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點的清晨天還是暗的,天空零星幾點黯淡星光。
陸舟把停在外的三輛車都拿干毛巾簡單擦了遍,昨夜風沙大,車玻璃上都蒙了一層黃沙。
臨近五點,大家陸陸續續下樓,哈欠連天,就林琥好點,他開慣了夜車,對作息的要求沒那么高。
天光微涼。
天空是完整的一整塊,沒有一點被吞食,沿邊都緊扎扎的將大地籠罩嚴實,包裹透徹。
桌上是招待大家的烤包子和馕,還有粗茶。
陸舟拿了弄完車,又挨個檢查了油箱,進屋洗手,秦箏招呼他快來吃早飯。
他應了聲,拿了兩個烤包子,掀開卷簾門又出去了,吃完兩個,又是一杯暖胃的粗茶。
店主蹲在一邊的水槽邊,正在洗一筐白嫩嫩的羊蹄子,探頭往里面看了一眼,跟陸舟說:“你女人還沒起,不去叫?”
他們這里的人都樸實粗氣,話也粗,不懂城市里那些溫文爾雅的東西。
陸舟看眼手表,呼出一口白氣:“再等會。”
沈亦歡是掐著點下樓的,4點58分,劈里啪啦一陣,是她推著行李箱出來的聲音。
眾人聞聲看過去,眼都快直了。
她穿了條深藍色長裙,民族風情,細細的兩條肩帶勾在白皙肩膀,深深兩排鎖骨,背后是凹凸有致的蝴蝶骨。
頭頂搭了條披肩,黑色長發從里面散出來,略微凌亂的垂在臉側,卻是愈發顯得皮膚透白。
她沒化妝,只涂口紅,正紅色,應該是起晚了來不及畫。
不過底子太好,倒是顯出清冷的漂亮。
沒睡醒,臉上表情也倦怠疲憊,眼睛都沒怎么睜開,纖細的身影,拎著26寸大箱子站在二樓,都擔心她會墜下來。
“沈攝影師,我給你提下來吧。”隊里的一個男人說。
他跑上樓梯,剛要拎,忽覺背后一道目光。
轉頭看,就看到陸舟看著他,他視線剛想追過去,陸舟已經沒事人一樣站起,朝他們走過來,神色如常。
他三格樓梯跨作一步,伸手,從沈亦歡手里拎過行李箱。
平淡一句:“我來。”
那男人就不由直接撤了手,仿佛被冰碴子抵著心口戳了一道似的。
行李箱被輕松拎下樓,沈亦歡沒睡醒也沒注意方才眼前那一幕,只面無表情的走下樓,其他人卻是看的真切。
這占有欲,真是絕了。
偏偏那挺拔高大的陸隊長,還有一張孤高的臉,兩相對比,更耐人尋味。
陸舟:“人齊了,大家上車出發。”
店主拿一小方塊布給陸舟,朝一邊瞇著眼倚在車門邊上的沈亦歡抬了抬下巴:“給她留的早飯,還有兩瓶酸奶。”
陸舟接過道謝。
店主:“欸,這些年都虧著你們,他們大家也是來宣傳新疆的,說什么謝。”
***
陸舟看著自覺站在他車邊的沈亦歡,心下軟了軟。
把早餐塞到她手里,沈亦歡抬眼,烤包子外包了塊布,她沒懂是什么。
“早飯。”他說。
“不想吃。”沈亦歡嘟囔。
陸舟皺眉。
她揉眼:“只想睡覺。”
他輕輕笑了一聲。
男人聲音本就低,笑起來尤甚,原本立體冷硬的五官都隨著這個笑柔化下來。
目睹難忘。
一手攬住小姑娘纖細的腰肢給她拉開車門,進車后,食指撩開她臉上的碎發,把早餐放在她身邊。
“再睡會,醒了再吃。”
晨風拂面,沈亦歡睜不開眼,只隱約從他話里咂摸出一點點細膩的溫柔。
讓她有一種穿越時空回到高中時候的錯覺。
***
她最后是被逐漸亮堂刺眼起來的陽光曬醒的。
兩手一撐坐起來,肩上有東西滑下去,她看了眼,是件外套。
偏頭看,陸舟正在開車,聽到她的動靜,右手伸過來,拎起她腿邊的東西:“吃早飯。”
沈亦歡接過,已經冷了,硬邦邦的,像塊磚頭。
皺眉:“這是什么?”
