怔怔看了眼胸口里刺出來的刀尖,抬頭看向瞪大雙眼,面無人色的青年,道:“對……不……”
長柄大刀一挑,矮壯男子隨著一串刀尖帶出來的血珠騰飛。
高高拋起,重重跌落,揚起飛灰一片,一動不動。
“好漢饒——”
青年話音未落,脖子先涼,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后的感受是腦袋像球那樣在地上滾了一遭,口鼻沾滿塵土。
玄衣少年策馬前行,沖出賊群的同時再帶走一人,他大刀闊斧地解決了試圖沖擊商隊防線的馬賊,不過片刻,馬賊尸首生生分出兩軍界限。
少年昂首立于兩軍之間,寒冷的月光映在少年半邊臉龐上,火光和鮮血印在另一邊,有如修羅再世。那雙沾著血色的眼眸殘暴冷酷,緩緩掃過嚇破了膽的賊群。
“誰敢再靠近一步?”
刺目的鮮血從刀尖淅瀝瀝落下,在地上匯出一片巴掌大的血窩。馬蹄下,是面色慘白的瘦高男子。
“二當家——”賊群中有人喊道。
“別管我!”瘦高男子咬牙道:“殺了他們,為大當家報仇!”
短暫的寂靜后,馬賊群響起群情激奮的叫喊聲:
“他們殺了大當家和三當家,我們和他們拼了!”
“血祭他們為大當家三當家報仇!”
“殺了他們!”
喊聲很高,馬蹄子卻始終只在原地動彈。
瘦高男子的臉色由白轉紅,橫在脖子上的刀刃割破了激動的喉結:“還愣著干什么?!殺啊!”
“你是他們的二當家?”秦秾華走出商隊。
瘦高男子別過頭去,硬撐著不說話。
秦秾華緩緩走到他面前,她步伐輕柔,氣質出塵,甩出的一巴掌卻如烈火烹油。
眾人目瞪口呆,連原本嘈雜的馬賊群都寂靜下來。
“你對他們有情有義,為何對無辜之人卻為鬼為蜮?”秦秾華俯視著倒地的青年:“我問你,商隊可曾欺壓你們?”
瘦高男子怒瞪著她,眼中似在噴火,梗著脖子沉默不語。
秦秾華替他回答:“商隊不但沒有欺壓你們,甚至體諒你們同為漢人的苦楚,成老板宅心仁厚,一路都在丟下過冬的生活物資,你們恩將仇報,反咬一口,心中難道沒有絲毫愧疚嗎?”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本就是天道!這世道若不吃人,怎么活得下去?!你和他——”瘦高男子恨恨的目光移到秦曜淵那雙烏黑透紫的眼眸上:“你們都是胡漢雜種,怎么都有法子活下去,我們呢?!我們漢人——被奪了田地,奪了女人,奪了祖輩積蓄,為奴也沒有人愿意收留我們——只是在街角睡了一晚,第二日就會變成肉鋪售賣的兩腳羊進別人肚子!我們有什么辦法?!”
他雙眼通紅,激動的脖子幾次擦過鋒利刀刃,流下新的血流:
“世道逼我們吃人,我們還能怎么辦?!”
秦秾華渾然不懼,擲地有聲道:
“誰逼你吃人,你就殺誰!向無辜之人舉刀算什么本事?!”
“我們本不想殺人,是你們埋伏動手,殺我大哥三弟——”瘦高青年咬牙切齒:“我——”
他剛想起身,橫在脖子上的大刀就敲到了他的肩上。雖是刀背,然氣力驚人,如大山壓肩,讓他登時跪到地上,整個上身都陣陣發麻。這一下,讓他再次刷新對馬上少年的力量認知。
“你們搶走商隊的貨物,就是在送這一百人去死——”
“成老板自己只有兩件冬衣過度,這幾日卻扔了不下三十件冬衣下去,你們綴在車隊后邊,來一次成老板就扔一次糧,光是每日扔給你們的米糧就是車隊一日所需的兩倍——成老板體諒你們失去田地的農民,從來不加苛責,他的仁慈,卻換來你們步步緊逼,恩將仇報!”
