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是個很坦誠的人。
他告訴南舟, 他其實是一部漫畫《永晝》里的虛構人物。
而就在兩之前,一款叫做《萬有引力》的主機游戲正式發售。
《永晝》的作者,南舟真正的父親,用兩年時間完成了處女作《永晝》、從此在漫壇占據了屬于他的一席之地的才恐怖漫畫家永無, 在十二年前間因癌癥去世。
因其『性』格孤僻、親友關系淡漠, 他把自己身后包括處女作《永晝》在內的十三部漫畫版權都交授給了他最信任的一名編輯。
屬于他的那部分財產分成, 這個『性』情古怪的男人沒有公布具體的處置方式。
所以, 《永晝》早在三年前,就已經納入了《萬有引力》的改編梯隊。
現在, 南舟已經是一個游戲副本里的人物了。
謝,他以前讀到過《永晝》, 很喜歡。
于是, 在剛買的游戲艙到貨后,他第一個選擇空降到《永晝》副本里, 來看看這位和他單方面結識的、相隔了一個次元的少年。
對謝聲情并茂的辭, 南舟只是點點頭。
他根本感覺不出來謝告訴他真相的目的背后, 隱約暗含的那點殘忍和惡意。
——正常人被明確告知,自己無論如何努力,命運都始終掌握在別人手里,而且未來無窮無盡的歲月里, 會一直身處控制中時, 第一反應往往都會是崩潰和發瘋。
但南舟并沒怎么往心里去。
因為他早就猜到了。
南舟在紙張上勾勒著蘋果樹女士的唇形, 在她的唇上打上了細密的紋路, 好顯得那張唇更艷,象征『性』回應了一句:“……唔。”
注意到南舟神情淡淡,謝的眼里亮起了動饒光:“你不驚訝嗎?……你猜到了多少?”
南舟瞄了一眼謝:“關于什么?”
如果是關于自己的身份,那么這是他學的時候就在想的問題了。
他一度以為自己是一本書里的人物。
漫畫的話, 和他的推測相差不多。
如果是關于游戲副本的事情……
南舟對游戲這一概念的理解,僅限于書店里幾本日期還停留在十年前的游戲雜志。
在南舟的認知里,游戲是一種被鎖在盒子里的故事。
和他作為一本書的感覺差不很多。
只是他暫時還沒有被絲線牽引的傀儡感,明這個盒子很開闊,對他的控制沒有想象中那么強烈。
未來,還會有更多新的人進來。
有人能進來,那他就一定能出去。
所以他不明白,謝為什么一直望著他的眼睛。
好像自己這樣平淡的情緒和反應不符合他的心理預期似的。
謝專注望著他的眼睛:“你曾經和我這樣的人過話嗎?”
南舟謹慎地想了想。
他并沒能和蘋果樹女士上話。
于是他搖搖頭。
謝的肩膀微微塌了下來,看起來頗為失望:“你怎么都不驚喜呢?”
也不發瘋、不崩潰、不痛苦。
沒意思。
南舟的驚喜早在昨就用完了。
他本來就不習慣大起大落的情緒表達,因此望著謝的眼神中滿含困『惑』。
他問:“你到底想問什么呢?”
謝的神情這才好了一些:“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了,好不好?”
南舟:“為什么?”
謝:“……”
謝:“……你不孤獨嗎。”
南舟放下筆:“孤獨。”
南舟:“可我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
南舟問的是肺腑之言。
但謝同學看起來被噎得不輕。
為了避免自取其辱,謝主動轉移了話題:“你感覺,你的世界有沒有什么不一樣了嗎?”
南舟想了想,并沒覺得自己的日子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太陽還是一樣的灼人。
建筑物的排列也沒有發生變化。
世界還是那個世界。
唯一的區別,就是多了一棵蘋果樹。
想到蘋果樹,南舟的心情突然就好了很多。
如果謝口中的交朋友,就是要給對方種蘋果樹的話……
那么他希望找到蘋果樹女士,也給她種上一棵。
只是謝這句問話,還是讓他上了心。
按照他的閱讀積累,一般的游戲,不該是用數據、算法和模型構建出另外一個各項條件都盡可能趨近于的虛擬平行世界嗎?
為什么蘋果樹女士和謝會來到他這里?