“烤包子。”
“哦。”
她點點頭,咬了一口,然后就“噫”了一聲,嚼蠟似的咽下嘴子那一小口:“你騙我,昨天吃的沒這么難吃。”
“冷了。”
“那我不想吃了。”她放回去。
陸舟淡瞥她一眼:“別浪費。”
“硬的,我咬都咬不動。”沈亦歡不理他,捧著酸奶喝。
“這附近沒賣點心的店面了,到軍營食堂統一開餐,你會餓的。”
沈亦歡往車窗外看,才發現已經是到了大漠,黃沙滿地,綿綿沙山被熱風吹的平緩,像是被一把巨大的篩子篩過了。
除了茫茫一片,什么也沒有。
她正專心致志看風景,陸舟已經捏著那烤包子遞到她嘴巴。
“我不想吃。”她蹙眉。
陸舟:“再吃一口。”
她沒辦法,又不想把陸舟惹生氣,只好干巴巴的咬了一小口。
陸舟說再吃一口就是再吃一口,沒管她吃的那口有多小。
干脆的收回手,將那個只吃了小半的烤包子塞進自己嘴里。
沈亦歡:“???”
注意到她吃驚的視線,陸舟說:“這里偏遠地區挺貧困的,別浪費東西,到了軍營以后更不能這樣,吃多少拿多少。”
發覺自己剛才是自作多情了,沈亦歡有點尷尬。
而后又想起那天回高中母校,陸舟那一盤子的菜也是全部光盤。
不浪費似乎是刻進他心里的了。
而她,一碟子菜不喜歡就全剩著,二十幾根棒棒糖開了口就吃了沒幾根,其余都扔了。
***
車一直開了三個多小時,終于靠近目的地。
軍營基地逐漸出現在眼前,外面是寬寬的大鐵門,周圍是高高的圍墻,兩側立著兩個身著軍裝的男人,背板挺直,單手持槍,另一只手標準敬禮。
遠遠就能看到中央高高飄揚的國旗,五星紅旗。
天高地遠,說不出的波瀾壯闊。
沈亦歡剛拿起相機,就被陸舟按下去。
他說:“這里面別亂拍,待會有人會來告訴你們可活動區域,之后再拍。”
沈亦歡收起相機。
“身份證給我。”陸舟說。
陸舟下車,便聽兩側站立軍姿的兩個軍人聲音洪亮的喊了聲“陸隊”,他敲開后面兩輛SUV的車窗,把他們的身份證件和工作證都收起。
而后走到門崗處,跟里面的人交流了幾句,攔在前面的鐵門便徐徐拉開了。
陸舟重新上車,帶領后面兩輛車一并開去軍營大門。
最前面的建筑門前已經站著一個男人,五十幾歲的樣子,渾身自帶威嚴,一身墨綠軍裝,朝他們敬禮。
沈亦歡整個人都有點懵然。
秦箏下車,跑上臺階,恭恭敬敬的跟他握手,距離隔的遠,聽不清在說什么。
“這是誰啊?”沈亦歡問陸舟。
“馮上將,這里的司令員。”
“你上司?”
