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名、不可喻、不可視、不可想、不可理解。
    武藤伊凜之前說的那句話，原來是這個(gè)意思？
    之前伊凜沒有正式理解那些綠光所指時(shí)，除了腦門上的死皮動次打次地在抽搐之外，并沒有其他太特殊的感覺。
    哪怕耳邊不斷響起詭異的聲音，除了讓伊凜有些煩躁之外，并沒有其他不適，完全可以當(dāng)那些聲音不存在。
    可當(dāng)伊凜，真正理解到、臆想、體會到盤踞在深淵里的那頭“怪物”，那只形同章魚怪般的可怕存在：它的身體，它的眼睛，它的一切，究竟有多么浩瀚時(shí)。
    那一瞬間，伊凜感覺自己的臉像是直接貼在了“它”那冰冷濕滑黏稠的皮膚上。
    濕稠黏糊的觸感，遍布全身。
    “嗡嗡嗡——”
    伊凜的思維一片蒼白，慘無顏色。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狀況稱得上“伊凜·無慘”。
    他無法精準(zhǔn)地用適當(dāng)?shù)难哉Z去形容這種感覺。
    當(dāng)一開始，伊凜以為那片目不能盡的黑暗，只是一片單純的黑暗時(shí)，他的內(nèi)心毫無波瀾。
    可當(dāng)伊凜發(fā)現(xiàn)，那片無邊的陰影，居然是一只章魚怪后。
    他才深深體會到自己的渺小。
    如果說那只怪物是天空，伊凜就是天底下匍匐的一顆塵埃。
    如果說那只怪物是深海，那么伊凜，就是深海里一只草履蟲。
    如說說那只怪物是浩瀚的宇宙，那么伊凜就像是在宇宙中某一星系、某一顆行星上隨狂風(fēng)搖擺的沙塵。
    浮游天地，滄海一粟，或許指的就是這種感覺。
    在那瞬間，伊凜眼前出現(xiàn)了種種幻象。
    是的。
    他知道這是幻象——
    莫莉長埋墳?zāi)梗?br/>     凌依依渾身浴血；
    世界一片瘡痍；
    他的頭顱獨(dú)在沙丘；
    身上爬滿了丑陋嗜血的蟲子；
    被無數(shù)觸手吞噬的友人；
    不曾存在過卻被撕成碎片的父母；
    種種幻象，在一剎那，一瞬間，一霎時(shí)，壓縮在無限小概念的一個(gè)時(shí)間點(diǎn)里，如同炸彈般，沖進(jìn)了伊凜的大腦。
    轟！
    然后，
    炸了。
    伊凜渾身癱軟。
    四肢顫抖。
    抱成一團(tuán)。
    伊凜向深淵沉淪，眼前的光芒消失，他漸漸地被無邊的黑暗所掩埋，從此不見天日。
    讓伊凜心生種種幻象的，是詛咒？是精神攻擊？是某種能量？
    不。
    這不是那么膚淺的東西。
    恐懼。
    對了。
    這種感覺，是久違的恐懼。
    伊凜的身體……不，此時(shí)的他，并沒有身體。
    應(yīng)該說，他以精神態(tài)的形式，像是靈魂，正在向無盡的深淵墜落。
    可無論他墜了有多么深，多么遠(yuǎn)，遠(yuǎn)處的黑暗、那點(diǎn)點(diǎn)綠光，仍沒有半點(diǎn)變化。貌似這種感覺，也可以理解，因?yàn)槟侵还治锏捏w積，已經(jīng)大到了某種地步。伊凜哪怕墜落了一千、一萬、十萬米，可對于那只章魚怪而言，不過是從性感的上睫毛、飄到了憂郁的下睫毛的距離，沒有太多的變化。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忽然。
    在伊凜耳邊，“他”的聲音無端響起。
    是……武藤伊凜！
    他來了！
    砰！
    漆黑的粘液，在武藤伊凜手中，凝聚成雙槍的形狀。
    冰冷無情的子彈，貫穿伊凜的心臟。
    伊凜額頭，【怨】在承受了一次“死亡”后，無聲裂開一道縫隙，黑血自裂隙中流出。
    【十死之身】！
    哪怕伊凜處于“精神態(tài)”的特殊姿態(tài)，可他在此之前，已發(fā)動了【怨】上的裝備技能【十死之身】。【十死之身】的能力是能夠承受十次“致死”的攻擊，并將生命值強(qiáng)行維持在最后一絲的逆天保命技能。