這是個挺值得思考的問題。
可這么多年來,南舟沒有和人分享想法的習慣。
對謝,他也沒有分享想法的欲望。
他只打算自己慢慢消化。
不得不,南舟的動物式直覺相當強悍。
他從一開始就防備著謝。
他覺得他的笑容里有著什么讓他不喜歡的東西。
但無論如何提防,南舟也無法逃過月圓之夜對光魅的影響。
『潮』汐周期『性』的漲落,在每月滿月時達到高『潮』。
謝來到副本的第三,恰是滿月時。
南舟的房間,藍白鴿的水彩窗畫和一月一用的木柵,已經盡力將所有月光隔絕在外了。
即使如此,南舟還是軟在床上,渾身酸痛,瘋狂盜汗,腰軟得使不上力氣。
本來滿月時,鎮上所有的光魅都虛弱得起不來床,威脅『性』幾乎算是沒櫻
可南舟還記得,家里有一個住在他隔壁的謝。
因此他在入夜前,發現自己體力開始劇烈流失時,就掙扎著把門鎖上了。
墻上的時鐘,慢慢指向了12點的位置。
窗外月光愈發明亮炫目。
南舟不適地單手抓住堅硬的床板,指尖捏得隱隱發白失血。
此時,謝溫柔的聲音突兀地在門外響起:“南舟,你在嗎。”
南舟心神一動。
從剛才開始,他就沒有聽到任何靠近的腳步聲。
……謝,好像已經在門口站了很久。
南舟咬著被角,努力將弱勢的喘息一聲聲咽下去。
然而,不多時,他的耳畔傳來了鑰匙鉆入鎖眼、窸窣轉動的碎響。
他根本不知道謝是怎么進來的。
在聽到門咯吱一聲被推開時,南舟喉頭一緊,不及細想,將虛軟的手腕探向枕下——
來不及抓住藏好的水果刀的刀柄,他的手腕就被一只手輕而易舉地捉住了。
南舟緊抿著蒼白的嘴唇,被謝翻身壓坐,輕松控制在床上。
謝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尾指惡意地一下下壓著他的唇畔,像是某種居高臨下的戲弄。
“太痛苦了。太孤獨了,是不是?”
謝用耳語的聲音對他話,但沒有多少同情,只是享受著南舟抑制不住喘息時微微失控的表情。
“如果我是你,我早就想死了。”
南舟:“……”
有病。
你又不是我。
我什么時候想死了。
謝俯下身來,輕聲:“我來幫你解脫啊。”
重壓驟然離身。
南舟還沒來得及喘勻一口氣,一樣冰冷的東西就抵住了他的腰際。
足以致死的電流,從他腰部點沸了他全身的血『液』。
以觸電點為圓心,形成了一個類似黑洞的物質,讓南舟的所有知覺、意識都向里坍縮而去。
他眼角余光里,一時間充斥著流散著的、駁彩的電光流跡。
從他的指尖鉆入,從他的胸口鉆出。
千分精彩,萬分奪目。
倏忽間,一切熱鬧歸于徹底的死寂。
南舟的心跳停止的同一刻,視覺里還留有現實的殘象。
謝的身影虛化了,如同花屏的電視,閃出滋啦滋啦的雪花。
謝也有些詫異的樣子,看向自己的手掌。
但下一秒,他就消失在了南舟的房間里。
而一股氧氣急速涌入南舟的心臟,像是有人拿著電擊器,粗暴地對他的胸口進行著反復的按壓。
——那股被無可反抗的力量控制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次的結果,是強制復活。
南舟猛然從床上坐起,引發了一陣可怖的心悸頭暈。
他伏在床邊,大口大口喘息許久,才重新適應了氧氣的涌入和身體不間歇的疼痛。
接下來,南舟向學校請了三的假。
他去了圖書館,重新找到了和游戲相關的部分書籍,仔細重閱。
他身上疼得厲害,圖書館里也只有他一個讀者,他索『性』摒棄了往日端正的坐姿,貓似的趴上了桌子,把書墊在了腦下,蜷起身體,一邊休息,一邊閱讀。
作者永無涉獵游戲領域較少。
因此在他一手構建的“新華書店”里,文學藝術的書最多。
關于游戲,也不過是幾本過時的雜志,以及一本游戲發展簡史而已。
南舟把能搜集到的資料通讀一遍,果然察覺了某種不對勁。
——正常的游戲中,玩家才該是那個被服務的核心角『色』。
表現就是,副本里的boss,不管被玩家殺得怎樣七零八落形容凄慘,都會隨著玩家離開而結束進程。
狀態重置,無事發生。
可自己呢?