“算是。”
他拉上迷彩外套扣子,一直扣到最頂上,抵著喉結,刻板嚴肅又禁欲。
沈亦歡不由咽了口唾沫。
“下車。”陸舟說。
他也走上臺階,站在秦箏旁邊,跟馮司令敬禮后匯報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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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auzw.comstrong>馮司令:“好,何閔正幫你訓隊呢,你過去吧。”
“嗯。”陸舟下臺階。
他看了沈亦歡一眼,腳步一頓,在她面前站定。
“我去訓練,找我的話去那邊訓練場。”
沈亦歡朝他笑,“嗯”了一聲。
***
很快就有人來帶領他們介紹軍營,說明了哪些場地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哪一些有時間段,又有部分是禁止外人進入的。
“大家這些天就住在軍營,統一的寢室,男人四人一間,另外兩個女人一起一間。大家這些天在這里有任何問題可以問我,也可以問我們隊里的弟兄們,都會幫助你們的。另外,也需要大家配合我們軍營的規矩,禁止入內的區域大家不要靠近,我剛才說的一些條例也需要大家嚴格遵守。”
秦箏:“那是一定的,您放心,我們不會違規的。”
“另外,你們最后在軍營里拍攝的照片視頻在發布前都需要經過審核。”
“好,知道了。”秦箏點頭。
又說了幾句,那人便走了,他們分頭行動進行拍攝。
沈亦歡和秦箏一起先去了軍營食堂。
食堂還未到開飯飯點,空蕩蕩的沒人。
他們這一路上也沒見到什么軍人,沈亦歡想起剛才陸舟跟她說的話,猜測軍人們現在應該都在訓練場。
食堂的餐窗口站著幾個盛飯盛菜的大爺。
秦箏部署,跟他們商量溝通后便架起三角架攝像機,將準備好的問題提煉出來,由隨隊的一個播音專業的男人提問采訪。
沈亦歡則站在攝像機拍攝范圍外,對著他們拍照。
拍完人后,她又去拍已經擺出來的飯菜。
跟昨天晚上他們吃的比起來當然是差了不止一個檔次,都是最常見的食堂菜色,清清白白的榨菜蛋花湯,土豆絲,番茄炒蛋,肉末茄子一類。
她覺得根本提不起胃口來。
又想起陸舟這幾年吹著西北寒風,吃的都是這么些東西,心里就不是滋味。
“小姑娘,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啊?”站在餐窗里的婦人問她。
沈亦歡說:“北京。”
“首都啊!那好遠吧,我都還沒出過北疆呢。”婦人一笑起來,臉上的褶子就堆起來,她又問,“你餓不餓,要不要給你提前打點飯?”
“陸舟說你們這定時的餐點,其他時候不能吃啊?”
“陸舟?”婦人愣了愣。
沈亦歡點頭:“對啊。”
婦人想了會兒才恍然:“你說陸隊長啊。”
他們這里都是叫陸隊的,鮮少能聽到有人叫他全名,一時也不容易反應過來。
“嗯。”
“本來你們也不是軍隊里的人,先打盤飯也不打緊,不過陸隊長親口說了,那還是算了。”婦人抬頭看鐘,“快了,再一個小時多點就開飯了。”
“……”
其實她也不是那么想吃飯。
沈亦歡拍完照,挨個檢查完,那邊的采訪也結束,暫時收工。
秦箏挽著她:“走,我們出去再逛逛。”
廚房臺階偏高,可以望到外面遼闊的荒原。
這是這片土地目光所及之處唯一的建筑。
他們這些人,就駐扎在這。
邊防,守衛。
她有些懂了再見到陸舟后他身上那些跟從前不一樣的東西了,是屬于這里的,大漠,豪情,堅定。
“這還有別的女人呢。”秦箏說。
她們來了以后,除了食堂的婦人外,就沒看到跟她們一般大的女人過。
沈亦歡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一個背對她們蹲在地上的女人,正在洗衣服,身上一件白大褂,是個醫生。
她認出來,就是在醫院那晚看到的醫生。
后來陸舟告訴她,這是要一起去的援疆醫生。
如今仔細看。
她長的很溫柔,側邊耳垂上有一顆小小的彎月耳釘,頭發剛剛過肩,深棕色,一條灰色的寬松長褲,人很瘦。
氣質有點像秦箏,不過秦箏年紀偏大,已經結婚,她還有少女的清秀。
“去打個招呼?”秦箏問她。
沈亦歡說:“你去吧,我去訓練場看看。”
***
訓練場上撲面而來的熱潮,除了溫度,還因為這里面個個矯健的軍人們,剛剛結束一輪訓練,他們都閑散的休息著。
有人席地而坐喝水聊天,也有人在操場上打鬧著,單雙杠周圍也圍滿了人。
沈亦歡找了一圈,在旗桿下找到倚在上面的陸舟。
就他還穿著上衣,其他人都赤著上身,汗淋淋的。
訓練場周圍都有一圈網狀的圍欄,她還沒找到進入的通道,已經吸引了里面男人的注意。
她太白了,一身藍色長裙又格外亮眼,很容易引起關注。
陸舟聽到議論,似有所感,扭頭就看到圍欄外的沈亦歡。
他皺眉,對議論的幾人低斥了幾句,就朝沈亦歡跑過去,軍姿,雙手握拳在腰間擺動,長腿頻率邁動。
“怎么了?”他隔著鐵絲網問。
“我過來看看。”
“要進來拍照嗎?”
