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議事，必定會出現(xiàn)保守派和激進(jìn)派。
    只不過如今的集義殿中，這兩者的角色反了過來。
    本應(yīng)主戰(zhàn)的勛戚武將，主張逆來順受，忍字當(dāng)先。
    相反的，本應(yīng)主和的文臣，卻主張一力抵抗，拒絕一切要求。
    不得不說，算得上是一大奇景。
    歸根究底，是因為勛戚如今勢弱，又依仗于天子。
    就如兩位爵爺那么心疼的原因一樣，勛戚就那么些家，流動性很弱，所以勛戚世家，看似風(fēng)光無比，但是極度依賴于皇權(quán)。
    得罪了天子，尋個由頭便會被奪爵為民，這一脈的勛戚就斷絕了。
    對于勛戚來說，只有時時刻刻抱緊天子的大腿，他們才是世襲罔替的世家，也才有足夠的力量，跟日漸勢大的文臣相抗衡。
    如今天子被俘，勛戚便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所以除了孫太后之外，他們是最緊迫的想要救回天子的。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看。
    這次勛戚死難者眾多，在朝廷看來，是護(hù)衛(wèi)不力，阿附權(quán)奸，釀成大禍，但是若是在被俘的天子看來呢？
    那這些隨他出征，慘遭殺戮的勛戚，說不準(zhǔn)真如焦敬所說，是“忠臣良將”……
    畢竟他們?yōu)榱颂熳樱衙蓟沓鋈チ耍?br/>     退一步說，就算是沒能救回天子，到時候太子繼位，出于孝道，也要善待這些，曾經(jīng)力主救回天子的勛戚們。
    文臣則不一樣……
    雖然大多數(shù)文臣都不愿意承認(rèn)，但是實際上，天子對于文臣來說，真的沒那么重要……
    文臣需要的是一個穩(wěn)定的朝局和成熟的政務(wù)處理體系，只要大明這個強大的機器仍然在正常運轉(zhuǎn)當(dāng)中，那么無論御座上坐的那個人是誰，文臣都是不可或缺的。
    有著科舉這個源源不斷的供給在，哪怕是一時被天子打壓，也終會再有崛起之時。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另一層含義就是，只要有天子，就有朝臣。
    洪武一朝，可謂是對文臣最為嚴(yán)苛之時，剝皮實草，廷杖詔獄，哪一樣不讓文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但是如今呢？還不是文盛武弱！
    一代天子就算再厲害，不過數(shù)十年的時間。
    文臣們熬得起！
    所以對文臣來說，他們最緊迫的需求，是保住邊鎮(zhèn)不失，相對而言，天子的安危雖然重要，但是卻需要往后排。
    邊鎮(zhèn)在，大明的邊防就在！
    大明的邊防只要穩(wěn)固，那么哪怕得罪了天子，也無所謂，最多就是被打壓數(shù)年而已。
    更何況，那是最壞的局面。
    如今也先勢大，天子能不能被救回來，還要打個問號……
    說句大不敬的，若是救不回來天子，到時候新君繼位，他們縱然有錯，也是為了江山社稷，有扶立新君的功勞在，大概率還會受到重用和嘉獎。
    這也正是這個時候，朱祁鈺選擇文臣的最大原因。
    朝局之爭，沒有永遠(yuǎn)的對錯，也沒有永遠(yuǎn)的朋友和敵人。
    當(dāng)前的局面，他的利益和文臣的利益相一致，自然而然的便會聯(lián)起手來。
    但是須知，任何一個共同的集團(tuán)內(nèi)部，又會有不同的派系和主張。
    對于文臣這個整體來說，邊鎮(zhèn)和京師的安危，重于天子的安危，但是在文臣的內(nèi)部，又會有不同的利益主張。
    便以剛剛的發(fā)言來看，以兵部侍郎于謙和大理寺卿俞士悅為首的部院官員，所持的是比較激進(jìn)的觀點，認(rèn)為社稷江山大于一切，主張堅決抵抗，絕不妥協(xié)！