    如果說【嗜血之災(zāi)】是目前最后的輸出底牌，那么【十死之身】，就是伊凜最后的保命底牌。
    咔。
    腦門上的死皮，再次裂開。
    但在轉(zhuǎn)瞬后，【怨】上裂開的縫隙，詭異愈合，完整如初，像是沒被破開過。
    武藤伊凜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
    他原本還想開出第二槍。
    可，下不去手了。
    瞬間，他就明白了為什么。
    “果然，機(jī)會只有一次。”
    武藤伊凜神色頗為遺憾。
    伊凜心中的恐懼，蕩然一空。
    準(zhǔn)確來說，是被死皮吸收殆盡。
    那一刻，伊凜的內(nèi)心，所滋生出的“恐懼”……或者說是“絕望”的情緒，足以讓【怨】飽餐一頓。【怨】牌面十分足，進(jìn)階與否，完全不會提前咨詢伊凜的意見。這也是寄生型裝備的弊端之一，雖然與宿主共生，但某種程度上來說，遠(yuǎn)不如普通的裝備那么好掌控。
    這是一把雙刃劍。
    而現(xiàn)在，這把雙刃劍，砍在了敵人身上。
    “機(jī)會只有一次。”伊凜下墜的速度減緩，懸浮在墨黑的海水中。他摳了摳額頭上光滑涼潤的【怨】，若有所思：“也就是說，你知道你存在的意義，你只有在我徹底暴露在它的面前，被它凝視時(shí)內(nèi)心的恐懼完全淹沒了其他所有情緒、執(zhí)念的瞬間，你才有可能取而代之。”
    “是。”
    武藤伊凜直言不諱。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一刻，你計(jì)算到了這一刻。”
    “是，可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因?yàn)槁犇阌H口承認(rèn)，我心里舒服。爽。”
    “……別忘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可很快就不是了。”伊凜輕嘆。
    “輸給自己，不丟人。”
    “我覺得丟人。”
    “哦？”
    “那意味著，我輸給了過去，走不到未來。”
    “……”
    “為什么？”伊凜見武藤伊凜沉默下來，反問。
    “你不是很清楚嗎？”武藤伊凜看著伊凜的眼睛，他的雙眸恢復(fù)正常。兩人于這無盡深淵里，于這一刻，不約而同在對方眼中倒影看見了面色平靜的自己。武藤伊凜沉默片刻，笑著搖搖頭，問了一句：
    “如果是你，一直都以為自己的世界很遼闊，很廣袤。可突然有一天，有那么一刻，有那么一瞬間，你真正睜開了眼睛，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你印象中所謂的‘世界’，不過只是一個(gè)籠子，而你是在籠子里，一只渾身纏滿了絲線，受人操縱的木偶時(shí)，你會怎么做？”
    這個(gè)問題。
    武藤伊凜曾問過許安靜與李長歌。
    當(dāng)時(shí)許安靜的回答是：會瘋？
    同樣的問題，擺在了伊凜的面前。
    可其實(shí)。
    無論是人還是鬼，他們擁有同樣的心智，他們都知道答案。
    只是問出來，
    會顯得更有逼格一些。
    伊凜沒有猶豫：“我會想辦法破開牢籠、或是毀了牢籠。這種‘世界’，不要也罷。”
    “是啊。”武藤伊凜笑得很開心，朝伊凜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從你把‘十死之身’留到最后時(shí)，我就已經(jīng)猜到了結(jié)局。”
    “可你還是開了槍。”
    “不試一試，不會死心的，對吧。”
    “是啊。”
    “是啊。”
    兩人同時(shí)說道。
    “最后，”
    “該結(jié)束了。”
    “該結(jié)束了。”
    武藤伊凜與伊凜動作整齊，用同樣的口吻，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
