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長興侯府的馬車就出發了,即便是去王府赴宴,也沒道理動勞楚老夫人,所以這次出門的只有趙氏和閻氏,她們各自帶了自家的女兒。</br> 三房太太作為庶子媳婦,在這種場面只能被留下,名曰留在家里伺候楚老夫人。而三房唯有一個女兒,這種情況再將六姑娘拋下就實在說不過去了,所以趙氏代替了三夫人的職責,帶著六姑娘出門,席間看顧一二。</br> 她們大清早出發,艷陽高照時才趕到懷陵王府。早有婆子在垂花門候著了,見到她們的馬車,連忙有穿著鴉青色長衫的婆子迎下來:“侯夫人,楚二太太,你們可算到了!”</br> 楚珠作為小姑子,自然也要出來迎接娘家嫂嫂。她今日穿著紅色長衫,下著寶藍色馬面裙,頭上戴著金絲發髻,意氣風發至極。楚錦瑤隨著姐妹們下車,安靜站在一邊,聽趙氏和王府的人寒暄,沒過一會,就有小轎抬來,接她們到內宅說話。</br> 為首那個看著就很有身份的婆子說道:“老祖宗和王妃早就念叨著楚家諸位太太,現在已經在大堂等著了,太太們不急著敘舊,先進屋再說。”</br> 趙氏自然應下,王府婆子指著小轎,說:“垂花門離花廳還有些遠,現在日頭大,不好曬著夫人小姐,我們搭轎子去吧。”</br> 過了垂花門,之后便是內宅的地界了,沒想到從這里到王妃和老夫人所在的地方,竟然還需要坐轎。楚錦瑤心里有些驚訝,看的出楚家其他姑娘也是一樣的心思,但是出門在外,她們都不肯露怯,墜了長興侯府的顏面,于是什么都不表露,一個接一個上了轎。</br> 趙氏和閻氏每人一頂轎子,而姑娘們顯然不行,需兩人合坐一頂。楚錦嫻已經出嫁,二姑娘是閻氏的庶女,來王府赴宴這種露臉的大事,被閻氏以二姑娘需要呆在家里繡嫁妝為由,直接回絕了。所以今日來的小輩,只有大房的三姑娘、楚錦妙、楚錦瑤,二房閻氏的親女七姑娘,還有三房的六姑娘。八姑娘才六歲,年齡太小,自然被排除了。</br> 兩人合坐一頂,按照序齒,便該楚錦瑤和六姑娘同行。楚錦瑤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里,端正地坐著,沒有試圖去掀簾子張望。她回府已經半年,對于這些富貴景象,已然習慣了。</br> 轎子里的空間并不大,再加上抬轎之人走路難免會搖晃,所以楚錦瑤時不時就會碰到六姑娘的膝蓋。六姑娘也端正地坐著,垂眸不語,今日三夫人沒有來,可是眾人寒暄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略過了她的母親,仿佛長興侯府,只有趙氏和閻氏兩位夫人一樣。六姑娘坐了一會,突然伸手,輕輕覆住楚錦瑤的手背:“五姐姐,上次我們說的話,你還沒有忘了罷?”</br> 手背上冷不防被人蓋住,楚錦瑤不習慣別人的接觸,險險直接打開六姑娘的手。楚錦瑤忍耐著將手抽出來的想法,平淡說道:“六妹不要胡思亂想,我們在轎子上,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停下,暫且不要交談了。”</br> 這話模棱兩可,不答應也不拒絕。六姑娘對楚錦瑤歪頭笑了笑,緩慢地收回自己的手。她的面上雖然還笑著,但是心里卻冷哼一聲,她就知道,利益動人心,沒人能抵抗地住。</br> 接下來的路,楚錦瑤和六姑娘沒有再說話,兩人相對無言地坐著。好在很快,目的地就到了,抬轎子的粗壯婆子將她們放下,對里面喊道:“姑娘,花廳到了。”</br> 楚錦瑤和六姑娘起身,彎著腰從轎門出去。等所有人都站好后,趙氏飛快地梭巡過全場,確定這些姑娘們身上沒有不妥的地方,這才說:“走吧,隨我去見老祖宗。”</br> 王府的花廳里已然坐了很多人,楚錦瑤跟在趙氏身后,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郁的暖香,混上女眷們各異的脂粉味,成了權貴人家最有辨識度的標志,就差明晃晃地將“富貴鄉”這三個字寫出來。