“夏人奪你們地,搶你們妻,商隊給你們糧,贈你們衣——你們不殺夏人,反而要將刀尖對準幫助你們的人,這究竟是何道理?”
火光照耀著瘦高男子漸漸失去氣勢的面龐,他的面龐慢慢紅了,眼神也從秦秾華的逼視下躲了開。
秦秾華再次替他說出了答案:
“因為商隊比你們疲弱,就如同你們比夏人疲弱!”
她抬起眼眸,凌厲冰冷的目光掃過對面一張張神色各異的面孔。
“弱者就應被強者食肉寢皮?這是誰定下的天道?你們被夏人欺壓的時候,心里可曾認同這天道?”
她的話就像扔入平靜水面的石子,一道道漣漪在一張張原本麻木不仁的臉上重新出現。
沒有人自愿落草為寇,沒有人愿意就這么認命!
每個走投無路開始吃人的人,都有一段慘痛的過去。
若是認同這天道,他們早就引頸受戮,成了一具剔得干干凈凈的白骨。
“你們放下鋤頭拾起屠刀的初衷,難道不是為了反抗這吃人的天道嗎?!”
“如今的你們,和那群禽獸不如的夏人又有什么差異?”
“就因你們如今還不吃兩腳羊嗎?!”
沒有人敢直視她的雙眼,商隊中也有人熱淚漣漣。
瘦高男子的理智告訴他不要聽她妖言惑眾,可是她的話卻像尖利的刺刀,毫不留情地挑開了他心靈深處最后的遮羞布。
最不愿記起的回憶在他眼前翻涌——
夏皇御駕親征,揮霍無度,為填補軍糧空缺臨時征“羊”,全副武裝的士兵在他從小長大的村子里燒殺劫掠,他的爹爹是村正,帶領村人反抗失敗后,被夏人開膛剖腹,穿在木架上活活烤死!
他的娘,他的妻子,統統死在夏人刀下!
他六歲的女兒,被為首軍士帶走,說要進獻給夏皇享用!
他打獵歸來,看到的卻是燒焦的人間煉獄,他撿起地上的屠刀,想的是要殺光天下夏人!
可是……他現在又在做什么?
落草為寇的頭幾年,他殺了不少夏人,可是殺夏人太麻煩了,得不償失,容易惹來官兵圍剿。
大哥和他說,還是劫掠漢人商隊的好,漢人懦弱,只要手里握著刀子,他們就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他沒說話,但是心里早已認同。
“爹爹,爹爹……這是妮妮第一次繡的帕子,送給爹爹啦!”
女兒甜甜的童音忽然響徹耳畔,瘦高男子失去全身力氣,向前倒去。
秦曜淵眼疾手快收回大刀,男子跪在地上,右手五指攥住了那一窩血,鮮血從他顫抖的指縫里溢出。
他沒有抬頭,但是不斷有淚珠從他下巴滾落。
皮甲胄下那張褪色的繡帕,像要燙穿他的胸口。
……
一場鮮血淋漓的沖突,后繼無力地結束了。
瘦高男子帶領的馬賊消失在夜色之中。
營地里,商隊成員同心協力收拾殘局,倒地的同伴中有仍活著的,立即止血救治,已經斷氣的,就低挖個深坑掩埋。
這年頭,會刨坑吃尸的不止野狼。
兩個正在協力挖坑的伙計滿頭大汗,停下來歇息時,低聲道:
“成老板救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誰知道呢……”
“那女子說的話唬得我一愣一愣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比我遠遠見過的刺史千金還有氣勢,她相公更厲害了……比馬賊還要嚇人。”
“他們為什么要讓馬賊離開?我們也死了人,伏羅既然這么厲害,為什么不幫我們的人報仇?”