    沒有什么心有靈犀，他本就是伊凜，伊凜本就是他。
    只是，當(dāng)伊凜的“鬼”擁有了伊凜完整的心智，他知道了世界之外更廣袤的世界，他睜開了眼，于是產(chǎn)生了與伊凜本尊不一樣的東西……野心。他渴望成為真，渴望超脫這個(gè)世界，渴望脫離“它”的掌控，他算計(jì)一切，可惜，最后，失敗了。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失敗。
    正如伊凜所說：他不會輸給過去的自己。
    除非那個(gè)自己開了掛。
    伊凜不再理會武藤伊凜，如同小蝌蚪般，向上游動。
    “最后的最后，”
    武藤伊凜的聲音在伊凜身后，傳入伊凜耳中：
    “在摒棄了一切情感、羈絆、不舍、回憶，我很清楚得出了一個(gè)你不愿意正視的答案。”
    “……”
    “凌依依，有問題。”
    “……”
    伊凜翻了翻白眼。
    心情卻莫名地有些沉重。
    他不再理會武藤伊凜。
    沒有告別。
    沒有揮手。
    沒有回頭。
    這種感覺，很奇怪。
    不久前，一個(gè)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廝殺，想要取代自己。可在試煉的最后，伊凜竟有幾分不舍。或許是因?yàn)樽疃约旱娜酥挥凶约海涮僖羷C甚至能擯棄任何雜念，看清更多伊凜不愿面對的事情。
    完美啊。
    伊凜不禁暗暗給自己豎起大拇指，點(diǎn)了一個(gè)贊。
    完美的人設(shè)。
    可惜人要沒了。
    眼前。
    章魚怪那浩瀚無邊的身影，那片深淵中的點(diǎn)點(diǎn)綠光，沒有插手任何事情，只是在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當(dāng)伊凜接近時(shí)，那上百個(gè)伽倻琴美，再一次用同一種口吻，說出了同一句話：
    “凜君，救救我。”
    “答案你不是早就告訴我了嗎？”
    一百零一。
    無論是“伽倻琴美的善念”構(gòu)筑的多層空間迷宮。
    又或者是伽倻琴美在谷野屋里，一邊喊救命一邊敲杯子的次數(shù)。
    一百零一次。
    這就是答案。
    這就是伽倻琴美無法親口說出，卻想方設(shè)法想要傳遞給伊凜的答案。
    “原來如此。”
    伊凜看著一百多個(gè)一模一樣的伽倻琴美，想起了神崎市的悲劇，再與眼前這浩瀚無邊的章魚怪聯(lián)系在一起。他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輪回。無論是伽倻琴美，還是神崎市的所有人，甚至是誤闖入這次試煉中的使徒們。
    所有人，都是那只怪物的玩具。
    神崎市，就是這只怪物的后花園。
    它制造一切，它掌控一切，它以一切為玩物，它冷眼旁觀，就像是高高在上的人類，在俯視地上螞蟻辛勤耕耘交配時(shí)的漠然心情。對它而言，人類、或是一切，都不過是在圈子里拱來拱去的小螞蟻兒，時(shí)不時(shí)踩一腳，逗一逗，尋個(gè)樂呵兒。
    兩個(gè)世界的融合，就像是一盤棋，這一具它不想玩了，掀桌重來，再來下一次。
    下一次，一定更好玩。
    想通一切后，伊凜深感自己的無力，又暗自無奈，為何會在區(qū)區(qū)一個(gè)三階層級的試煉中，遭遇如此恐怖的存在。
    要“消滅”伽倻琴美的怨靈很簡單。
    把伽倻琴美拯救出來，就可以了。
    可是。
    伊凜閉上眼睛，在恐懼情緒徹底被【怨】吸收后，伊凜看著那密密麻麻數(shù)不清的幽綠眼瞳，伊凜除了隱隱感覺到心悸外，再也沒有那種被污染、被玷污、被沉淪的感覺。
    內(nèi)心毫無波瀾。
    嗯，挺好。
    “觸手怪，把我的隊(duì)友，還給我。”
    伊凜遙遙一指，糊向章魚怪的臉。
    【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