    以給事中李侃為代表的科道風(fēng)憲官，堅守的是禮法和祖制，所持的觀點是祖宗基業(yè)不可毀棄。
    但是同時，堅守禮法的他們，也必然會認(rèn)為，天子為社稷國本，要竭盡全力救回。
    換句話說，這幫科道官，實際上是個理想主義者，又想兼顧禮法大義，又不想對賊虜?shù)皖^妥協(xié)。
    剩下的，就是以翰林院學(xué)士陳循為首的侍從之臣。
    終明一朝，翰林院的地位都非常特殊。
    論實權(quán)，它不能和六部相比，甚至連不同的寺監(jiān)都不如，但是它的作用，卻是任何衙門都替代不了的。
    它是文臣的大本營，后備軍！
    如果說科舉為文臣集團(tuán)，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的話，那么翰林院就是這個新鮮血液的中轉(zhuǎn)站。
    它負(fù)責(zé)修書撰史，起草詔書，為皇家侍讀，屬于文臣當(dāng)中的近侍之臣，雖然沒有實權(quán)，但是卻是閣部重臣的預(yù)備役。
    至明后期，更是有非翰林不得入閣的慣例。
    這撥人，才是朱祁鈺最為關(guān)注的。
    由于翰林是清流中的清流，故而他們雖然沒有實權(quán)，但是卻在士林當(dāng)中具有巨大的影響力，掌握著輿論的倒向。
    同時，也因為他們都只是預(yù)備役，所以跟于謙這樣的部院大臣不同，他們也同樣倚重于圣恩。
    翰林院再好，也得能夠熬出頭才是資歷，若是被天子若惡，一輩子都窩在翰林院里修史撰書，那還不如直接外放當(dāng)個知縣御史去呢！
    因此這些人，算是文臣當(dāng)中，比較靠近天子那一邊的。
    對于他們來說，救回天子，意味著自己立刻就能夠受到重用，接替那些部院大臣，而不用按部就班的一步步往上爬。
    這同樣也是一個極大的誘惑！
    當(dāng)然，身為文臣的一員，他們不可能在明面上表現(xiàn)出來。
    畢竟，江山重于天子，是文臣的基本盤。
    但是他們顯然也不會像于謙這樣的部院大臣一樣激進(jìn)。
    所以陳循的觀點，事實上代表了大多數(shù)侍從之臣，以及一部分官位不高的大臣的想法。
    不必像勛戚那樣一味退讓，但是也不能像于謙一樣，全然拒絕。
    邊鎮(zhèn)國土固然重要，連商量都不可能，但是若僅是金珠財帛之物，為了救回天子，給便給了。
    甚至于，只要能夠救回天子，再過分些的條件，也未必便不能答應(yīng)。
    對于朱祁鈺來說，要將朝局上下擰成一股繩，首要要解決的，就是這些侍從之臣。
    對于勛戚，一來他們本就理虧，二來他們的利益和朱祁鈺相悖，借文臣之手打壓便是。
    反正勛戚的根本是爵位，除了天子之外，沒有人能夠傷及他們的根本。
    在這個當(dāng)口，文臣的大棒，足夠讓他們乖乖聽話，不敢鬧出什么亂子。
    但是相對而言，這些侍從之臣就麻煩一些。
    他們本身就是文臣的一員，而且皆是進(jìn)士出身的清流之臣，同年，師生，前后輩，各種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
    不可能動用強硬的手段。
    除此之外，這幫人雖然沒有實權(quán)，但是在士林中有強大的影響力，稍不注意，就會鬧得人心動蕩。
    朝廷要固守京師，輿論方面必須要關(guān)注。
    大明朝讀書人的地位很高。
    大多數(shù)的百姓，對于這種大事的看法，都會受到周圍讀書人的影響。
    這些底層的士子，恰恰是翰林院能夠影響到的。
    換而言之，通過在士林當(dāng)中的影響力，在某種程度上，翰林院能夠影響民情民心。
    要穩(wěn)定京師，他們的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今天，朱祁鈺必須徹底的打消他們心里的小九九，將整個朝局都擰成一股繩。
    這也是他所有計劃當(dāng)中的第一步！