兩邊滿滿都是女眷,或坐或立,除了懷陵王府的主子,還有伺候老夫人的丫鬟,夫人小姐們各自帶來的丫鬟,名副其實的一屋子女人。</br> 楚錦瑤顧不得看兩旁這些鮮艷的色彩都是什么人,率先跟著趙氏給老王妃行禮。等兩方人見禮過后,老王妃笑著說:“我早就盼著你們來看我,可惜一直有事情耽擱,竟然到現在才如愿。”</br> 趙氏笑:“我們也盼著見老祖宗,現在不就來了么。”</br> 坐在老夫人身邊的一個婦人突然問:“這幾位就是侯府的小姐了?”</br> 這位婦人年紀三十七八,臉龐白凈圓潤,穿著一身大紅掐金襖裙,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貴夫人。她頭上插著滿滿當當的寶石金簪,再配上她大紅的衣裙,全屋子沒一個人能及上人家的這份貴氣。</br> 不做他想,敢在老王妃面前這樣說話,這樣打扮的,只有一個人——懷陵王府的主母,郡王妃。</br> 楚錦瑤這時慢慢明白,怪不得素來張揚的楚珠,在今日這種出風頭的場合也不敢穿一身紅,雖然穿了正紅色長襖,但下面卻搭了寶藍色衣裙,原來,她是為了避開王妃。</br> 楚錦瑤自個見識短,活這么大還沒見過王妃公主之類的皇族天驕是什么樣。今日見了郡王妃,楚錦瑤暗暗覺得和自己的想象有些差距,但又認為就該這樣貴氣逼人。</br> 王妃發話,沒人敢怠慢,趙氏連忙應道:“正是她們。”然后又一個一個喚名字,讓她們上來給郡王妃見禮,順道讓郡王妃認認臉。</br> 至于為什么要認臉,這樁緣由大家心知肚明。郡王妃一一看了,笑道:“都是好姑娘。這是我的見面禮,給姑娘們討個喜頭。”</br> 丫鬟上前,將荷包一個接一個遞給楚錦瑤等人。楚錦瑤接過來后隨手捏了捏,就毫無波動地轉手給身后的丫鬟了。</br> 只能說人生際遇就是這樣奇妙,以楚錦瑤如今的身家,這點見面禮,她還不放在眼里。</br> 老王妃笑著看郡王妃認人,等姑娘們都見了一面后,老王妃眼睛從眾人身上梭過,突然停駐在楚錦瑤身上:“這位,就是府上的五姑娘了?”</br> 老王妃的問話讓所有人都心神一凜,楚錦瑤也繃緊了脊背,上前給老王妃行了個萬福:“正是晚輩。晚輩給老祖宗請安。”</br> 老王妃看著楚錦瑤,點頭笑道:“好孩子,不光模樣好,性格也妥帖。”</br> 大家對這次的來意心照不宣,老王妃卻單獨將楚錦瑤叫出來詢問,還不吝贊嘆。一時間許多視線都明里暗里地落在楚錦瑤身上,楚錦瑤對著眾多打探的目光,依舊神色平靜,不急不徐。</br> 就算郡王妃見了都有一些意外,鄧嬤嬤不是說,長興侯府的五姑娘并不是長輩眼前長大的,從小流落民間,直到今年才剛剛找回來嗎?其實一進門郡王妃就注意到楚錦瑤了,這個姑娘的模樣,委實打眼,郡王妃幾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確定了楚錦瑤的身份。</br> 然而,這位名不副實的侯府千金,進入堆金砌玉的王府待客廳時不見驚惶畏縮,送見面禮時也沒有好奇地把玩,便是現在被單獨叫出來,也絲毫不見受寵若驚、得意自矜等神色,仿佛見慣了富貴一樣。要不是郡王妃提前得知了真相,見了這一幕,說不定會真的以為這是一個被嬌養著長大的侯門嫡女。</br> 郡王妃意外之余,對楚錦瑤的印象也改觀不少。郡王妃笑著說:“長興侯夫人真是好福氣,楚家大姑娘賢名遠播,沒想到次女同樣出挑,真是讓人羨慕。哪像我,凈攤上兩個冤家。”</br> 縣主林寶珠本來百無聊賴地坐著,王府時常都有人這樣隆重地拜訪,她早已習慣了。然而等她聽到郡王妃的話,立刻不服氣地撅起嘴:“娘,你說這話我就不服氣了,我怎么就是冤家呢?”</br> 郡王妃指著縣主說道:“你看看,都敢和我頂嘴,還說不是冤家!”