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后半夜, 夜色濃郁暗沉,坤寧宮中哭聲依舊在,顧晗和周嬪坐在偏殿中, 宮人替她們不斷揉按著膝蓋,哪怕準備了防范措施, 時間長了, 也跪得她們膝蓋酸疼。
周嬪何時受過這種罪,不由得問:
“我們什么時候能回去?”
顧晗覷了眼沙漏:“時辰不早了, 你先回宮休息, 待明日辰時前過來。”
周嬪一聽辰時前就要過來,整個人都懨懨地提不起精神, 她膝蓋處酸疼得厲害, 也不再浪費時間, 直接起身:
“那我先回去, 對了,我適才過來時瞧見了侯夫人。”
顧晗頷首, 她也看見了, 但國喪守靈期間, 這些誥命夫人注定休息不好, 御膳房那邊會準備些素凈的夜食, 顧晗心中憂娘親身子, 覷了好幾次沙漏。
玖念跪坐著給她揉腿, 見狀, 道:“不如娘娘回去休息時,將夫人也帶回去,明日再一同過來?”
顧晗獨住頤和宮,收拾個偏殿出來給侯夫人休息, 倒也不妨事。
但顧晗頓了頓,才說了句:
“再等等。”
玖念不明所以,周嬪都離開了,她適才出去了一趟,發現淑妃也不在了大殿內,娘娘在等什么?
顧晗又等了一刻鐘,也未曾等到陸煜,她眼眸不著痕跡地稍深,才吩咐玖念:
“你去喚娘親,便說我傳她。”
玖念應聲離開,小方子才上前扶住娘娘,用一種很低的聲音說:“皇上前半夜去了一趟慈寧宮。”
顧晗瞇了瞇眼眸,前半夜?
顧晗忽然覺得她又看不懂皇上了,不論如何,皇后都是皇上的嫡妻,如今皇后停靈在坤寧宮,皇上竟都不來上炷香的嗎?
玖念進了大殿,在一群誥命夫人的視線中服了服身子:
“夫人,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哪怕一些誥命夫人不認識她,聞言,也立即知道她是誰的人,宮中被稱為娘娘的人少,和榮陽侯府有關系的,也就只有那一位了。
邊上的誥命夫人對視一眼,神情各異。
侯夫人也驚詫,但她很恭敬地垂首:“請這位姑姑帶路。”
甭管身份,這些誥命夫人對宮中的人都很客氣,太監稱公公,宮女稱姑姑,都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哪怕玖念曾也不過只是侯府的一個小丫鬟,侯夫人也沒有怠慢分毫。
顧晗是在坤寧宮旁的那條小徑上等到侯夫人的,見她穿得單薄,當即將宮人手中的披風遞過去:
“娘怎么穿得這么單薄就進宮來了?”
夜間涼風刺骨,侯夫人沒有拒絕女兒的好意,將披風攏好,才苦笑道:“宮中傳來消息時,臣婦和侯爺都歇下了,來得匆忙,哪顧及得了這些。”
顧晗皺了皺眉,也不再說什么:
“娘同我一道回去休息,明日再一同過來。”
侯夫人有點猶豫:“這不符合規矩。”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事,顧晗知道她在擔心什么,打斷了她的話:
“無礙的。”
若連給娘親行個方便都做不到,她也愧對那句所謂的有子有寵。
見她不容置喙的模樣,侯夫人就不說話了,她跪了半夜,也覺得渾身不舒服,順著娘娘的話和她一同回了頤和宮。
顧晗指著偏殿告訴她:“皇上和公主就住在那里,如今應是睡著了,就不帶娘過去,以免吵醒了他們,等明日醒來,娘親就能見到了。”
侯夫人未曾想到這次進宮,還能見到外孫和外孫女,眉梢染上一抹隱晦的喜色,擺手:
“不著急,讓皇子和公主休息才是要緊的。”
顧晗讓宮人去收拾出間偏殿,就讓侯夫人過去休息了,都熬了半宿,她都困得有些糊涂,莫說侯夫人了。
顧晗的動作沒有避著旁人,陸煜得知時,只說了句:
“守靈的人那么多,不缺她一個。”
劉安早就習慣了皇上的偏心,而且守靈要七日,若昭修容真的因此累倒了,倒霉的還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
其余妃嬪對這個消息多是沉默,有個別的,例如葉修容去偏殿了眼二皇子,她跪得也腿疼,宮人端來熱水給她泡腳,等擦凈了腳上床時,她才忽然冒出了句:
“這宮中要變天了。”
宮人聽得糊涂,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回話,葉修容復又長吁了一聲:“后生可畏啊。”
這句話,宮人倒是聽懂了:
“娘娘是在說昭修容?”
她覺得娘娘有些夸大了,試探地將想法拋出來:“哪怕宮中沒了皇后和令昭儀,昭修容前面還有位淑妃呢,她哪能擔得起娘娘這句話?”
葉修容無聲地搖了搖頭:“你以為本宮說的那句變天,是指昭修容?”