另一人剛要說話,成苦其沉著臉從一旁走來,道:“若是不想干,就回去休息,別在背后議論我們的救命恩人!”
兩人面露羞愧,不敢多言。Xιèωèи.CoM
第二日,除了商隊少了些人,一切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就在眾人慶幸馬賊不再尾隨時,當天傍晚,瘦高男子率領馬賊再次現身商隊營地。
“你們還想做什么?!”成苦其從人群中走出,面色難看。
瘦高男子看了他一眼:“……我要見昨夜的兩位大人。”
……
僅次于成苦其的寬闊帳篷里,秦秾華看著跪在面前的瘦高男子。
“你這是何意?”
“我不知兩位來歷,但我知道,你們一定身份非凡,且并非夏人。”瘦高男子低著頭,神情堅定:“我名柴震,順州人士,手下共有三十二條人命,若兩位要替天行道,不論是殺是剮,我沒有一句怨言。但是——”
他抬頭看著榻上兩人,一字一句道:
“若兩位所謀之事于夏人無益,我愿率領麾下兩百兄弟投奔,還請大人收留!”
秦秾華道:“我要如何相信你的誠意?”
柴震道:“我們帶來了山寨里的所有財物。”
“你要用民脂民膏進獻我們?”
柴震啞口無言。
他咬了咬牙,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我愿用我一條手臂來投誠。”
“你的手臂于我無用。”秦秾華道:“既然我們有同一個敵人,為何不用我們共同的敵人頭顱來展示你的誠意?”
柴震立即明白了。
“在我們山寨附近,還有一處全是胡人的山寨,他們掠奪過路的漢人,不留一個活口。但是……”柴震看了一眼靠在女子身上的少年。
少年面無波瀾,姿態慵懶,可是他知道,有他一人,頂千百人。
“他們的人比我們多,大約有三百號人。”柴震道。
他的意思,她明白了。
秦秾華道:“我夫君可以幫忙,但你——必須作為人質留下。”
“自然。”
秦秾華看向身邊:“伏羅。”
少年像一只蘇醒的雄獅,慢騰騰地站起身來。
“你知道要做什么嗎?”她問。
少年將她擁進懷里,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
“知道,回來找你收賬。”
收個屁的賬——
秦秾華特意端起的高人架子險些被他一句話踢塌,她氣血上涌,怒視著他,低血壓又一次被治愈。
少年和柴震剛走至帳篷門口,成苦其帶著四人來了,他們每兩人都捧著一個長長的盒子,看表情,捧得十分艱辛。
“出戰怎能沒有神兵利器?”
成苦其接連打開兩個低調木盒,露出烏黑的一弓一槍,道:
“此乃穿云弓和驚雷槍,為十五年前墜于金雷十三州的隕石所作,是在下私人收藏,今日贈于閣下,望閣下勝利歸來。”
兩把散發著嗜血氣息的長弓長/槍,在如火的夕陽下折射出烏黑的流光,秦曜淵拿起長/槍,無視旁人瞪大的眼睛,拿在手里隨意地掂了掂。
他接著單手拿起長弓,順手拉了拉,將緊繃的弓弦輕而易舉拉到半開。
“很好。”他鮮少發出如此清晰的贊賞,成苦其松了口氣,低頭道:“……那便好。”
武器升級的秦曜淵帶著柴震一同離開了,秦秾華在帳中等待,半晌后,柴震回來了,雙手縛著麻繩。
“已經出發了?”秦秾華問。
“是。”柴震在山寨中一直做的二把手,如今換了個人低頭,沒什么不適。從善如流道:“我已經交代了兄弟們,萬事聽伏羅調遣。”
他站在帳篷門前,不肯入內,秦秾華叫棲音端了一條板凳給他。
棲音面色不太好看,柴震面色也不太好看,他至今仍記得這個瘋女人撲到男人身上瘋狂戳刺的模樣。
柴震坐在帳前,無視周遭投來的各異目光。
天很快黑了。
秦秾華在帳中很是平和,甚至有閑心找了一張廢紙來作畫。
“主子,你不擔心嗎?”棲音忍不住道。
秦秾華畫完帳外月色,漫不經心地將筆插回筆筒,動作分外瀟灑。
“不擔心,有什么好擔心的?”