然而雖然這樣說,郡王妃的語氣中卻并沒有多少嗔怪。</br> 縣主負氣,扭頭去尋老王妃說理,老夫人哈哈大笑道:“你娘她這是故意臊你呢!你是我們王府的掌上明珠,我們疼你還來不及呢,哪有誰敢招惹你?”</br> 縣主這才滿意,而在楚家威風八面的楚珠親女林寶環,在這種場合只能坐在旁邊當陪襯。就連楚珠,也只能站在一邊陪笑。</br> 楚錦瑤看見縣主的待遇,心道這才是天子嬌女,給這樣的大小姐當伴讀,當真是件好事不成?然而楚錦瑤想起臨行前楚老夫人的囑咐,暗暗在心里嘆了口氣。</br> 如果家族已經做出了決定,那無論這是不是一樁好事,楚錦瑤自己愿意不愿意,都沒什么要緊。何況,楚錦瑤知道的還更多一些,如果楚老夫人真的想推楚錦瑤出來做世子妃,那懷陵郡王府,她非但得安生留下,還得讓王府之人對她留下好印象,縣主的態度就尤為重要。</br> 若問楚錦瑤是否喜歡世子,楚錦瑤的答案是否定的,若問她是否想放棄老夫人的計劃,楚錦瑤的答案還是否定的。女子這一生,出生不由人,出嫁不由人,一輩子的榮辱都系在別人身上。出嫁前是父親,出嫁后是丈夫,爭奪夫婿的寵愛,打壓得寵的妾室,這就是絕大部分女子后半輩子的主旋律。楚錦瑤沒能耐改變自己的命運,她能做的,唯有讓自己在第二次投胎時,盡量走得高一些。</br> 至于情愛……這并不重要。她雖然對世子沒有男女之情,但這并不妨礙她順從家里的意思,成為世子的正妻。要不然呢,她還能如何?</br> 齊澤的臉飛快地浮現在楚錦瑤眼前,但很快就被她壓下。齊澤已經離開了,即便不離開,他們也不會有什么,從此山高水遠,各行其道,再不相見,其實也很好。齊澤是她少女時代短暫而快樂的驚鴻一瞥,從此之后,這個秘密會永遠埋葬心底,除她自己外,再無人得知。</br> 楚錦瑤不知不覺又陷入悵然,好在她的禮儀功夫沒白下,即使她在走神,臉上卻還維持著標準溫和的笑,老夫人坐在上首看了,非常滿意。</br> 不得不說,老人家就是喜歡楚錦瑤這種一看就很甜的閨女。什么弱柳扶風,什么我見猶憐,老王妃真的欣賞不來。</br> 明明出行的共有五個姑娘,而現在風頭卻被楚錦瑤一人獨占。楚錦妙暗暗握了握拳,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楚珠。</br> 楚珠趁眾人不注意,搖頭示意楚錦妙稍安勿躁。</br> 老王妃拉著楚錦瑤,把想問的都問完了,這才注意到后面的姑娘們。冷落客人是很失禮的事情,老夫人笑容不變,想起了調換千金的傳聞,于是就問:“哪個是四姑娘?”</br> 楚錦妙心中一喜,萬萬沒想到轉機來得這樣快,她上前一步,含羞說道:“是我。”</br> 郡王妃也來了興趣,她問:“我聽鄧嬤嬤說,長興侯府有一個姑娘才氣極好,正是你罷?”</br> 楚錦妙低頭謙虛:“是嬤嬤謬贊了。”但言辭間卻沒有否認,顯然承認了她就是侯府里才華最好的姑娘。</br> 郡王妃笑著問了幾句,發覺楚錦妙果然對答如流,于是和老王妃笑道:“娘,您看楚家的姑娘,果然教導有方,知書達理。若是珠兒有她們一半省心,我就知足了啊。”</br> 這話自然惹得縣主一陣不悅,楚錦瑤保持著笑聽上位這些人說笑。過了一會,長輩們似乎要說什么話,于是打發她們幾個晚輩道:“過一會就要傳飯了,你們幾個小姑娘先出去自己熱鬧一會,等擺飯的時候叫你們。”</br> 老王妃發話,誰敢不從。就連縣主也站起身,對眾人急不可待地行了一禮,然后就率先出來了。等縣主走后,其他人才敢動身。</br> 一離開老王妃的屋子,姑娘中自然以縣主為首。縣主將她們領到一個小花廊,隔著窗子就能看到屋外盛放的花,縣主不耐煩說場面話,還沒等眾人坐好,她就噠噠噠跑到楚錦瑤面前,眼中帶著囂張的天真,她微微仰頭問道:“你就是那個被抱錯的侯府小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