宮人又糊涂了。
葉修容也怕宮中人給她惹麻煩,將話掰碎了說給她聽:
“若說這后宮上下,本宮最佩服何人,自是令昭儀排首位,昭修容的確圣眷厚重,她許是不比令昭儀差什么,但唯獨一點,她不若令昭儀狠心。”
這個狠心,不單指對旁人,更是對自己。
“今日令昭儀的話,你都聽見了,拼死也要搏皇上一絲信任。”
宮人聽到這里,倒覺得可惜:“娘娘說佩服令昭儀,可她明明可以不將這些說出來,讓皇上念著她的救命之恩豈不是更好?”
葉修容搖了搖頭:“這才是她的高明之處。”
“今日一事,且不論得益者是誰,除了皇后和令昭儀,你覺得誰受的打擊最大?”
宮人茫然,葉修容平靜地告訴她:
“是皇上。”
殺人誅心,被一個奴才指著鼻子罵昏庸,被最信任的妃嬪親口告知當年救命之恩不過是算計,這樁樁件件對皇上來說皆是打擊。
皇上為何會被罵昏庸,令昭儀為何拼死也要算計他一分信任,全是因他偏聽偏信,而這些最終都指向皇后,令昭儀是寧愿不要死后殊榮,也要將皇后徹底從皇上心中抹去。
甚至,葉修容覺得那嬤嬤會將令昭儀供出來,也是被令昭儀指使。
否則,皇后因難產而死,豈不是容易叫皇上心中余了分愧疚?
經此一事,皇上不說大徹大悟,也該有所反思,而皇上越清醒,越公正,無人可依的大公主才越安全。
只是有一點叫葉修容覺得不對勁,她怎么覺得令昭儀的行為有點在為旁人鋪路的感覺?
但是令昭儀在宮中時,從未與任何人交好。
葉修容思來想去,這后宮也就一個人許是有些可能,正是那位昭修容。
昭修容有寵有子,最主要的一點,她背后隱隱靠著的是太后,哪怕她和太后從未明說過這一點,但看周嬪只和昭修容交好,就可猜測出幾分了,那么,令昭儀臨死前將寶壓在她身上也不足為奇。
所以,葉修容才會感慨了那句后生可畏。
她不如令昭儀那般對自己狠心又如何?只一點,她能讓皇上歡喜她,就已是旁人不可及的能耐。
葉修容忽然沒了心思再說下去,見宮人還有點狐疑的模樣,她低笑了聲:
“等著瞧吧,她很快就不會只是修容了。”
昨日顧晗后半夜才回來躺下,辰時被宮人叫醒時,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玖念再心疼她,也只能將涼水換成溫水,然后將錦帛浸濕后敷在她臉上。
顧晗困得含糊的腦子逐漸清醒,嬤嬤也抱著皇子和公主進來,她穿鞋下榻,同時詢問:
“夫人呢?”
“讓玖思去伺候了。”
顧晗頷首,玖思是府中帶進宮的人,讓她去伺候娘親,娘親也不會不自在。
御膳房送來了早膳,很是清淡素凈,顧晗什么都沒說,讓自己喝了碗米粥,沒打攪一臉歡喜抱著襁褓的侯夫人,垂眸詢問:
“昨日我回來后,坤寧宮可有什么事情發生?”
小方子心細,猜到她想要問什么:“什么都沒有發生,皇上也沒有露面。”
似聽見了小方子的話,侯夫人朝這邊看了眼。
顧晗輕皺眉頭,昨日腦子昏沉,經過一夜后,她也大致猜到了令昭儀的用意,這份情她不得不領。
放下木箸時,顧晗忽然想到一件事:
“小公主呢?”
昨日太后將大公主帶走了,而皇后難產生下的小公主卻沒有決定去處。
皇后昨日的情形,就猜得出這小公主的身子許是不好,甚至可能和大公主相差無幾。
這可是個燙手山芋,其一,她是嫡公主,哪怕不若嫡皇子金貴,也相差不離;其二,她身虛體弱,稍有一個不注意,可能就沒了呼吸,誰敢碰手?
至少顧晗是不敢的。
小方子頓了下,才敢說:
“皇上昨日去了一趟慈寧宮后,就將小公主帶回養心殿了。”
他偷看了眼娘娘,被養在養心殿中,這可是小皇子才有過的殊榮,小方子擔心娘娘會覺得不虞。
小方子全然想多了,顧晗聽到這句話,第一反應就是——太后不愿接手小公主?
否則皇上為何在離開慈寧宮后才將小公主帶回養心殿?
公主不同皇子,皇上不可能親自撫養小公主多久,所以,皇上還是會在后宮挑個妃嬪代養小公主,因小歐公主的特殊性,玉蝶自是不可能更改的。
顧晗心中不由得有了幾分忐忑,皇上應該不會讓她撫養小公主的吧?
顧晗憂慮時,陸煜也在想這個問題,他已經將所有三品以上的妃嬪都想過了一遍,最終,他視線落在昭修容的名字上,劉安覷見:
“皇上是要將小公主交給昭修容撫養?”
劉安覺得自己猜對了,畢竟,在這后宮中,皇上如今怕是也只對昭修容放心了。
誰知,他話音甫落,皇上就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劉安驚訝。
好半晌,殿內才響起陸煜的沉聲:
“她不會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