她搖頭:“明天再拍吧。”
陸舟斂眸,看著她,忽然問:“你怎么了?”
沈亦歡仰頭,茫然:“什么?”
“你不高興。”話里是肯定的語氣。
她沉默,才發現自己好像是有點不高興,說不上來的難受,悶在胸腔里,上不去又下不來。
從進來參觀后才出現的情緒。
她是個很會保護自己的人,也會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前進。
當她發現自己沒了從前那么囂張的底氣,就自然而然的收起自己全身的棱角,去圓滑溫吞的接觸這個冰冷的世界。
所以她其實并沒有經歷多久真正難過的日子,滿打滿算,也就是沈傅剛死的那半年。
這種難過,更多是心理上的,不是生理,有邱茹茹和顧明輝在,那段日子他們都很照顧她,餓肚子這種悲慘經歷更是不可能的。
所以當她走進軍營,真正意識到陸舟過是這樣子的日子后,她有點接受不了。
剛分手的時候呢,他一邊難受,一邊又那么辛苦的訓練,吃住都算不上好。
這件藍色的長裙,是她昨天就準備好了今天要穿的,她對自己的優勢很清楚,她也不是什么真善美的好人。
今天特意打扮的漂亮,就是為了見一見那個陸舟說的援疆醫生,她就是要一出現就驚艷大家,站在那個醫生的面前,然后不動聲色的贏過她。
挺幼稚的。
可當她從食堂出來,秦箏讓她一塊兒去跟那個醫生打招呼時,沈亦歡忽然不想去了。
“啊。”她張了張嘴,應了聲,細白的手指揪在網孔里。
***
陸隊長難得這樣子對一個女人,立馬引起眾人的關注,紛紛聚在一塊兒朝他們的方向張頭探腦。
然后他們便看到他們的陸隊長,挺拔的身軀在那小姑娘面前蹲了下來。
仰頭看著她。
大家都驚呆了,這他媽是什么走向。
陸隊竟然有一天能這么在一姑娘面前蹲下來?
這女人大有來頭啊。
身后突然爆發的驚呼聲,夾雜哄笑聲,陸舟回頭,擰眉,沖他們喊,氣勢洶洶:“全部跑十五圈!跑不完別吃飯!”
沈亦歡被他嚇了個哆嗦。
陸舟牽住小姑娘搭在網孔里的食指,換了個語氣。
“誰惹你不高興了,我讓他罰跑,嗯?”
雖然知道他是玩笑,陸舟哪是這樣假公濟私的人,軍隊里也不允許,可他開玩笑的次數實在一只手都數的過來。
沈亦歡愣了愣,倏忽勾唇笑起來。
小姑娘一笑,眉眼就彎了,唇紅齒白,五官精致的跟畫兒似的。
陸舟被蠱惑,目光第一次那么坦白直露的看她。
他壓抑的低聲。
“你笑起來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