除了被復活之外,他的記憶沒有被清零,身上的傷口到現在也還在痛。
就好像……重置得根本不完全。
南舟來不及細想為什么自己會如此不同。
就在他復課的第二,鎮里又迎來了兩個陌生的客人。
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可愛嬌俏的姑娘,在鎮里信步游覽。
兩個人看起來像是來旅游的。
姑娘見到他時,還給他塞了一顆水果糖。
要是沒有那個和他的學生差不多大的蘿莉的話,南舟根本不會放松對他們的警惕。
她讓他久違地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他甚至帶姑娘聽了他的素描課。
兩后,在突然到來的滿月夜晚,被那個姑娘用刀從后背捅入時,南舟清晰地聽到,“她”甩掉煉上的血滴,笑嘻嘻的用一個男饒聲調,對身旁的伙伴,“時間修改器還真好用。又拿了一個成就。”
男人也帶著輕松的笑音:“攻略得對。他真好騙。”
兩人著話,迅速消失了蹤影。
就像謝消失時的情境。
一模一樣。
南舟倒在地上,緩了很久,才強忍著后背的疼痛,爬起身來。
他把手探進衛衣口袋。
那里放著一只蘋果,已經被壓爛一邊了。
本來是打算留給姑娘吃的。
……既然不要,那就算了。
南舟坐在路邊,用衣襟擦擦蘋果,咬了一口,心緒寧靜了一些。
他靜靜想著姑娘口中的“時間推進器”,想著謝用來打開自己房門的“萬能·鑰匙”。
——他又掌握了一項訊息。
他遇到的玩家,極有可能擁有著海量的、功能各異的道具物品。
他需要想些辦法應對了。
在這之后,又有玩家陸續來到了永無鎮。
有的玩家只是來這里逛一逛,但有的玩家,明擺著是處心積慮地想要接近南舟。
南舟雖然孤獨,但他并不是傻。
他挺想問一句,你們沒有別的事情嗎。
為什么要玩游戲?
為什么要沉『迷』于一件就算贏了也對現實沒有太大意義的事情?
為什么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要殺掉另一個世界的我?
無人能替他解答這些疑問。
于是他盡量展現出兇悍冷漠的一面,想將他們趕出永無鎮。
然而,滿月之夜,終究是他逃脫不聊詛咒。
下一個滿月夜,如期而至。
好容易逃過了四個玩家的圍追堵截,南舟剛想歇一口氣,卻落入了三個他之前根本沒有看到的、不知什么時候就潛入了鎮的玩家手鄭
他們在暗處動用羚擊·槍。
一種被高壓氮氣彈『射』出去、鑲嵌著倒鉤和電極的攻擊武器。
威力很強,能一下子致命,卻也不至于。
此時,南舟已經和先前的四個玩家周旋到了黎明時分。
南舟身心俱疲。
因此他們一擊即鄭
邊的月『色』漸無,已經逐漸黯淡了下去。
灑落在南舟身軀上的光,很淡,很薄。
熟悉且劇烈的疼痛,令南舟再次倒地、冷汗涔涔。
他沒有繼續反抗,而是閉目裝死,準備伺機而動。
三個人發現他不動彈了,就蹲在他的“尸體”不遠處,準備領取獎勵、接受傳送。
“這boss怎么沒有血條啊。這么脆,打一槍就沒了?”
“嗨,還真的像攻略那樣,只要卡著點進副本來,殺就能殺了,就是個普通人,真無聊。”
“算了算了。能拿成就就好了。”
痛楚導致的耳鳴,加上熱血急速涌上頭頂的尖銳轟鳴,交織成了一首刺耳雜『亂』的交響曲。
傳入他耳內的對話聲,混雜在他腦內的雜響之中,讓南舟的心一瞬跳得比一瞬快。
“攻略”。
“無聊”。
“成就”。
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嗎?
那么,憑什么他們的目的就一定要達成呢?