“主子……”棲音欲言又止:“你把筆插到水杯里了。”
“……哦。”
……
天明時分,營地驟然熱鬧。
兩百多個浴血戰士歸來,柴震顧不得解開手上麻繩就急忙往營門口跑去。
秦曜淵和他擦身而過,彎腰走進帳內。
帳內,一夜未睡的秦秾華立即站了起來。
秦曜淵扔下血跡斑斑的槍和弓,身上帶著一股夾雜著寒風的血腥味。
他向秦秾華走了一步,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停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斑駁血跡。
“……我去沖個澡。”
少年轉身剛要走,秦秾華已經開口:
“你過來。”
秦曜淵轉過身,迎來一個主動的擁抱。
她身上冷冽的香氣沖淡了他身上的鮮血,也沖淡了他心中那股還未平息的嗜血戰意,秦曜淵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擁抱。
“……你受傷沒有?”她問。
“沒有——”剛剛說完,他就改口:“有。你要幫我上藥。”
“……你做夢。”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蚊吟一般:“阿姊,我每晚都在夢你。”
“主子,成老板來了。”棲音小聲提醒。
秦秾華推開少年,忙說:“快請他進來。”
成苦其進來后,神色和平常明顯不同。他看了一眼帳篷里隨侍的棲音,說:“不知……”
秦秾華道:“棲音,你去帳外候著。”
棲音點了點頭,走到帳外,貼心地為帳內三人放下了簾門。
“成老板想……”
秦秾華還沒說完,成苦其已經撩袍跪了下去。
五體投地,一個標準的臣禮。
成苦其保持額頭貼面的姿勢,顫聲道:
“涼州知府成閆之子成大任——拜見九皇子、玉京長公主!”
秦秾華神色平靜,早有預料。
“草民乃金雷十三州之一——涼州知府成閆之子!家父成閆曾率領涼州百姓抗夏七年,因城中彈盡糧絕,家父不忍見到百姓相互而食,不得不開城投降!”
“家父雖然打開了城門,卻不愿效忠大夏為虎作倀,大夏將領篤榮惱羞成怒,將家父扔入巨釜,在全城百姓的面前活活烹煮至死!”
成苦其雙拳緊握,泣聲道:
“篤榮派人血洗成府,那時草民只有十二歲,是府上一名下人用自己親生兒子偷天換日救我一命。小眉乃我救命恩人之女,我曾發下重誓,必待她視如己出,讓她承我衣缽。”
“伊州那晚,草民在隔壁偷聽,你們提到玉牒,草民便心生懷疑,昨日見了九皇子勇武無雙,長公主冰壺玉尺,草民這才終于確定你們的身份!”
“草民茍且偷生十八年,不敢有一日忘記成府血海深仇!”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抬起布滿淚痕的臉,字字泣血:“敢問兩位龍子,陛下是不是沒有忘記過我們?可是陛下派你們來打探敵情的?可是陛下終于要動兵收復金雷十三州?”
“成家守城不利,致使山河飄零,生靈涂炭,愿在凌遲之前,為光復十三州鞠躬盡瘁!草民改頭換面,走南闖北,終于打入金西節度使磨箴門下,手中有十三州之六的布防圖,還有刀劍甲胄、糧草無數——”
“草民愿身先士卒,求兩位殿下伸出援手,解救金雷十三州百萬朔人!”
成大任磕頭不起,只余愴然之聲繚繞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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