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賭命的游戲結束, 最終是他們勝出了。
棋子的魂魄沒了寄托,像是興盡而歸的動物,重新分散鉆到林立的文字森林鄭
勝者獲得自由,敗者繼續和門對弈。
南舟站在干尸身側, 問拄著槍的獨腿錫兵npc:“它還需要下多久的棋?”
獨腿錫兵:“下到有人來接替它。”
南舟:“它是什么人?”
獨腿錫兵:“和你們一樣的‘人’。”
著, 錫兵轉頭, 又看了看墻邊結束巡邏后一溜排開、被錫皮牢牢包裹著的、身量只有人類腿長的錫兵:“……也是和它們一樣的‘人’。”
對這個結果, 南舟并不感到意外。
靠墻而立的錫兵,都是困在這里的玩家。
它們要么是違背了規則, 被啖盡了故事,變成了麻木的傀儡。
要么是已經收集齊了棋子, 卻因為一時疏漏, 將棋局的勝利拱手讓給原本的干尸棋手,讓它贏了屬于它的那盤棋, 最終功敗垂成, 不幸接班棋手, 在這里枯坐成另一具枯槁的行尸。
南舟不由得想起了那只會借助地形優勢、爬上書架、查探他和李銀航去向的錫兵。
這些錫兵中的隊長,似乎都比身后的兵更具備智能。
這些行尸在經年累月的枯燥對弈中解脫后,恐怕也不可能離開圖書館了。
它們被燒制成了矮的錫兵,帶領其他沒有靈魂、也沒有故事的錫兵, 機械執行著每隔半個時一輪的巡邏任務。
屬于它們的故事, 和它們的思維一起, 永遠被封存在了一層閃亮的銀錫下。
南舟還在思考另一件事。
在結束【圓月恐懼】副本、進入“家園島”休息的幾光景里, 南舟一邊繼續拾起了他的開鎖·技巧,窸窸窣窣地折騰著一把免費從“家園島”鐵匠門上卸下的壞鎖,一邊看著世界頻道里大量刷過的信息。
經過一段時間的運行后,世界頻道的功能迅速得以開發, 孕育成熟。
在《萬有引力》的游戲里,企圖通過各種副業茍過去的玩家數量和下副本的玩家數量,大概是3比2。
肯分享自己的副本信息的玩家寥寥,各種信息也是龍蛇混雜,真假難辨。
但大家還是得出了一個相當一致的結論。
——直到當下為止,沒有玩家進過重復的副本。
而且沒有一個副本,是《萬有引力》原本有過的。
玩家們仿佛跌入了一個沒有盡頭、機變百出的萬花筒,只能在光怪陸離的光環下勉強掙扎求生。
那么,這些被困在圖書館里的玩家,很有可能是另一種“類人生物”。
正因為此,他們留下的故事,才是那種怪異的、無法讀懂的文字。
——打個比方。
某半開放世界的游戲副本里,有一處圖書館,里面存放著大量可調查翻閱的書籍。
游戲會被翻譯成各國語言,中英俄日法。
當中國玩家進入游戲時,會在“語言欄”中選擇中文,因此書架中的書籍自然會被翻譯成中文。
某些做得足夠精致的游戲,甚至會根據玩家的國籍,更換書架中的內容。
但在這個游戲里還接納過通過其他服務器登錄的異域玩家。
在這種時候,身為游戲玩家的南舟,和曾經身為游戲玩家的類人生物,地位和權限是平等的。
游戲可能會將書翻譯成南舟他們能夠理解的語言,但是不會改變原有玩家留下的原始數據。
所以原有玩家被吞吃掉的故事,才是無法被破譯的未知文字。
但當玩家也成為游戲的道具之一后,游戲自然能隨意像提線木偶一樣『操』·弄它們,讓它們出其他次元的玩家能夠理解的文字。
能佐證它們曾經存在過的,也只剩下那本吞吃了它們全部過往的、擺在書架上的故事書。
只是它們自己都未必能再讀得懂那曾屬于自己的故事。
如果那只從【圓月恐懼】中得來的蛙蹼手掌算是物證的話,這趟圖書館之行,從邏輯上更全面地補完了南舟的判斷。
——在這多元世界的一隅,他們和其他類人玩家,在共同進行著同一種目的不明的游戲。
想到這里,南舟問獨腿錫兵:“你也是玩家嗎。”
“我?我不是。”
獨腿錫兵抱著略微傾斜的槍身,站成了一個稍顯滑稽的“八”字。
“我一直都在這里。等著人來,等著有新的朋友來接替我老朋友的棋局。至少……新朋友會哭,會罵,還懂得怎么話。”
獨腿錫兵是原始npc。
從副本誕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在游戲中了。
它一面遵守著副本賦予它的接引人規則,一面又苦惱于副本賦予它的人格所必然帶來的孤獨福
所以,出于想擁有更鮮活的、能話的朋友的私心,它不會給玩家過多的提示。
南舟望著它,目光里帶著理解。
就像他理解困在屋中的明和雪山上支離破碎的大學生一樣。
南舟問他:“你什么時候可以離開?”
獨腿錫兵:“我會一直在這里,直到結束。”
南舟似有所悟:“什么是‘結束’?”