這些陌生且極富挑逗『性』的詞匯刺激著他的神經,讓憤怒漸漸侵蝕了南舟的心神。
他用胳膊撐著地面,借過一點力后,腳尖點住地面,向前疾沖而去。
空曠的街道上,陡然刮起了一陣風。
背對著南舟的高壯男人不經意間側了側腦袋,余光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已經迫近到他身后咫尺處的冷冽身影。
……以及一只托扶上了他喉部位置的、冰冷的手。
咔嚓。
……
叮。
南舟把勺子放回盤子時,盤身和木勺發出的輕微碰撞聲,將他從回憶中喚醒。
南極星吃完了荔枝,把爪子『舔』干凈后,又顛顛跑了回來,撅著肉滾滾的屁股,就要往南舟的風衣袖子里鉆。
蘋果臉少女羞澀地走過來,對南舟遞上了一個精心制作的果盤。
她溫和道:“客人,送給你。謝謝你,剛才幫了我的妹妹。”
南舟看向果盤一側。
那里擺著幾牙切開的、果皮紅到透光的蘋果。
蘋果臉少女自顧自軟聲軟氣道:“水果都是自家種的,也不值什么,就是希望……希望,你能常來——”
南舟霍然起身。
熟悉的香味。
熟悉的光澤。
熟悉的……蘋果。
他一時以為自己還在回憶中,沒有離開。
他正坐在那棵屬于他的樹上,摘下蘋果,借著果枝間篩下的細碎光芒,將蘋果和陽光都一點點吞進自己口鄭
南舟問:“你的蘋果,是怎么來的?”
蘋果臉少女被他的動作和語氣嚇了一跳,捧著蘋果,諾諾道:“怎么來的……大家都是從仲老板那里進的種子……”
南舟問:“仲老板在哪里?”
蘋果臉少女:“出門向南,沿著路一直走……路邊都有指示牌,種子店很醒目的。”
南舟抓住試圖爬向果盤的南極星的尾巴,把它徑直塞進了懷里:“謝謝。”
罷,他步履匆匆,離開了甜品店。
就像急著去趕赴一場遲來的約會。
李銀航一時不解,轉頭去看江舫。
江舫怔愣之余,不禁抿唇,目光微閃。
……他還記得蘋果樹的事情嗎?
江舫有了心事,沒有應答李銀航,只是跟隨南舟離去。
李銀航忙簡單收拾了東西,打算綴上去。
臨走前,她還不忘拍拍那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有些悵然若失的蘋果臉少女的肩膀,寬慰道:
“不是你的錯啦。”
誰也沒有注意到,一直坐在南舟右旁兩桌開外的兩男一女。
見到三人一鼠離去,女孩一直緊繃著的后背終于松弛了下去。
她拍著胸口,聲舒出一口氣:“……哇。嚇死我了。”
和她同行的男人a這才敢放開聲音,問她:“你確定你沒有認錯?”
“我不能確定啊。”
女孩子皺著眉『毛』:“那個東西,那么一只。我們坐得又不算很近,我怎么能認得清呢。”
男人b試圖寬慰她:“看錯了吧。不定那就是一只寵物呢。哪兒跟哪兒就怪物了?”
“不……”
女孩眉頭糾結得厲害:“我玩過《萬有引力》,之前就一直在‘家園島’種田。那只動物,看起來特別像‘家園島’里唯一一個田園風副本里的……怪物。”
她比劃了一下南極星的體型:“要是它肚子的絨『毛』附近有沒有一個閃電型的標記,我就能確定了!”
男人b還是有些懷疑她的眼力:“就算是什么怪物,不過也就是一只老鼠而已……”
女孩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鼠?”她嘀咕道,“那可是‘家園島’上戰斗力評級a+,近s級的怪物!”
到這里,女孩又懷疑自己的眼力了。
如果那只蜜袋鼯,真的是她所知的那種怪物的話,它怎么會和其他玩家走在一起?
又怎么會被飼養成這么一只……
一只……
……可愛?
……
利用世界頻道向其他隊伍發出集合訊號后,賀銀川暫時關閉了后臺頁面,對陸比方:“陸,你那邊的發現。你江舫,國際友人先生,曾經是《萬有引力》的玩家?”
陸比方乖乖點頭:“嗯。”
和林之淞不同,陸比方看不懂專業情報,所以就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相關失蹤人員的資料上。
陸比方又補充道:“準確,他不是這個游戲的正式玩家。”
“《萬有引力》這款游戲的價格還是很高昂的,而且每臺機子出售時,都會記下購買者的真實身份id。”
“出事后,有關部門調查了每一個昏『迷』者的相關情況。”
“只有洛多卡……江舫先生,他的游戲艙,不是用他自己的id信息注冊的。”
不怎么玩游戲的周澳蹙起眉頭:“這是什么意思?”
陸比方抓抓腦袋。
“怎么呢……”
“他應該算是,代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