獨腿錫兵:“我不知道。”
南舟:“你知道門外面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嗎?”
獨腿錫兵:“我以前想知道。”
著,它拍了拍自己那只斷腿。
“燒掉一條腿后,就不想知道了。”
南舟沉默。
一個曾經的npc探出手去,輕輕拍了拍眼前npc的肩膀。
錫兵似乎沒有預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安慰。
它撐著槍,努力站直了身體,對準南舟,靜靜看了一會兒后,啪的行了一個標準的歐式軍禮。
南舟他們在這個副本中的游戲里的探索,徹底結束。
路過門扉時,南舟著意向外看了一眼。
門外,并沒有坐著一個具體的形影。
門只是門而已。
干尸的對手,好像就是這扇門本身。
而獨腿的錫兵、巡邏的錫兵、枯瘦的干尸,都被這一扇仿佛擁有生命的門緊鎖在里面,無法接觸到外界的光明了。
南舟沒有再進行無謂的停駐。
他和江舫、李銀航一道,踏入了外面明盛的光鄭
倏爾之間,覆蓋在眼前的光芒像是被黑洞吞沒了似的,消失殆盡。
從圖書館敞開的門扉里邁出后,周遭的光芒驟然黯淡下來。
他們重新回到了那條漫長的腦髓長廊。
時隔一個多時,讓人抓狂的勻速咀嚼聲居然還在繼續。
連綿不絕的碎響,連帶著他們腳下的柔軟的髓毯也跟著微微震顫。
手電筒的光只能照亮眼前兩步半開外的地方,讓本就『逼』仄的走廊愈加顯得令人窒息。
南舟舉著手電筒回望。
他們出來的門已經徹底消失。
仿佛被蠕動的墻壁咀嚼、吞噬了一樣。
這回,“立方舟”三人沒有急于進入下一個房間。
內里復雜、高低不平且四通八達的走廊。
微有些粘稠手感的古怪質地。
踏在“地毯”上細細的“咕嘰”聲。
悶響在顱骨內、形成了回音的牙齒咬碎食物聲。
除了這些之外,還泳腦侵】這個副本關鍵詞做索引……
南舟基本可以確信,這里就是一個人類的大腦。
只是他不清楚,這處世間結構最復雜、最精巧的藝術建筑,為什么會特地向他們開放。
他們花了近一個時,在這個擬態的大腦公寓內轉了一圈。
他們提著一點光,走遍了每一處晦暗陰霾的岔路,『摸』清了所有門的位置。
加上他們剛才去過的圖書館,顱內一共開了六扇門。
可以想見的是,每扇門后,都會是一個自帶著特殊功能區、充滿無盡可能的世界。
即使這奧妙無窮的腦區,在正常的情況下,大可能還不及一只松果。
南舟問:“我們去下一扇門嗎?”
江舫笑問:“你猜圖書館是大腦的額上回。那我們下一個要打開哪一扇門?”
南舟搖頭,認真回答江舫的每一個問題:“這里不知道是按照多大的比例放大的,很難判斷。而且,大腦的功能也只是大致分區,很難判斷出門后的『性』質,只能根據它表『露』出來的特『性』慢慢去猜。”
江舫笑。
正是因為南舟這個樣子,他才特別喜歡逗著他多一點話。
李銀航早就被咀嚼聲搞得不勝其擾,雙手堵著耳朵,專心讀著他們的唇語。
她問:“走嗎?”
走自然是要走的。
他們選擇走進了與消失的第一扇門直線距離相對最近的第二扇門。
擰開門把手,照例是無窮的華光迎面而來。
等眼睛可以重新視物后,南舟放下了手來,靜靜觀視著他身處的這一片草原。
是草原,這里的配『色』、場景,更近似于一個夢境。
是平的,地也是平的。
兩大片方形曲彎著相交。
地相接,像是一只巨大的扁杏仁,也像是一只碩大的眼睛。
在這片眼睛形狀的地中,一切都顯得那樣祥和。
綠草如茵,方及足腕。
白云如綢,綴于青空。
一只淡粉『色』的絨『毛羊抱著四蹄,咕嚕咕嚕地在草場上打滾。
所有和幸福相關的顏『色』都融合在了一起。
一切美好的記憶仿佛都匯聚于此。
而就在這樣美好的場景下,一個擁有著燦爛如金的綢子頭發的年輕少女背著手,笑盈盈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這扇門的新的接引人,出現了。
她的神情非常溫柔,臉頰上點綴著的雀斑也沒有絲毫折損她的可愛。
一笑起來,她巧的鼻頭就會微微皺起來。
她抬手拉起裙子,向他們輕輕行了個優雅的屈膝禮,笑著:
“你們好。”
“請允許我邀請你們玩一個游戲吧。”
南舟沒有放松警惕。
三個人誰都沒有放松分毫。
因為他們都注意到,女孩的雙手裹滿了雪白的繃帶和紗布。
邊緣滲著一層濃重的血影。
這雙傷痕累累的手,不免讓李銀航聯想到了一個童年故事。
“這個游戲,只需要一個真正的玩家。”
著,她舉起血淋淋的掌心,用極盡溫柔的語調道:“現在,請從你們當中選出兩個伙伴,變成美麗的野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